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0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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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 虽是将要离别, 屋里却是暖意融融,比春光犹胜,一份笑容不自觉地上了眉梢眼角, 浮上心头,脸上不约而同地绽放出最亲密最温柔的情意。

金钏儿和玉钏儿忙带着小丫头上来服侍王夫人洗脸。

琳琅亲自绞的手巾, 服侍了一场。

待收拾妥当了,王夫人换了家常衣裳, 挽着发髻, 只颈中挂着一串佛珠,端坐在罗汉榻上,朝琳琅招手, 叫她坐在跟前, 把旁边一个样式普通小巧的匣子递给她,道:“我想着, 你嫁过去就是七品敕命, 给你钱,倒不如给点子东西傍身。”

琳琅启匣看时,却是一套镶着祖母绿宝石的赤金累丝头面。一副衔珠孔雀开屏钗,两支压鬓簪,一双镯子、一副耳坠, 一对戒指,俱是赤金累丝镶嵌着祖母绿宝石,工艺极尽精巧别致, 那孔雀雀翎微颤,好似活了一般。

琳琅登时吃了一惊,忙道:“今天已经得了主子们许多赏赐,怎么能要太太这样贵重的首饰?有钱都没处买去!太太还是留给大奶奶和将来宝二奶奶罢!”

王夫人笑道:“她们能给你什么东西?不过是几匹缎子罢了,还不够你做衣裳呢!我想着你婆家是正七品的把总,虽是武官,地位也不高,到底是官家,你若嫁过去,不多拿点子嫁妆,倒叫人看轻了。况且,你出来进去,戴着这首饰也体面些。”

琳琅感动地落下泪来,道:“我如何当得起太太如此厚爱?”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若是眼前是元春待嫁,她又怎么会只给一套头面?眯了眯眼,叹道:“傻孩子,你服侍我这么些年,我省了多少事,又得了多少益?比女儿还贴心些,如今我给你一件首饰也不算什么!女孩儿家嫁妆多,嫁过去才有底气说话。快收起来罢,我再给你几匹上等料子,做嫁衣,做衣裳,做被面都是好的。”

琳琅素知王夫人梯己丰厚,一套祖母绿首饰于自己是不敢奢想,但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寻常东西,况王夫人赏赐东西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便不再推辞。

王夫人给的料子也都是上用和官用的两种,或绸、或缎、或纱、或绫、或绢,十来匹堆在一处,俩俩成双,颜色花纹各异,华美异常,灿烂无比。

身边的丫头做了七品孺人,对于王夫人而言,是一件十分体面的事情,出手更显阔绰。

王夫人看了一遍,想了想,又叫金钏儿包上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大氅,和一件大红羽缎貂皮斗篷给她,又拿了两匹大红哆罗呢,笑道:“如今都开春了,粤南那边才送这劳什子哆罗呢来,说今年宫里的贡品都比往年迟了些,我还说白放着,如今倒用上了!”

又说了两句话,却听外面通报道:“宝二爷来了。”

王夫人与琳琅住了嘴,见到宝玉穿着家常衣裳进来,身后小丫头们捧着许多东西,王夫人不禁笑道:“哎哟,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捧到这儿来了?”

宝玉请了安,受了琳琅的礼,侧身半领,才笑道:“我想着琳琅姐姐要走了,她服侍太太这么多年,我也得给她些东西,谁承想收拾出来,不知道能用到什么,送到林妹妹那里,林妹妹说琳琅姐姐到太太这边来了,我索性就叫人拿过来,看有什么能用得上就拿走。”

王夫人和琳琅都觉得好笑,琳琅忙道:“多谢宝二爷一片心意,只是我都用不上。”

宝玉瞪眼道:“姐姐还没看呢,怎么就说用不上?”

便是他肯给,自己也不能大模大样地挑选。琳琅腹诽片刻,苦笑不已。

最后还是王夫人拉着宝玉坐在身边,道:“你这孩子懂什么?嫁妆须得是新的,哪能用旧东西?再说你是爷们,她是女孩儿家,能混用东西?”

宝玉听了,不禁十分沮丧。

王夫人又笑道:“既然你拿来了,也不好都带回去,少不得我给她挑两样,难为你用心了。”招手叫丫头近前,挑了一对汝窑花囊,一个金怀表。

宝玉见母亲挑的古瓷,立即笑道:“我还有一对宣窑瓷盒,也送给琳琅姐姐盛胭脂罢!”

荣国府原是武将出身,当年随着□□征战时不知道搜刮了多少好东西,宝玉屋里的东西琳琅尽知,随便一样摆设都是古玩,件件精美绝伦,价值连城,素日里打碎的不知凡几,随手拿出几件根本不放在心里,琳琅只得福了福身子道谢。

王夫人打发玉钏儿和几个小丫头与她送过去,琳琅袖着那套祖母绿头面,并未示人,但见到那么些衣料,众人仍不免啧啧称叹,都说是好东西,又赞王夫人厚道大方。

琳琅收拾东西时,许多不好带走的都分给小丫头和婆子们,多是不穿的衣裳等物。

纵然是她不穿的,对于小丫头和婆子们而言,也都是上等的好东西。

好在她本就有自己家,但凡名贵的珠宝首饰金银氅衣等都陆陆续续带回去了,留下的皆是家常穿戴,因此收拾出来的多是各方各院添妆送的东西,也都是人人皆知。众人也有饯别请她吃酒的,也有上门恭喜的,闹得最后琳琅羞得不敢出门,只在屋里做针线。

在给杨海做衣裳荷包以备放定回礼的时候,她也会想,嫁给士兵,是好,还是坏。

毕竟不是后世拥有高科技的太平兵,在封建社会里,每一个士兵的将来都充满了极大的风险,常年累月不回家是小事,可一旦上了战场,家人就得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沙场上能得到平安的将领,多是世家出身,亲兵极多,平民出身的募兵,谁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命运总会眷顾有准备的人,虽不知自己将来如何,她想,努力过,便不会后悔。

作为骨子里仍有现代气息的女子,哪里能容自己的丈夫三妻四妾,与其嫁个读书人功成名就后被官场所污,极其苛刻地给予女子各种教条,自己却为了讲究面子纳妾买婢,倒不如嫁给只在战场上大展雄风保家卫国的将士,至少,他们在训练时,在打仗时,只想着如何平安,不会想着谁家的小妾标致,谁家的戏子风流,谁家的花园好,谁家有奇物。

与文人的花天酒地相比,武官的应酬太少太少,偏生就是这份少,而容易让人放心。只需要在婚后让他无论如何为祖母,为妻子,为儿女保住性命,便够了。

如此一想,琳琅也便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段亲事了。

转眼间二十日便过去了,到了离去的这一日,蒋玉菡来接,已是不得不走了。

琳琅给贾母和王夫人等磕了头,又与奶奶姑娘们行了礼,方一步一回头地出去。

早有鸳鸯和紫鹃、玉钏儿等人带着丫头婆子帮着搬运东西,送至后门处,倒是蒋玉菡和老赵唬得连连避到车后头,惹得众人咯咯直笑。

笑完了,鸳鸯方扯着琳琅的手,含泪道:“好姐姐,得闲了,记得常来看看。”

琳琅忙道:“傻妹妹,这里算是我半个娘家,姐妹们都在这里,我如何能不来?只是明儿我来了,你们别把我拒之门外。”

鸳鸯破涕为笑,道:“姐姐若成亲前来便罢了,若是成亲后,那便是正经官太太,谁敢把姐姐拒之门外?”因见箱笼包袱等物都装上车了,遂指着一口红木箱子道:“这个箱子姐姐回去再打开看罢,原是我们给你的东西装在一处了!”直送她上了车,方站在后门处挥手。

琳琅只道是丫头们送的寻常之物,也不在意,上了车,仍旧不断透着帘子往后看。

她确确实实从荣国府出来了,从今往后,不再为奴作婢。

忽然之间,她喜极而泣。

红楼一梦,荣国府于她而言,亦是一场梦。

从此以后,浮华尽,不再是锦绣绫罗堆里的大丫鬟,即便再上荣国府,她也不是以丫头的身份了,而是良民。

回到家,赵婶已打扫好屋子,烧了热水,琳琅彻彻底底洗了一遍澡。

从头到脚全身上下,俱是焕然一新。

老赵在前院卸了东西,问道:“姑娘,这些东西都放在何处?”

琳琅出来看了看,他们添妆的时候不显,拿出来便显得多了,道:“都收在我旁边的耳房里。”那耳房平时都是放一些绸缎布匹衣裳箱子等物,干干净净,并不杂乱。

好容易收拾妥当,赵婶笑道:“光这些东西,就够给姑娘做嫁妆了。”暗赞荣国府大方。

蒋玉菡进来瞧了瞧,道:“这哪够?姐姐出嫁,还得做衣裳鞋袜,还得做被褥锦帐,还有椅披锦垫、枕套窗帘门帘,哪一样不都得预备齐全了?我那里姐姐给我收在库房里还有二十来匹绸缎呢,都拿过来给姐姐添上。”

琳琅瞅了他一眼,道:“那是给你存着留作聘礼娶媳妇的,给我做什么?咱们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寻常百姓罢了,何苦赫赫扬扬弄一大笔嫁妆?没的叫人眼红。”

蒋玉菡嘻嘻一笑,道:“有了嫁妆底气才足,免得别人小瞧了姐姐。再说,素日里吃用住都是姐姐的,偌大一份家业都是姐姐挣下的,我竟没出过什么力气,好容易我大了,如今也该我养姐姐了!姐姐,放定的回礼你做好了没有?”

琳琅脸上登时一红,恨恨瞪了他一眼,自顾自打开鸳鸯说的红木箱子,不由得微微一怔,里头放的东西也颇杂乱,十来个匣子堆在箱子里。

一一把匣子拿出来,底下半箱子却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鞋袜,各样颜色都有。

蒋玉菡在旁边打开匣子,笑道:“那府里倒有趣,给什么东西不当面给,还凑在一起装个箱子。这里装的是一匣子手绢,那个装了荷包,还有装的是大手巾、小手巾,还有一匣梳子篦子,都是些小物件。哟,谁这么大方,给这个?”说着捧起一个匣子给琳琅看。

琳琅一怔,道:“这是老太太房里的象牙玉梳,怎么也放进来了?必是鸳鸯捣的鬼!那些荷包手绢衣裳我认得,针法不一,绣工各异,都是那些姐妹们做的。大约我来的前二十天里头她们赶制出来的,叫我怎么说她们的好?”说着不禁眼眶一红。

蒋玉菡忙笑道:“都是她们一片心意,姐姐记在心里便是。”

琳琅点点头,方拭了泪,将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细细一数,许多东西竟是不用置办了。

琳琅拿着探春送的笔架放到书房的书案上,端详一番,倒也匹配。

蒋玉菡跟过来,笑道:“我倒记起来了,咱们这位姑爷也会写诗,你瞧瞧。”说着把杨海的回信拿给琳琅看,当初张媒婆提亲后并没有拿回去,蒋玉菡顺势就收起来了。

琳琅粗略一看,字迹粗犷拙劣,但用笔极重,一看就知不懂书法架构。

蒋玉菡道:“哦,对了,杨家提亲时除了活雁,还有两张虎皮作礼。”

琳琅一呆,虎是百兽之王,凶猛异常,其皮极为罕见,连荣国府这样富贵,虽也有虎皮,却也没有几件,杨家看似普通,一出手竟然便是如此名贵的虎皮!

蒋玉菡淡淡地道:“咱们这位姑爷打猎可是好手,别说虎皮,他们家熊皮都有。”

又笑道:“姐姐放心,虽说当兵太过艰险,但如今太平盛世,上战场的次数比不得前几年,杨奶奶也说了,等成了家,便叫咱们这位姑爷小心为上,万事以保住性命要紧,必然不会叫姐姐担心。”

琳琅触动心思,便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宝玉的话来。他说,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不如不死的好!朝有昏君,文人方谏,只顾虚名,拼得一死,却又不知弃君名于何地。国有动乱,武人方战,又只顾图汗马功名,拼得马革裹尸,也不知又弃国于何地!”

蒋玉菡闻言暗暗纳罕,问道:“这有什么缘故?难不成文死谏,武死战,竟非忠臣良将?”

琳琅笑道:“我倒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不过我与宝玉所想亦不大相同。文臣之死,不过是沽名钓誉,图那个忠烈之名,可是一死百了,于国于家又有何益处?难不成那昏君能被他一言惊醒就此改过?倒白死了。还不如活着,尽心尽力地为国为民造福一方百姓。那武官也一样,疏谋少略,自己无能,送了性命,难道也是不得已?行军打仗岂单能靠匹夫之勇?若学得诸葛孔明空城计退兵,又怎么会送了性命。纵是武官,也该智勇双全才是。”

忽听窗外有人击掌,只听来人笑道:“好见解,只不知是哪个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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