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卿第一次在大理寺的中堂上见到凌侍郎, 这是个温润儒雅的男人, 年纪跟方仲威差不多。看着很是平易近人的一个人。
他长得眉目清朗,俊雅非凡。挺直的鼻梁,明亮的眸子, 一双薄唇微微地翘着,未说话已经有了三分笑意。再配上一身暗紫色的修长朝服, 衬着他白净的面皮,使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谦谦君子的温润之气。
没想到在京里贵族圈子鼎鼎有名且经常惹人非议的男人, 原来却是这么一个皮相俊美气质绝佳的人。
也难怪那些女人一谈起他来就津津乐道的。九卿心里不禁恶质地想, 大概都有一些酸葡萄的心里在作祟吧。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凌侍郎,这边却被方仲威拉着袖子大步流星地推到一张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动作粗鲁, 一丝温柔的意思也没有。九卿莫名地抬头看去, 只见他阴沉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几吊钱似的。
鬼气森森的, 黑眉黑脸的很是吓人。
九卿不由得伸了伸舌头。
抬眼间就看到对过几个男人正表情各异地看着自己。
大理寺卿和两个不知什么官衔的办案人员正满脸惊愕, 木偶似的定在椅子前面立着,嘴巴微张,仿佛忘了坐下去的样子。而那个凌侍郎却是一脸的兴味盎然,一只手假装抚弄自己的袖子,眼睛却直直地瞧着自己的这边, 脸上明明白白带着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靠!原来也是一个披着羊皮的……高级动物!
九卿不由腹诽。
“将军快快请坐……”还没有腹诽完,就听大理寺卿殷勤的话语传了过来,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点震惊过后的僵硬和极力掩饰着的不自然。
显然, 他们都被方仲威和自己这两个同为男人装束之人的怪异举动雷到了。九卿不由暗暗翻了个白眼。
方仲威听了大理寺卿的话面色稍缓,转过身去时已是一脸的笑容,他抬起手跟对面的几个男人客气,“哦,大人们不必客气,大家同坐……”说着,自己率先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不是客气的时候,还是办正经事要紧。
众人便相继着坐下来,只是若有意似无意扫过九卿脸上的目光都带着一点小小的暧昧。
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聪明的人是不会把它宣之于口,傻兮兮地问出来的。何况是这种难以启齿的事!只要各人心里有个大概的横竖就可以了。
“不知道各位大人有什么进展了……”方仲威直接切入正题,并不管各人异样的神情。有时候,被人误会的事情反而越描越黑,他们爱怎么认为怎么认为去吧。自己不就是扣了个断袖之嫌么?
一说到正事,各人都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开始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由大理寺卿代表众人开口讲述案情的进展,“经过勘验,我们已经认定是中毒死亡,只是毒源却查不出来,这种毒咱们从未见过,而且医志上也无记载……”他瞧了一眼其他的几人,然后一五一十把大司农的死亡症状说了出来。
是中了鸦片之毒!九卿听完他描述的症状,心里第一个就为大司农的死因下了定论。
她又想起那日吴夫人为她讲述玉鄯国风土人情的一件奇事。说有一个玉鄯国的女人被邻国一个五旬男人骗去做了娘子,那女人不从,男人就把他院子里种植的一种花果剥浆给女人服食。结果那女人服食之后对男人百依百顺……欢好之时,异常地情动,但是过了果浆的药力,女人就又恢复过来,对着男人又哭又骂的。之后,果浆的效力对女人越来越不管用。男人无法,只得把那果浆加大剂量给她服用。有一次竟然在饭菜里给她放了整整两只果葫芦的浆汁,不成想,女人吃了之后,却没过两个时辰就死了……
为此,九卿的好奇心作祟,还特意问了那花的名字,以及花朵的颜色形状,吴夫人一一给她解答了。并且捎带把那女人的死亡症状提了提。也是因此,九卿才知道吴夫人原来在玉鄯国和大夏边界的一座山上,还有一个师傅存在。据吴夫人讲,她之所以对这件奇事了解的这么清楚,就是她这个师傅在听了此事后,亲自去玉鄯国那边的小国寻到了那株花草,并把它移植到山上,研究了几年,才摸索出了这种浆果的药性。
吴夫人把这种花称为御米花,九卿当时就判定,这也就是后世称之为毒花的罂粟。
因此今天听了大理寺卿对大司农死亡的描述,她第一个就为大司农所中之毒做了判定。
只是,她却不好直接说出自己的判断。凭自己此时的身份,好像还不够资格跟面前的几个朝廷官员搭得上话。此外她还有另外一个顾虑,她人小言微,说出来的话别人也未必能够相信。
虽然有方仲威在一旁,但是她却不想再引起他的误会。自己一个大门不出的闺房弱女,怎么会知道这么邪门的异国之毒花?说出来恐怕又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想了又想,她终是按捺不住心里那小小的躁动,于是试探着道,“这种毒我却听别人提到过,不然,我帮各位大人去请一位高人过来?让她帮着你们验证一下……”她目光闪闪地看着对个的几个男人。
“哎呀,成啊……”话音未落,已被对面的凌侍郎给打断,他拍着手赞成道,“如果真能因此破案,我一定上书皇上,为你的那位高人记上一大功劳。”
其他几个一筹莫展的男人也目光炯炯地朝她望了过来。明显地脸上都挂着一层曙光在即的希望。
方仲威扭头望着她,眼里的惊喜清晰可辨。但在眼底深处那一抹一闪即逝的痛楚,还是没能逃过九卿的眼睛。
九卿一下子愣然。他为什么眼底藏着痛色?
一个人的眼睛就是其心灵的一扇窗,他无论表面如何平静不露声色,但是通过他眼睛的细微变化,也可以把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表现出来。
方仲威的这种眼神……
他难道不单纯是为了让自己协助他们破什么案而来的吗?九卿心下顿时狐疑。
正疑惑着,就听凌侍郎道,“不知小兄弟你要为我们介绍的高人在何处?”九卿抬眼去看,他已经站起身来,正单手扶桌,一脸正容地看着自己。显得有点迫不及待。
九卿转眼去看方仲威,他也正充满期盼地望着自己。
此时的眼神再也看不出来刚才的异样。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她深深地看了方仲威一眼,然后回答凌侍郎的问话,“是吴将军的夫人……”还怕对面的几人听不懂,又眼睛瞟着方仲威补充道,“就是前线正班师回朝的吴将军的夫人。”
真是自己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他好像暗中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
她猛地回头去看方仲威,只见他眼中的一抹复杂之色匆匆而没。
“哦……是吴夫人,”凌侍郎的口气由刚才的兴奋变得凝重起来,他为难地看着九卿道,“只是吴将军不在府内,我们这么多的人,也不便造访,你看……”他顿了顿,把目光转向方仲威,“方将军你看是不是让这个小兄弟替咱们跑一趟,把吴夫人乔装请到咱们大理寺来……毕竟咱这时间不等人。”他轻声慢语地说着,完全一副征询的口气。最后一句,却点出了吴夫人此来的必要性。
大理寺的几位官员也目含乞求地朝着方仲威望过来。
方仲威听了凌侍郎的话却皱紧了眉头,侧头看了看九卿,又转回头看着凌侍郎道,“不如我和她一起去一趟吴府吧……”然后又解释,“我和吴将军薄有交情,有事造访一下他的夫人也不算违礼。”理由好像有点牵强,却也符合常理。
九卿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只见他唇角紧抿,脸上的神情却一派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
是对自己不放心吗?正思忖着,就听凌侍郎道,“也好,那就有劳方将军和贵……了。”贵什么没有说出来,九卿暗想,应该是“夫人”两个字吧,看来,他早已猜出自己的身份了。
方仲威痛快地起身。由于时间紧迫,不宜耽搁,他和九卿二人于是向众人告辞,共乘一骑去了吴夫人的府里。
吴夫人听了下人的禀报亲自接出府来,见到方仲威和一个小厮站在门前她愣了一愣,仔细打量九卿半天才认出她来。遂迈步下阶上前挽了她的手,口中笑道,“你怎么这副打扮?”又转向方仲威,犹疑着问,“他是……”显然从来没有见过方仲威。
九卿连忙给二人作了介绍,吴夫人以将军夫人的身份和方仲威见了礼。
方仲威却在看到吴夫人的时候,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的脸,面上带着明显的讶异。九卿知道他是震惊于她和吴夫人如此相似的容貌,也不点破,只是把他当作空气一样忽略过去,顾自和吴夫人说起自己此次的来意。
吴夫人听了之后,面现犹豫。
九卿知道自己给她出了难题,低声道,“是不是我太鲁莽了,让您为难?”她望着吴夫人的脸上带着歉意。
“没什么,”吴夫人一笑,轻轻握了她的手,柔声道,“我陪你们走一趟也无妨……”她又看着方仲威征询道,“将军是不是进去喝一杯茶再走?”
方仲威此时才如梦初醒,他尴尬地对吴夫人拱了拱手,歉然道,“不用了,承蒙吴夫人仗义,如果夫人不见怪,还请夫人进去换一下装束,咱们在门外等您就成。”话说的客气,但是显然已经露出焦急之意。
吴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客套,道声让他们稍等片刻,然后转身进了府门,不一时换了一身男子的锦袍出来,头戴帷帽,把一副玉面容颜遮挡的严严实实。
九卿看到她牵着一匹白马,大为讶异,脱口问道,“怎么,您会骑马?”语气里掩不住的都是羡慕。
“是我在西廓时无事学的。”吴夫人笑着回答她,然后认镫上马,见方仲威已经扶着九卿在马背上坐好,她率先一抖马缰,轻叱一声,朝着大理寺的方向飞驰而去。
“怎么样,你若想学,明天我教你。”方仲威一边抖着缰绳催马,一边贴着九卿的耳根说道。
“不用了,”九卿声音微冷,在方仲威怀前僵直着脊背回答。
“怎么了?”方仲威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一边催马紧跟了吴夫人,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才出大理寺时就一言不发,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自觉的,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惶急。
远远地,吴夫人已经在大理寺门前下了马。
九卿不答,马儿便在吴夫人的静然肃立中疾驰到了她的跟前。
方仲威压下心中的疑惑,牵了九卿的衣袖引着吴夫人进了大理寺的侧门,进了中堂,凌侍郎正和大理寺卿以及下属两个官员翘首以盼,焦急地等着几人。
方仲威一一为吴夫人做了介绍,同吴夫人见过礼后,几人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转入了正题。吴夫人听了他们的详细描述后,十分肯定地点头,“……你说他先是面色潮红,后转苍白,再次转青,然后像叹气样的呼吸,而且口唇周边以及指(趾)端发绀,这些正是御米花毒发时的症状,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大司农的死,就是中了御米花的毒造成的……”她扯着眼前的帽帷,“如果你们还有疑虑的话,我可以陪着你们再验一次尸,或许还能找出别的什么症状。”
“不用……”凌侍郎摇头。
几个办案的男人听了先是面现喜色,然后就是神色各异,盯着吴夫人的目光各个带着怀疑和审视。
看着吴夫人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杀人犯似的。
九卿暗中攥紧了自己的手,知道自己的多嘴给吴夫人带来了麻烦,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严重的后果,这几个男人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句,就直接怀疑上了吴夫人。
她咬紧了唇紧张地观察着各人的神情变化,暗暗把求助的目光投到方仲威的身上,方仲威却恍若未觉,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垂头喝茶。仿佛与身边的事彻底隔绝了一般。
九卿的心慢慢冷了下来。看来他带自己来这一趟大理寺还是有着其他的目的。原来却是自己高看了自己!怨不得别人!
“恕本官冒昧,不知吴夫人因何对此等□□了解的这么透彻?”大理寺卿言语犀利,问话直指问题的关键所在。
其他几个男人有志一同地齐刷刷把目光盯在吴夫人的脸上。
“大人……”九卿蹭地起身,不顾身份指着大理寺卿怒声说道,“你们……”
“小九,”方仲威低喝一声,伸手拉了九卿的手,把她拉着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这是办案必走的程序,你不要激动,且听他们说……”他边说边冲九卿摇头,仿佛她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似的,“吴夫人会没事的……”他最后毫无意义地解释了一句。
小九?没事?九卿心里的一股郁气慢慢化成苦涩,原来这就是自己已经为之情动的男人!
她啪地甩了方仲威的手,眼中含泪地看着吴夫人,“夫人,我给您带来麻烦了……”声音中满含着歉意和自责。
吴夫人微笑着摇了摇头,反而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没事,咱们又没干那杀人越货之事,怕什么?”语声虽然温柔,听起来似是安慰九卿,却让人觉得异常刺耳,好像里面含着不屑和暗讽之意。
对面的几个男人便赧然地低下头去,有的端起茶盅装着喝茶,有的以袖挡脸,假装用清咳来遮掩窘态。
只有凌侍郎,依然目光炯炯地望着吴夫人,丝毫不为她的话语所动。
“凌大人,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吴夫人不紧不慢地征询凌侍郎的意见。眼睛却在说话的时候沿着中堂墙壁睃巡一圈,仿佛在找可以避开众人说话的安全之地似的。
“吴夫人是想单独跟凌某说话?”凌侍郎虽是用的疑问口气,脸上并不见多少讶异,仿佛吴夫人的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样。
九卿慢慢地把心沉静下来,静静看着对面凌侍郎的神色变化。
大错已铸成,她已无力回天——不如以静制动,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对吴夫人使用什么样的伎俩。
同时却也心中万般痛悔,怪只怪她时时的现代观念跑出来作祟——以为吴夫人只是提供一些药理知识,应该没事……她本是一片好心,只想尽快帮着他们破案。没想到却给吴夫人惹来了如此大的麻烦。
她暗暗捏着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眼睛死死盯在凌侍郎的脸上。
只见对面的凌侍郎笑眼微眯,他以指捻着茶盅笑问吴夫人,“请问吴夫人,您都想让谁回避?”说着,眼睛在众人的脸上转了一圈。
吴夫人神色淡定,她也学凌侍郎的样子在众人的脸上转了一遍,最后用手轻轻拉住九卿,淡然地道,“就让她和你两个听不成吗?”
“那可不成!”吴夫人话音刚落,就听大理寺的其中一个官员反对道,“他和你明显是一伙的……”他直接指着九卿,“把凌侍郎放在你和这小子跟前,我们一百八十个不放心……”显然,他还在误会着九卿是个男人。
只听方仲威在他说完话后极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凌侍郎的目光转到他的脸上,眼神一滞之后,忽然笑道,“不然,我们来个折中的办法?”他看着吴夫人征求她的意见,“方将军是皇上特派来协助我们办案的……而这位小兄弟又是他带过来的亲随……不管于哪一方,方将军都算是有必要在场的人物,夫人你看……”话说到这里住了口,似乎在等着吴夫人的表态。
吴夫人侧头去看方仲威,沉思着半天没有说话。
那面凌侍郎又道,“不管怎么说,夫人既然已经帮我们把疑难的问题解决了,而这件事又是皇上全力督办的,想来吴夫人也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
听话听音,话不用多,屋里的都是聪明人,已经明白了他话语背后那层暗中所指的利害关系。显然是在告诉吴夫人,关于你是怎么如此透彻的了解到毒源的问题,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当中还有皇上压着呢。抗旨不尊,就是一死!
这是典型的软刀子煨人!客客气气的就把警告说了出来。
和他坐在同一方向的大理寺卿以及下属两个官员不由得暗挑大拇指,一起把赞赏的目光投到他的脸上。
九卿却怒目对着他看了过去。
凌侍郎迎视着她愤怒的目光,回给她淡淡的一笑,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盅,遥遥地对着她比了一比,“小兄弟请用茶。”
声音轻轻柔柔的,仿佛还带着一点戏谑之意。
九卿撇开视线,给他来了个冷面相向。转过头来却看见方仲威眸子里燃着一簇火焰,正愠怒地看着凌侍郎。
那面凌侍郎接收到方仲威的怒目相视却意味不明地对着他挑了挑眉。
又要端着茶盅对方仲威遥遥示意时,却听到吴夫人无波无澜的声音淡然响起,“好吧,那就依凌侍郎的意思吧。”显然已经做了妥协。
凌侍郎眼里立刻便透出笑意,他转头吩咐大理寺卿,“文琼,你先带着他们两个出去一下。”意思已经十分明了,让他们回避出去,自己和吴夫人几人就在这里谈论有关毒源之事。
大理寺卿带着那二人出去之后,吴夫人才淡淡地开了口,“我的师傅,就是那觉明山凤仙台的凤仙真人古鹤子。”
一句话顿时惊住了屋里正襟危坐的两个大男人。
“什么!?”
两种轻重不同的声音同时惊讶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