洪荒气候北寒南热。

是故, 那高山积雪一般是在北坡。

昆仑雪顶却是难得的雪在南麓。

指尖轻捻冰白细叶，一边以沸水冲泡出来的茶汤渐渐散发出馥郁馨香——玉微搁下手中的茶叶, 一手牵住袖口，用另一只手将冲泡好的茶汤倾倒进自己面前的杯盏之中。

昆仑雪峰独有的茗茶雪顶玉宴, 其茶色冰白，冲泡后期汤色乳白细腻，香飘数里凝而不散。心智不坚者闻之，甚至会直陷幻境，无法自拔。

碧玉杯盏衬得玉微手指洁白如雪。

他端起茶来浅抿一口，淡淡的甜香弥漫在唇齿之间，却让他恍惚间又捕捉到几许在意识中已然越去越远的记忆。

这段时日在外奔波, 玉微倒是没有如何在意。

如今回想起来, 却觉那份记忆竟是在他恍然不觉之际渐行渐远，先是从边缘处开始淡化，慢慢的，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也连同着那一份浓烈的负面情感慢慢消散。

‘其实这般也好。’

细细品味着这甜茶回上来的苦涩, 玉微有些出神地想道。

他早已针对那份记忆做过详尽分析。

所以事到如今, 那记忆已经对他不存在什么太大价值了——那份记忆对现在的玉微来说，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他不曾主动封印那记忆，只是担忧自己因此而产生心魔。

玉微正想着，一袭艳色就自远方飘来。

比起慢性子的两位兄长，这位三清中年纪最小的真人当真是来去如风。

一拂长袖在兄长对面落座，远远就嗅到茶香味儿的上清真人完全不把自己当然外人，伸手抢过了他兄长刚放下的茶盏, 仰头就是一大口。

看那牛嚼牡丹的架势，完全没给玉微留拦住他的时间。

“昆仑这么大，怎地偏要挑师尊常来的地方。”

一边抢他兄长的茶喝，一边还颇为不满地贬低了一下玉微约他的选址。

讲道理，虽说这是通天为掩盖自己明了心意后初次与兄长独处的紧张，他也实在不像个想正经谈恋爱的神。

因为他不仅抢了玉微的茶，还在喝第二口的时候就将茶给吐了出来。

“噗……二哥你怎会喜好这种东西！”

第一口进去，味蕾首先品尝到的是甜美如蜜的清甜滋味。于是通天当时就更加放心大胆地喝下了第二口。

然而谁想到在第二口进去的时候，第一口的回味却泛上来。

一瞬间，那浓烈的苦味就仿佛从心里涌出来的一般，让并不习惯在兄长面前隐藏自己的通天直接把第二口茶水吐了出来。

“……”

微张的薄唇紧抿起来，通天的一些列表现成功引得玉微脸色发青。

指尖不自觉地捏住自己的袖口，玉微虽然竭力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却到底还是在通天夸张的咳嗽声中破了功——“二哥你……”向后一翻成功站稳，通天看了眼向前折断的石墩，而后又去看玉微，那眼神当真是十二分的茫然无辜。

需要重申一点，通天这眼神当真不是故意的。

玉微喜欢端着架子那是一贯的。

因此，当玉微极偶然端不住，对通天来说是绝对是极其稀罕的事情。

嗯……后知后觉地打量了一下兄长微冷的面孔，通天心中终于开始打鼓——他二哥不会下一句话就是“《清心经》一百遍五百遍一千遍”吧？

所幸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

也许十数万载不曾回还让玉微有些心虚，也许是那一段随着记忆远去的负面情绪渐渐消散。总而言之，在面对着自家小弟的时候，玉微总算是找回了点曾经的耐心。

抬手支住额角，玉微以指尖轻揉了两下自己太阳穴，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被通天这样一搅他也没了评茶论道的兴致。再加上刚刚通天提到这里是鸿钧常来的地方，让玉微心底升起了些微妙的嫌弃，故而他最终还是一拂袖收起了桌上的东西。

“既如此，你想去何处。”

闻言，通天默默看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石墩。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家二哥应该不至于会像踢石墩一样踹自己。

于是……

“通！天！”

被拉住腕子从石墩上拽起来，玉微喊通天名字的声线当即就低了八度。

讨好般地揉了揉玉微手腕被自己握住的地方，仿佛是在为自己刚才可能弄疼玉微的行为表达歉意……通天一边拉着玉微往西北方向的某座山峰跑去，一边回头对玉微说。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

不，重点不是这个！

被通天拉着跑了两步，玉微有心停步，奈何身体素质实在没法跟兼修剑术的通天相比。于是，在他并不想对自家兄弟使用术法的条件下，他只能顺着通天的心思跟着一起跑了。

但是……

“为什么不驾云？”

往自己身上施加了两遍风行术才跟上了通天的速度，期间一直将法力外放保持着外形整洁的玉微在脚下踩实之后还是没忍住重新整理自己的衣物。

一边整理，玉微还一边如此询问了一句。

“总是驾云多无趣。”

略一耸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多欠揍的通天态度非常之理所当然。

说完这句话，通天顺手从手边的灌木丛中采下一枚浆果，反手就用这塞住了玉微的嘴——还好他尚记得自家兄长洁癖有多严重，在用此塞住玉微嘴之前还记得施了个清洁术。否则，他们兄弟间的这次“相会”只怕就真要就此结束了。

不得已张口将通天塞进自己嘴里的果子咬住。

浆果表皮极薄，牙齿轻轻一咬，酸甜的汁液立时便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这味道让玉微不自觉地微微侧了侧头。

虽说修为达到地仙就完全可以辟谷，但玉微平时倒也偶尔会陪着自家弟弟吃上点儿东西。总而言之，他口味偏甜，辛辣或者苦涩的东西也能够忍耐，唯独就是讨厌酸的物什。

只是玉微惯会掩饰情绪，即使心中不喜也不会表现出来，更遑论直率如通天那般直接吐掉了。

是故……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看玉微就知道了。

并不晓得自己无意中坑了一把意中神，通天自己也采了把浆果吃。

他生性活泼好动，喜欢玩些花样。吃连东西也不肯好好吃，有时吃两颗就会抛起一颗来，而后张开红唇拿牙齿咬住，随后再一卷舌将之吞入口中。

这样孩子气的举动看上去倒是可爱，却完全没有get到玉微的萌点。

略一蹙眉，玉微对此的反应是习惯性地操心——通天这般不稳重，日后没了他与长兄的时时关照，要如何在强者智者如云的洪荒世界中不吃亏？

正在这时，一旁的通天却是开口道。

“曾经我等在不周时，你曾说过想尝试以天河金沙炼器。我观此河虽不如传承中天河之沙一般灵气充郁，却别有妙处。不知二哥你可否看得上眼？”

玉微闻声一怔。

一路行来，他注意力都放在了通天身上，即使站稳后也不曾对身边景色多加留意。

是故，他竟是没有发现：在他脚下的山涧之中，流淌着一条“金色”的河流。

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玉微只见金沙遍及那河的整条河道之中。那山涧河谷之中，河水滚滚向东而去，其中金沙随波逐流。玉微作为一代炼器宗师，即使不拿眼细看，也能看出那河中金沙之贵。

那份已经模糊的记忆已经无法告知玉微如此精细的事情。

因此，玉微竟还真不晓得这昆仑山脉中还有这么一条河。

想用天河之沙炼器，那是早在玉微尚未获得那份记忆前，无意中升起的一个想法。

那时他们兄弟三个还在不周山中过着平静恬淡的生活，玉微并不曾细想自己如今满洪荒到处奔走的境况，是故那话也只是顺口一提……

他不曾想过，通天竟会将他信口一提的想法牢牢记住。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龙玉身上，玉微恐怕只会欣然一笑，并不会有太多感触——毕竟他们之间的默契实在太深刻，这种程度的惊喜着实算不上什么。

但，做下这件事的，是通天。

心中一动，玉微清冷的眉目间神情柔和一瞬。

他侧头望向仿佛一直在偷看他反应的弟弟，唇边略略泛起一丝笑意。

“难得你还记得。”

这样轻声言道，玉微停顿了一下，在心中补上了一句。‘这份情，为兄记下了。’

“你喜欢就好。”

眼见玉微神情松动、不再冷着面孔，通天嘴角也不由得开始上翘。

只是，性格属性中多少有些傲娇的通天不愿意将之表露出来。他环抱起双臂，微抬了一下下颌，想了想后，还是忍不住最终对玉微多了句嘴。

“这昆仑山脉虽不若不周博大，却也尚可容下今日你我。二哥你何苦总念着外界！”

眼底笑意一僵，玉微再度抿起嘴唇，偏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