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富庶, 并未因帝位之上的变迁而有所影响,虽说国丧之下歌舞皆毕, 可街道上人来人往,依然不减热闹。
巷子口是一家东来酒肆, 国丧不许舞乐,这酒自然更加稀罕,人来人往甚是热闹。酒肆门侧有一溜卖各样事物的摊子,其中一个挂幡卖字的摊子,倒最数冷落。
那白幡上写着两个硕大的篆体字“神算”,向来这样的番号挂出去,初时倒会有人来凑凑热闹, 久而久之, 看热闹的褪去,真正愿意花银子听神算絮絮叨叨的,却没有一个,是以这位神算摆摊多日, 还未开张, 且越发冷清。
更因那神算摊子边是个卖菜的农夫,他的蔬菜十分新鲜卖相甚好,是以才摆了摊子就热闹非凡,不过个把时辰,一车的鲜蔬已去了大半,眼看日到正中,便可打道回府, 一双三角眼满是笑意,还十分客套的递给神算摊子后抱臂而坐十分坦然的东方朔,一根萝卜解渴。
东方朔倒也不客气,接过萝卜胡乱擦了下,便嘎嘣咬了一大口,心里赞了句鲜,口中还不及说话,却听斜刺里一个满是笑意的声音,在近前传来。
“先生好胃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扮了男装束发成冠的堂邑翁主陈阿娇,她身后恭敬侍立的,可不就是跟皇帝陛下同为平阳侯曹寿小舅子的卫青。
不过抬了下眸,东方朔三两口解决了手里的小萝卜,才坐正了身子,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然而请的却是阿娇身后的卫青,而非站在近前的阿娇,“这位贵人,请坐。”
听了这话卫青自然一脸局促,他如今不过只是堂邑侯府的马奴,虽说一厩马儿皆归他打理,可这贵人二字,他如今实在不敢当,况且自家翁主在前,他又怎敢造次,忙后退躬身,请阿娇上座,“公子,请上座。”
阿娇抬眸看到东方朔眼中的坚定,他二人自然知道卫青当得起这个贵字,东方朔此举定有深意。思及此,阿娇倒是不做推脱,只坚定地看着卫青,令他坐下,“先生既是神算,便替我这兄弟测个前程吧,正好我这兄弟,不日便要投军去了。”
“投军?翁……公子我……”
“写个字。”阿娇不容拒绝的打断卫青的话,指了指东方朔面前的竹简,示意卫青写字。
卫青虽为马奴,却因阿娇的叮嘱,自来陈未好将书卷借与他习看,久而久之,虽不说出口成章,然识字亦不成问题。当初让陈未同卫青接触,本是想让陈未习得几分卫青的勇武,他日征战沙场为国之栋梁,也好鼎立陈家,可陈未一心只读圣贤书,弄权一道,显然比弓马之事更有造诣。
接过东方朔蘸墨饱满的笔,卫青徐徐写出一个“国”字。
“公子果然大贵,”东方朔一声赞,惊得卫青忙起身相谢,却见东方朔拿了那字,一脸严肃道:“国,邦也,从囗从或。单从字面来看,‘囗’乃‘四境’,‘或’为‘边巡’,二者相联,为戍边范围,即我大汉封域,公子志高气远也。以此字来看,公子不日便会披甲行伍,敢问公子贵姓?”
被东方朔说得面有局促的卫青,并不曾开口,却是阿娇面无表情的道出一字,“姓卫。”
“国者,卫也。公子此字写得十分方正,不似常人篆书的圆滑,定然性子豁达不拘小节,乃成大事之首节,以墨书于竹简,昭意名垂青史,彪炳千秋。公子日后定能助上奠万世基业,官至列侯,贵不可言矣。”
一席话,说得卫青目瞪口呆,阿娇虽面色不改,对于这鸡既知的事实由东方朔这般一一推诿而出,倒也心下不悦。为何,偏偏他卫青便写了这样一个满是家国抱负的字,难道他这份雄心壮志,日后驱逐匈奴的大志,是自天生,亦是天命所归?
“青生为人奴之子,得主人庇护才安然至今,已是万幸,又哪敢奢望立功封侯,先生美言,实不敢当。”卫青恭敬对东方朔施了一礼,却是退在阿娇身后,不再多言。
阿娇同东方朔对望一眼,却是转身,便欲离去,然而身子未转过去,便听东方朔道:“这位公子,在下一日三字,一字十金,还请公子将这酬金付了,在下好去买酒吃。”一番言毕,东方朔十分世俗的说出这些话,倒全泯了他适才的风雅神姿。
卫青一愣起身,却是惊得结结巴巴,见阿娇不曾开口皱眉沉思,只争辩道:“哪有这么贵,你不过一通胡说便敢要十金,不是明摆着讹人嘛!”
听了这话,东方朔倒也不急,只拉过一边的白幡转到另一面,才见那白幡右下角有寸许的几个小字“一日三字,一字十金,概不拖欠”,这十二个字比起上面硕大的“神算”二字,绝对的小巫见大巫,又有谁会特特留意那几个小字呢。
卫青登时无语,求救似地看向自家主子。
“回府取了拿来交给先生便可,”阿娇自顾吩咐了卫青,转首向东方朔道:“不若在下请先生喝杯水酒,一道等我家兄弟回去取了银钱交与先生,如何?”
东方朔要的便是如此,阿娇能这般通透领悟,他自然开怀,“如此甚好,公子请。”说罢也不客气,只提步便往身后的东来酒肆走,行走间,还不忘交待摊子边卖菜的农夫帮他看会儿摊子。
看着阿娇提步便走,卫青还想争辩,却见阿娇回首,特意叮嘱道:“你且慢慢走,不用急,回去取了二十金来,我且要先生为我再测一字。”说罢也不顾卫青的诧异,随东方朔进了那酒肆。
东来酒肆,酒虽不说多么好,可占着个天时地利的好地面,客似云来,也不夸张。
阿娇同东方朔一道进了酒肆直上二楼宁静所在,挑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下,刚好看到卫青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小厮将一壶酒两个小菜摆好退下,阿娇便开门见山道:“帮我找一串珠子。”
夹了两颗花生米就着饮下一口酒,东方朔才悠然道:“珠子?我一个穷测字的去哪给你找珠子,你该找你母亲,或者陛下,太皇太后要才是啊。”
“我要一串,与红麝极相似的暗红色珠子,来替换刘彻即将送给我的红麝手串。”东方朔其人,于占卜医药甚为钻研,颜生忝居仙位,于星象仙道自然了解,他不过眉头一皱,便已然明了这红麝是为何物,不及他开口,阿娇压低了声音又道:“舅舅临去前,留给他一串红麝,嘱咐他交给我,不许我生育刘家子嗣。”
这话中含义凄凉,然阿娇此时说来,却是风轻云淡,似乎并未多大愁苦。
“我帮你寻一串珠子,只是接下来……你有何打算?那清宁庄的宅子,你又……”
“天命所归我要母仪天下,自然等他来娶我,好好做一遭皇后,看看这大汉朝堂江山,究竟是如何艳丽!”阿娇说话间,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狠厉,“我原本以为冷情狠绝唯刘彻一人,却不想,那帝位上者都是如此,这便真的让我想要,把他们心头的这份霸业拿来赏玩一番了,万万人之上的那份快哉,又是如何肆意!”这种憋在心里的怨恨,阿娇只能告诉他。
闻言,东方朔面色立时阴沉,满面忧色的望向阿娇,却是沉吟许久才道:“难道你要留在宫中,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后,为那个曾伤了你一世的男人再厮杀一生么?”正说话间,东方朔面上沉重突然凝住,起身望向窗外,却是丢下一句“刘彻来了。”便提步飞快下楼,没了踪影。
阿娇起身站在窗棂边侧身向外望,果然看到卫青身前,正是一身青袍俊逸的刘彻,提步泰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