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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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五去钱家的第二天府里就传出一些流言,九卿听着绣缘的话眉头越皱越紧,“你是说,江五和钱少爷从小就定了娃娃亲?”

绣缘点头,“嗯,府里的人都在传,只说这事当时是钱老太爷提出来的,大老爷和大夫人并不太同意,所以一直也没吐口……”

九卿听了不由轻蔑一笑。钱老太爷?他是谁啊,那是钱家的太上皇,是江鹤亭的仕途恩人,他的话他们夫妇也敢不听?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还真是有点违背他们夫妻俩一贯看人下菜碟的作风,

“她们也在说小姐您。”绣缘看着九卿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哦?她们都说什么了?”九卿伸手抓了一把黑枣,递到绣缘的手上,“你好好跟我说说。”

绣缘道了声谢,看着黑枣的眼睛烁烁放光,一副想吃又不敢在九卿面前造次的样子。

九卿温声道,“吃吧。”

她便得了大赦一般,再不客气,擦也不擦,捏了一只枣子直接放进嘴里,含混地道,“她们说,小姐也算熬出头了,终于……”她咽下嚼碎的枣子,再接着放进嘴里一枚。

毕竟,北地的特产,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是极少吃得到的。美味在口,下面的话便说的有点不太清楚,“哦……唔……#¥%……”九卿连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耐心地等了等,她只是一副贪吃的样子,忙着往嘴里放黑枣。

“哼哼……”九卿冷笑一声,捏起一只柿子饼在手里把玩,“她们这些下人何时对我这么客气过?”她声音清冷如冰,眼里的寒意一闪而过。

绣缘心里一紧,一颗枣子便囫囵落尽肚里。

就听九卿慢悠悠地道,“她们是不是说,我这个傻子也开始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时候了?”慢条斯理的,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一样。

绣缘额头见汗,把剩下的枣子捏在手心里,紧张地望着九卿,“小姐,是您多心了,她们一些伺候人的下人,怎敢这么排宣小姐?”话说完,手指缝间已溢出来星星点点的黑汤。

她看着九卿的目光连连闪烁,脸上还透着不自然的红。

九卿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绣缘立刻深深地埋下头去。

一个巴掌拍不响,几人在一起说话,总得趣味相投才是。说话的人背后骂人,观者听众也得跟着一起骂。否则——如果有一个人唱反调,那么话题也就继续不下去了。

这个道理九卿明白,绣缘也一样明白。她此时站在九卿的面前就有点做贼心虚。

可想而知,她不跟着一起说自己的坏话,那些人又怎能当着她的面大谈她江九卿的不是?

理解归理解,可是九卿却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对于绣缘,该敲打的时候就得使劲敲打。她这么说,也不过是借题发挥震一震她而已。

但也不能把事情做的太绝。打一巴掌就要给个甜枣吃。

于是九卿微微笑着安慰她,“你不必紧张,我又没有怪罪你。”她又抓了两个柿子饼塞到绣缘的手里,“你再尝尝这个,又甜又香的,吃着起沙。”

绣缘面红耳赤,接过柿子饼却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往嘴里放了。

九卿便笑着跟她说,“一会你再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四小姐那边听到这两件事是什么态度。”绣缘连声称诺,转身就要往外走。

九卿却叫住了她,“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陪我说一会子话。”她指了指对面的杌子,“你坐。”

绣缘小心翼翼地坐了,主仆俩便闲话起来。日近中午,直到青楚端进饭来,绣缘才起身离去。

至酉时正绣缘回来回话。

九卿正在吃饭。小巧的方桌上摆了两碟子腌菜,一碟是翠绿的酸黄瓜,一碟是橙黄的桔梗,颜色鲜艳,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另外还有一盘切碎的风干牛肉,一盘家常的爆炒酸菜丝。豆绿的碗里盛着洁白的米饭,旁边再配了一碗雪白的羊肉汤,香味扑鼻。

绣缘看了忍不住大咽口水。

九卿用筷子夹了两块牛肉干给她,“来,你也尝尝,这些都是钱少爷送的。”她又冲腌菜努了努嘴,“要不,你也上桌吃点?”绣缘连忙摇头,打死她也不敢跟小姐一个桌子吃饭。九卿就让青楚拿了一只杌子来给她坐。

两人边说边吃。

“未时初,段姨娘派了忍菊去大夫人那里,手里拿了个白绫子皮的包袱,走到半路上被迎冬给拦下了。”绣缘把打听来是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九卿。

九卿顿了一下,忍菊应该就是段姨娘身边的那个一等大丫头。她朝青楚看过去,青楚微微点了点头。九卿心里就有一道疑问滑过,她去大夫人那里,十有八九是代替段姨娘的,那么她到底是替段姨娘去干什么呢?

绣缘继续道,“那包袱里的是一条七彩烟霞伴雨过天晴色的折裥裙,非常的漂亮。据说是段姨娘的陪嫁之物,是她娘家没没落前皇宫里赏的。”

九卿愕然,看了青楚一眼。青楚蠕了蠕唇,没有开口。

绣缘看到九卿脸上的疑惑,为她解释道,“段姨娘的父亲原是前朝的侍读学士,因九皇子\逆案被牵涉其中,最终落得个午门问斩的结果。他的儿女们都被贬成奴籍,男子充军发配,女子充了官妓。只有段姨娘……”她瞅了瞅九卿,再看青楚,脸上现出一抹羞赧,“她从小就才名远播,是大夏朝有名的才女,皇上因可惜她的文才,在几个翰林学士联名为她求情之后,就特赦了她。并把她赐给当时正好散馆将要到地方出任的江老爷为妾。并赐还了她一些段家的财物,其中就包括了这件烟罗裙儿。”

她大概也觉得三个尚未出嫁的女孩子在一起说什么‘妓’啊,‘妾’啊的不是太好,说完早已脸上一片云蒸霞蔚。

青楚听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段姨娘敢情有这么样的一段身世,她都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不安地看了九卿一眼。

九卿静静的坐着,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

绣缘看到青楚一脸吃惊的模样,得意地冲她扬了扬眉,撕了一小块牛肉干放进嘴里,“我也是刚刚由她身边方嬷嬷的口中打听到的。为了这个,我还舍了一只银簪子。”

她有意地向九卿讨还人情。

九卿便对青楚点了一下下颚,“你去我梳妆匣子里拿了那把蝶翼的篦箕给绣缘。”她再不受宠,也是小姐的身份,哪一件首饰也比绣缘的银簪子值钱。

绣缘目露惊喜,口中却连称“不敢”。青楚已转身朝妆台走去。

“那个迎冬为什么会拦了忍菊?”九卿问绣缘。

绣缘摇头,“不知道。”

她收回追在青楚身后的视线,凝眉沉思了一下,又道,“不过据方嬷嬷说,那条裙子是打算送给四小姐做陪嫁的,今天不知怎么,段姨娘却把它拿了出来,着忍菊去送给大夫人。”

说完瞅了九卿两眼,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青楚拿了篦箕放在绣缘的手里,九卿便趁机道,“装起来吧。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不必拿我当外人。”

绣缘装好篦箕,才抬头道,“奴婢是想,段姨娘有可能听了您被大夫人认作嫡女,她也心活了,想求大夫人把四小姐也落在名下,所以她才舍了珍藏多年准备给四小姐的陪嫁,把东西送给大夫人。”她眼神奕奕地望着九卿。

“嗯,有道理。”九卿毫不吝惜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目光,“那么你说迎冬为什么要拦着她呢?”

她认真地看着绣缘。

绣缘瞠目,想了半晌,终于沮丧地摇头,“这个奴婢不知道。但是奴婢却打听了,为什么迎冬那么巧会半路遇上忍菊。”她拧紧眉毛露出一脸的不解,“原来她晌午之时就在点春园附近捡石子。据说捡得非常挑剔,不大不小非得鸽子蛋那么大那么圆的,说是四小姐要插屏用。其实插屏用什么样的不行?只要瓶子口能装进去就行,何必那么费心地挑剔?”

九卿回给她微微的一笑,用筷子戳着碟里的风干牛肉,一脸不以为然地为她释疑,“四姐本来就是个讲究的人,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绣缘仍是满脸的疑惑,九卿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她岔开话题问绣缘,“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绣缘摇头,“没了,反正迎冬拦了忍菊之后,点春园里就消停了。”

九卿就示意青楚送客。

绣缘走了之后,青楚问九卿,“小姐,你说她们为什么那么做?”她指的是段姨娘和江七两个人完全相背的做法。

九卿皱眉思索,片刻才道,“这事不是绣缘说的那么简单。段姨娘也许是她分析的那种心理,但是四姐……”她沉思着道,“她绝不会要找个镇屏的石子,就让迎冬大冷天的挨上一个中午的冻。”

青楚点头。

九卿接着分析,“她听了大夫人认我做嫡女的事,应该是怕段姨娘会有什么动作,所以才派迎冬去点春园附近守候……不但拦下了忍菊,还让迎冬传了自己的话……所以,点春园一下子就肃静下来。”

合情合理,青楚满脸的佩服,又忍不住问,“小姐,那你说大夫人突然认你为嫡小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九卿紧紧地皱眉,她也琢磨不透。按照常理,庶女变为嫡女,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嫁了人后地位明显地比庶女为妻的人高。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可是,她上面隔着江五,还有一个江七,即使论婚,也还轮不到她。那么钱夫人这么做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主仆二人正在沉思,就听有人轻轻敲门。青楚出去不大一会,领了一个人进来。

九卿细看,却是肖嬷嬷。

青楚端了烛台放在桌上,先给肖嬷嬷上了茶,又提了食盒把桌上的碗盘收起来。肖嬷嬷一直坐在交椅上默不作声。

九卿吩咐青楚,“你再装点小菜和两块大的牛肉干过来,一会给肖嬷嬷走时带上。”

青楚答应了一声,拎着食盒连忙去了。

肖嬷嬷神色凝重,跟在青楚身后亲自去关了门,返回来才对九卿说,“我找的那个冒充青楚家人的人今儿下晚来了,提出要为青楚赎身之事,却被大夫人拒绝了。”

九卿一惊,讶声问道,“怎么,她嫌钱少?”

肖嬷嬷摇头,“不是,大夫人说你马上就要嫁人了,放走了青楚,她到时哪里再去找青楚这样的大丫头去?又说,青楚卖的是死契,她就是再宅心仁厚,也得让青楚把小姐伺候出嫁了再说。”她后面的这句话是针对那人提出来加倍给赎金一事说的。

九卿心里‘咯噔’就是一跳。多给银子都不干?还有,说她马上就快嫁人了,什么意思?

难道真和自己料想的那样,钱夫人认她做嫡女的目的,就在于此?

又想起府里的传言,江七派迎冬去拦段姨娘……一件事一件事的,仿佛都透着不寻常。

再想到江鹤亭对自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还有钱夫人接自己递过去的茶时,那一脸吞了苍蝇一样的恶心样子……

这些事实在都透着诡异,隐隐的,九卿只觉得一张大网正在朝自己兜头盖下。

她勉强地对肖嬷嬷笑了笑,“那就算了。不过,我在这里还是要多谢肖嬷嬷的帮忙。”

肖嬷嬷急忙谦逊,青楚正好回来,二人便打住了话题。青楚一样一样拿出给肖嬷嬷的东西,让九卿和肖嬷嬷一一过了目。肖嬷嬷连声道谢,青楚再把东西装好,然后送肖嬷嬷静悄悄地出了门。

青楚回来对九卿眨着眼睛直笑,“王嫂子今天突然找绣缘帮她补衣裳……我送肖嬷嬷出去时,绣缘屋子里还亮着灯,等我回来灯就灭了。”

九卿会意地一笑,立刻又面现愁容。她一五一十把肖嬷嬷的话跟青楚说了,青楚却面露喜色,搓着手道,“这样最好,我本来也不愿意离开小姐身边的,何况这个绣缘又不好为我们所用。离开小姐我也不放心。”

九卿只得苦笑。就是愿意也离不开了,她原来的计划只能泡汤。

可关键是……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青楚到底心思简单,不明白她们现在已危机四伏。只为了一个不离开小姐的缘由,就高兴的合不拢嘴。

这一夜九卿转辗反侧,想了个无数个对策,可到最后才终于悲哀地发现,自己在这个江府里是多么的孤助无援。想要逃跑,竟然连一个可以利用的人都没有。

第二天江府里又发生了一件奇事,绣缘来跟九卿汇报的时候说的眉飞色舞,“……那钱家大太太站在屋里对钱夫人就是一顿指责。大夫人不予辩驳。钱太太还是不依不饶,结果又哭着埋怨大老爷和大夫人忘本。又说当年大老爷出仕的时候全是钱家拿出钱来上下打点,才有了大老爷今天的加官进爵……说他们今天位高权重了,就不认娘家人了,原来提的娃娃亲就想赖账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九卿心中冷笑,她们这是在唱苦肉计给谁看呢?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出戏绝不是唱给自己的。她还没有自恋到认为钱夫人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针对自己。她江九卿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绣缘又道,“……毕竟是自己的娘家嫂嫂,大夫人不好驳她的面子,只得好言相劝,又答允她,说等跟老爷商量通了,再给她回信。”

九卿只觉得右眼皮突突直跳。钱夫人既然露了这样的口风,那就说明江五和钱多金的亲事已经定下了百分之八十。至于商量江老爷,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看起来,离自己上刑场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钱太太听了大夫人的话,终于转怒为喜……”绣缘兴致盎然地说着,“她说明后天就要听到大夫人的回信,否则,她还会再次上门。要不,她就把三小姐留在钱府里不放了……小姐你说,她这个人是不是在向咱们大夫人耍无赖?”边说边嘻嘻地笑起来。

九卿却面色灰暗,她朝青楚使了个眼色,青楚就走到炕沿,翻出一只掖在枕头底下的花样子,拽了绣缘的胳膊往外走,“绣缘妹妹,听说你屋里的花样子不少,你领我去看看,我再选个比这个好的,好给小姐绣枕头。”

绣缘意犹未尽,回头去看九卿,九卿便冲她摆了摆手,“你们先去玩一会吧。我也累了,先躺一会。”又道,“记得有什么新鲜事再回来告诉我,不要忘了。”

绣缘连声答应,随在青楚的后面去了。

午饭时分未到,九卿又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江七突然出了天花,满脸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疹,连眼睛都封上了,嘴唇肿的像萝卜,连人都见不了了。

病得还真是时候。

午时刚过九卿的院里就来了两位嬷嬷,说是奉大夫人之命,来照顾五小姐的。又说免得院子里的人到处乱跑,把江七的病气带到荣雪厅来,传染给了五小姐。

“得了天花可是会死人的。”其中一个王嬷嬷眨着眼睛对九卿神秘兮兮的道,“太太也是为五小姐好。”

九卿感激涕零地连连点头,“我晓得,让两位嬷嬷费心了。”又吩咐青楚拿了两个八分的银锭子,一人赏给她们一个。两个人便在外间的堂屋中搭个铺子歇下了。

青楚终于觉出事态的严重,附在耳边轻声地问九卿,“小姐,这可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被软禁了?”

九卿苦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我们就是想逃都跑不了了。”

“那怎么办?”青楚大急,眼中就有泪珠莹然闪现,“大夫人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抓紧了九卿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意把九卿也带的簌簌抖了起来。

九卿拍拍她的肩膀,面带笑容地安慰她,“不用害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早晚都会来。”

这时,她反而不急了。脑中竟然浮着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离开了江府,她才能获得她想要的自由。

屋外的王嬷嬷轻轻咳了一声,就听那个麦嬷嬷道,“你先睡吧,一会别忘了起来替我。”

九卿青楚立刻住了语声,又听王嬷嬷道,“我睡一个下午,到晚间你再睡,明晨你再替我。”声音放得很高,仿佛故意让九卿听到似的。

九卿心底怒气顿生,原来她们连晚上睡觉的时间都要监视自己。完全把自己当成怕越狱逃跑的死刑犯了。

青楚气得俏脸通红,转身就要往外面走。九卿一把拉住她,冲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就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也好,是丫头是小子快点生出来看看,好给人个痛快。这样,总好过整日对着钱夫人的心思猜来猜去,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没准,这就是她人生从此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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