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五八章 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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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两个十多年未见, 贾母拉着贾敏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直到鸳鸯传话,说是到了摆晚饭的时候, 贾母这才拉着贾敏的手拐入正房后面的后堂。随后,去见两位舅舅的釉玉、黛玉和漱玉走在王夫人的身后, 在她的带领下从外面进来。釉玉和黛玉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贾敏从两人紧抿的嘴角,低垂的眼帘能够看出两人心中的不快,而漱玉的脸上则是明显的显露出忿郁之色。

虽然贾敏一言未发,但是釉玉发现了她瞥向漱玉的目光,忙小退一步,拉住漱玉的手, 轻捏了一下, 并以目示意,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漱玉收到釉玉的提醒,发现了贾敏看向自己的目光, 赶忙调整好脸上的情绪, 挂上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除了贾敏和釉玉、漱玉之外,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幕。

迎春三姊妹早已经在房间等候,见贾母一伙进来,忙起身侍立。李纨和王熙凤早已经带着人在这里伺候,见王夫人带着三玉来了, 方安设桌椅。李纨捧饭,凤姐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贾敏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凤姐拉着三玉坐下,三人推让,贾母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吃,你们是客,尽管坐下。”三人这才按年齿挨着贾敏入座。见贾敏一家落座,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在右手依次坐下。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贾府的规矩是主子吃荤腥,下人也要有肉吃,满府上下都是肉食动物。再加上京城口味,多油多肉少蔬菜,所以一色的官窑汝瓷碗碟中摆出的虽是山、海、上、下八珍齐聚的大席面,但多为荤菜,油腻的很。就算为了照顾客人,特地做了几道江南菜,也是红烧狮子头、三套鸭、松鼠鳜鱼、东坡肉、……这类的荤菜。且做法不地道不说,而且很明显偏向京中口味。

虽然贾敏早有准备,府中早早请了擅煮各地菜肴的厨子来家,就是为了避免到了外地,饮食不习惯,但是终究身处淮扬,家里吃用的又是植物油,所以贾敏一家口味上还是偏向于清淡。所以桌上除了贾敏还能接受,釉玉三姊妹,为了不失礼,尽量挑着菜肴中像笋子、木耳、蘑菇这类的配菜吃。席中只有一道奶汤八宝布袋鸡做的不错,比较起来,相对更合口味一些,所以三姊妹喝了不少,就着它这才把碗里的饭吃完。

李纨和凤姐立于案旁布让,主要招呼釉玉三姊妹。王夫人则站在贾母和贾敏中间,服侍二人用餐。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林海最讲究养生,因此林家的规矩是要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在吃茶,免得伤脾胃。贾家的规矩在没进府前贾敏就已经讲述给几个孩子听,告诉她们,虽然两家规矩不一样,但是不必非要跟随,因此她们只是依样漱了口,擦手完毕,将端上来的茶放在嘴边抿了抿,做做样子罢了。

贾母端着茶盏饮了一口,让王夫人、李纨和凤姐去吃饭。王夫人答应着,带着李纨和凤姐下去。出了门,凤姐自去,李纨跟在王夫人后面。王夫人道:“你也回去吃吧,今日就不用你伺候了。”打发走了李纨,王夫人回房,彩霞忙上茶来,金钏儿带人摆饭。王夫人一盏茶饮下去,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压在心头的这口气依旧盘旋在胸口,并没有散去。

虽然王夫人已经有了儿媳妇,连孙子都有了,可是贾家规矩大,她依旧要在贾母跟前立规矩。只是服侍贾母吃饭这活计因为有李纨和凤姐在,贾母又不待见邢夫人,一般情况下都不用她,因此这样的事情王夫人也只是偶尔为之。本来这没什么,可是今日吃饭的时候,看见贾敏大模大样的端坐席上,她却要站着一旁,服侍对方,王夫人只觉得一口气生生的堵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来气来。

当年贾敏没出嫁的时候,未出嫁的姑娘尊贵,她伺候她是没办法。可是如今贾敏出嫁多年归家,贾母却依旧让她服侍她,贾母到底有没有把她这个儿媳当成自家人?纵使在偏心也没有这个偏心法!吃饭的时候,看见贾敏一副理所当然,泰然自若的模样,王夫人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把手里夹得菜摔到她的脸上。王夫人使劲捻着手中的念珠,口里连念了好几遍的经,这才把心中的火气压了下来。

本来王夫人对贾敏住在贾府无可无不可,荣国府空房子有的是,住进来也无所谓。反正日常供给也不用贾府出,林家自有资财,并不难于此,面子功夫她还是会做的。可是今日看到贾母对贾敏的态度,还有贾敏带过来的三个婀娜多姿的女儿,王夫人忽然觉得贾敏一家住在府中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轻轻拨动着茶盖,王夫人思绪翻飞,想到她嫁到金陵皇商薛家的妹妹。

自从薛蟠为了一个丫头打死人之后,就举家离开金陵,说是到京投亲靠友。只是在官司没有解决之前,哥哥王子腾去信告诉他们不得在京中出现。前日府里收到和自家连了宗,借住甄家之力谋得金陵知府的贾雨村的来信,说是蟠儿的官司他已帮着了结。这个人倒是个识时务的,王夫人嘴角上翘,难怪能够博得丈夫的赞赏,也不枉哥哥一番谋划,在背后帮着使了力气。既然案子结了,那么薛家进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等到薛家到了京中,不管怎么说都要留他们一家在府中住下才好。听说妹妹家的外甥女,闺名唤作宝钗,生的花容月貌,为人稳重和平。若真是如此,倒可借此做一番谋划。王夫人拿定主意,吃过饭,急急忙忙又奔贾母的上房而来。

王夫人来到贾母上房的时候,路遇邢夫人,等两人进房之时,李纨和凤姐已经到了,大家正围坐在一起说笑。小辈们看见邢王两位来到,赶忙起身,落座之后,大家继续闲话。只是邢王两位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不善言辞,又是长辈,她们在场,大家不免有些拘束,因此场面上一时冷了下来。凤姐见此,在旁说笑逗趣,竭力活跃气氛。气氛刚刚被炒起来,就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响,一小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不等那丫鬟的话音落地,从外面走进一位头带金缨展翅绛绒簪缨珠冠,勒着大红抹额,披着酡红五彩绣金缎面斗篷,身着朱红五彩绣金云纹祥瑞图案宝蓝绣金箭袖圆领袍,腰束朱红三镶白玉腰带的少年公子自缂丝屏风后转出来,来到贾母坐着的榻前,跪倒在地,“孙儿给老祖宗请安。”声音还带着少年未变声似的柔软,慢慢地吐出话音,仿佛在和人撒娇一样,天然带着一分甜意。

拜过贾母,又给在座的邢夫人和王夫人请过安之后,贾母将卸下斗篷的宝玉叫到眼前,拉着他的手,笑着帮他引见贾敏一家人。宝玉早已经发现屋里多了几个人,眼风扫过,赫然是一个中年美妇和三个娇艳如花的少女,便料定这就是祖母口中念念不忘的姑妈和她的女儿了,在贾母的介绍下,忙上前拜见。

自从贾敏虽林海外任离京,一去再没回转。贾母虽然惦念着她,可是也知道女孩子出嫁之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着丈夫走。何况天高水长的,这娘家自然不是那么好回的。因此日常书信往来中虽然上面写满殷殷顾盼之意,但是更多的是叮嘱贾敏照看好小家,要担起林家当家主母之重任。因为贾母知道,不管她如何疼贾敏,如今贾敏都是人家的人了,林家才是她日后安身立命之地。贾家在她出嫁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在是她的家,她再回来就是客了。

这些年林海虽然官越升越大,但是一直都在外任,所以贾母以为在有生之年都未必有母女相见的那一刻。前几年,上皇退位,新皇登基,贾敏写信来,说藉此机会回娘家看看。当时把贾母高兴坏了。谁知最后空欢喜一场。不仅如此,而且那时贾敏病起沉疴,几乎处于濒死边缘。贾母那些日子日日忧心,生怕收到贾敏的死讯,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老天保佑,贾敏病愈。但是机会已经错过,母女两个再见无期。

人若是没念想也就罢了,正是因为曾经有这么个机会在眼前,所以勾起了贾母浓浓的思女之情,因为母女无法相见,所以贾母免不了回忆些贾敏当年的旧事以酬此情。再加上人年纪大了,也爱回想往事。贾母讲古的对象自然是呆在她身边时间最多的宝玉。等到今年收到贾敏的来信,说是要带着孩子进京,自此长住。

收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除了贾母就是宝玉了。宝玉原就有些痴念,听多了贾母提及的贾敏旧事,已经在心中认定当年闺中的贾敏乃是一位钟灵毓秀的雅人。又听说这位姑母所嫁的林姑父也是一位谈吐雅致,举止旷达的高士。因就想着有这样一双父母,那么这次随姑母上京来的几位姊妹定非俗人,虽为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想着自此姊妹们里又多出几位,实乃一大美事,只觉往日的痴念,一时圆满。因此在心中比贾母还要心急贾敏一伙人的到来。

日盼夜想的,好不容易盼来贾敏她们来到。宝玉欢欣鼓舞之时,却在早饭后被王夫人以庆贺舅舅王子腾升任九省统制为由将其支到了王家。理由光明正大的贾母都不好出面拦阻。宝玉虽然满心不甘愿,可是也不得不走一趟。到了王家,宝玉在王家用过午饭本就想赶回,但是王子腾夫人一力挽留,而且王子腾也说要和他说说话。但是因为王子腾升官,而且奉旨出都查边,府里来恭贺的,送行的,拉关系的,走门路的,……络绎不绝。所以直到晚饭前王子腾才抽出功夫和宝玉见面,如此一来,宝玉又在王家用过晚饭这才辞了回府。等在贾母处初初见过来人,宝玉觉得,果然是琼闺秀玉,深恨自己未能恭迎对方的来到,在外延误时光,薄了几位姊妹。

从宝玉一进来,贾敏的目光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宝玉生得好,粉面朱唇,眉含情眼含笑,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虽然带着三分脂粉气却不显得阴柔。浑身上下一身红,却不刺眼,也不显骄奢、张扬,反正露出难得的纯洁、乖巧、憨然之气。看见他的那一霎那,贾敏只觉得满目桃花朵朵开。

在现代因为多种媒体传播的存在,贾敏见识过各式各样的花样美少年,而自家又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所以宝玉的漂亮并不足以引起贾敏的赞叹,不过她还是有些小惊讶。在见到宝玉的第一时间,她脑袋里的反应,只有一个字——“萌”!这个社会的孩子早熟,霁玉的年纪比宝玉还小两岁,但是性子沉稳内敛,说话行事宛若是个小大人了。而比他年长的宝玉身上却依旧保留孩子的清澈纯真,在长辈面前撒娇卖痴并不感到别扭。这样的行为霁玉做出就让人觉得不合时宜。

望着眼前的美少年,想到书中宝、黛、钗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贾敏心思复杂,只觉得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偏又难以言说。她例行其事的夸奖了宝玉几句,让临江将准备好的见面礼递了过去。宝玉拜谢,跟在宝玉身后的袭人把东西接了过去。釉玉、黛玉和漱玉和宝玉相互见过,厮见毕归座。宝玉捡了个釉玉三姊妹对面的座位坐下,目光从釉玉、漱玉身上掠过,最后落到黛玉身上,目光带着几分疑惑,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听了宝玉这番话,贾敏忙端起手边的茶盏,作喝茶状来掩饰抽搐的嘴角。贾母笑道:“却又胡说,你这个妹妹乃是你姑妈随你姑父在外任所生,从未来过京城,你到哪里去见过她?”贾敏把手中茶盏放到一边,笑道:“姑舅亲,姑舅亲,打着骨头连着筋。虽未曾见过,但是到底血脉相连,自然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以后相处更和睦了,亦未为不可。”

一番话说的贾母连连点头,连声道:“正是,正是,这样更好。”本来黛玉在见到宝玉的时候,心中也是大为惊讶,这人怎么这般面熟,但是细究起来,那熟悉的感觉,好似又并非与容貌相关。正疑惑不解之间,听宝玉这么一说,更是一惊,心中大惑。黛玉自然不知道“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还泪报恩了解宿愿”的事情,经贾敏这么一说,她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因此就把这疑惑放在一边了。

宝玉的一双眼睛细细的打量黛玉一番,关切的问道:“妹妹身体可是有不足之症?脸色青白,看上去似乎不太好。日常吃的是什么药?可要请医疗治?”

听宝玉这么一说,贾敏一愣,不由得慨叹他的细心,难怪得了个“惯会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的评语。虽然黛玉经过这么些年的调养,身体已经好多了,但是底子在那,这一路上又奔波劳累,虽然在庄子上休息了一晚,到底没有休息过来。只是自进府至今,满府的人,只有宝玉看了出来黛玉身体上的不适。

贾敏浅笑着答道:“宝玉细心了,你妹妹的身体没那么严重。江南儿女骨架纤细,看上去婉约娇弱,比不得北方闺秀健壮。又是一路劳顿,改换水土有些不习惯。不用吃药,也不需请医问诊,只要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若说这里有谁有个不好,倒是三丫头需要多加注意,当初她可是不足月而生。”这辈子黛玉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落得个“病美人”的称誉,为此她不惜把漱玉拉出来作挡箭牌。

宝玉了然的点点头,又问道:“妹妹可曾读书?”听宝玉这么一问,在一旁的贾敏忍不住底下头,心头暗笑。这话谁都好问得,偏从这个“不喜读书,只爱在内帏厮混”的宝玉口中问出让人觉得又奇怪又可笑。说他奇怪,是因为直到他和秦钟相见,才读到《诗经·小雅·鹿鸣》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段。因此可以看出,他还真不喜读书,都经了人事才把书读到此处。更是对于“学而优则仕”奉为正典的孔孟之学深表厌恶。

说他不喜读书吧,偏又对中国文史,文学人物,文学经典,诗词,野史,……都是比较了解的。诸子百家,正史野史,诗词歌赋,他都有所涉猎,乃是宝钗口中的“杂学旁收”的读书人。而且见到一个喜欢的,想要结交的,都要问上这么一句。黛玉这样,秦钟也是如此这般。也不知道将来薛家到来之时,这位见到宝钗的时候,会不会也问上这么一句?……贾敏意识到想远了,忙把飘飞的思绪拉回来。

因刚吃完饭闲聊的时候,贾母曾经询问过釉玉三人读书的情况。三玉回答之后,黛玉顺便回问了一下三春读书的情况,贾母的一句“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让三玉立刻明白贾母推崇的是“女子无才就是德”的行事标准,因此在面对宝玉询问的时候,聪敏的黛玉忙谦虚的表示,只是上了几年学,些许的认识几个字。

听黛玉这么一说,宝玉微微点着头,似乎看出了黛玉的谦虚之辞。转而他又询问黛玉之名是哪两个字,得到回答后,宝玉又询问起表字来。黛玉道:“父亲倒是给我起了一字,唤作‘帧

“哎,……前几日我在《古今人物通考》上看到:‘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妹妹一双i烟眉,眉尖若蹙,取用‘颦颦’为字,岂不两妙!”宝玉言语中憾意中带着希冀,似乎想要在座之人附合,进而让黛玉把原来的字改换成他起的这个。

就算黛玉无字,贾敏都不会用宝玉给起的字,何况黛玉早已经有了字。明明已经和宝玉说了黛玉的字,他怎么还不死心。一个杜撰的典故,玩笑般说出的字,在最后变成黛玉一生的r语。贾敏怎么可能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你不是卖弄学问吗?那么我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贾敏微挑着眉头,目光落到釉玉的身上。

釉玉会意,含笑的接过话茬,道:“‘颦颦’二字不过是画眉之墨之想。可我二妹的名可不是‘画眉之石’就能解的。黛是青黑,玉常用来比作君子,因此此字堪作‘白色’之联想。黛玉乃是黑白月之意。其根源则是苏东坡的《龙尾石月砚铭》。依据则是宋朝朱翌《猗觉寮杂记》中的记载:东坡月石研铭:石宛宛兮黑白月。《法苑珠林》中则说:西方有一月,分白黑,一日至十五为白,十六至三十为黑。因此,二妹的名字喻意她是我们林家的月亮,乃是父亲费劲心思而起,绝非用表面意思来讲这么肤浅。我等年幼,本该等及笄之后由长辈赐字。只是父亲疼宠我们,所以早早起了字。字乃是名的引申,与名互为表里。宝兄弟不知道二妹名字的故典,所以出了错,因此宝兄弟所起的字并不适合二妹。”

釉玉先是轻声细语的引经据典将宝玉为黛玉起的字驳的面目皆非。而后又再次点明,她们的字乃是父亲所起,乃是长辈所赐。宝玉这个做小辈的指手画脚已经大为不妥,自然不能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更改。一番言语有理有据让宝玉瞠目结舌,无从反驳。

探春看到宝玉窘迫的样子,忙出声解围:“二哥哥,林姑父饱读诗书,学问精深,为林二姐姐起的名字自然大有深意,哪是你的杜撰所能比的,快别在这里露怯了。”

宝玉不以为意的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见宝玉一副理直气壮,说起《四书》口气甚大的模样,紧挨着黛玉而坐的漱玉微侧着头,在黛玉耳边低语:“夜郎自大,坐井观天。”黛玉听了嘴角含笑,心中深表赞同,轻推了一下漱玉,示意她正襟危坐,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可也有玉没有?”跟着,宝玉又天外飞仙一般来了一句,话题转折之快,让人有点猝不及防。早早就听说舅父家的这位表兄乃是“衔玉而生”,因此他的话,一下子让釉玉三姊妹把目光集中在宝玉的胸前。璀璨明亮的金项圈挂在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袄外,盈盈生辉的通灵宝玉就挂在项圈上。

不等黛玉说话,漱玉自豪的言道:“我们姊妹三人都有玉,这可是母亲特地为我们求来的,专门请弘一大师加持过的,为的是除邪祟,保平安。”年纪渐长,漱玉已经知道弘一法师崇高地位,因此对于自己能够拥有一块请弘一法师祈福过的玉锁感到骄傲。

听釉玉三人也有玉,宝玉面上一喜。偏这时黛玉为了表示谦逊,说了一句:“我们的这个哪里比的了二哥哥的。二哥哥的乃是天地灵秀精华聚集,自然而生成,乃是一件罕物,我们的不过是人力穿凿而成,与之相比,不过土石瓦砾一般。”

这话一说,宝玉立刻发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狠命的摔了下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高低不择。不过一块破石头而已,它若真有灵,就应选了那清净灵秀的女儿家为伴,怎么会着落在我这个浊物身上?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我不要这劳什子了!”

宝玉这一摔,满屋皆惊,众人一拥争去捡玉。贾敏心中慨叹,这顽固的剧情呀,本来以为她这边刚拨歪一点,那边又回去了。贾敏起身走到因为一句话惹出的事故感到又惊又愧,还感觉无比委屈的黛玉身边,伸手拉过她因为惊恐而有些发冷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此时不宜言语,不过还是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表示一切有她,让黛玉放心。

慈眉善目一直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的王夫人在宝玉摔玉那一霎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崩溃,露出的惊慌、担忧、恐惧……还是那一闪而逝的寒光。王夫人从袭人的手中接过玉,仔细查检一番,发现完好无缺,这次走到宝玉身边,亲自给他带上,道:“孽障,你生气,打人骂人都容易,何苦摔着命根子!还不仔细挂好,回头你老子听见,小心他捶你。”

将贾政抬出来,本来还在胡闹的宝玉立刻老实了。贾母笑笑打圆场:“宝玉这个孩子就是瞎胡闹,你妹妹就是那么一说,本是谦逊之言,你就当真了。且不说万物都有灵,你当从弘一大师那里请的玉锁就那么容易,只怕满天下也没几块。虽比不得你的那个,也不会逊色于你。不然,你看其他家的姑娘可有?”

邢夫人道:“宝玉,虽然老太太疼你,你又原系和姊妹们在一起娇养惯了,在自家怎么样都行。可你姑妈她们是第一次来,你弄出这般阵仗,是哪般道理?小心吓到了人。这幸亏姑太太一家不是外人,没什么好计较的,否则这脸都丢到外面去了。”

“大嫂这是哪的话,二嫂不和我计较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小孩子嘛,玩闹之间,摔摔打打乃是正常。盅就纷杂捉抗撸退牧礁鲂值苤湫δ窒肮吡耍坏北t窈颓逵瘛6褚桓銎2裁桓鏊尖猓崩粗比サ模床幌肽殖稣獍闶绿澹故俏业牟皇橇恕!奔置羧碇写驳囊环凹仁撬蹈戏蛉颂质撬蹈醴蛉颂

宝玉小孩子脾气,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本来就是一时痴意发作,才摔了那玉。听邢夫人这么一说,目光落向黛玉处,看到她眼中含泪,又惊又怕,怯生生的模样,他又是心疼,又是懊悔,生怕就此黛玉和他生分了。早知道这样,若是时光能够回转,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而后王夫人搬出贾政来,贾母又说了这么一番言语,宝玉嘟囔了几句,也就就坡下驴了。

贾母和王夫人明知道邢夫人在这挑拨,但是不得不认了。好不容易将宝玉安抚下来,若是把刚才的那个话题再挑起来,谁知道宝玉又会犯什么痴病,闹出什么事体来。贾母高坐榻上,转移话题,问贾敏:“这次进京服侍的人可够?要不要再挑些个?”

邢夫人好不容易占了一次上风,心中高兴,投向王夫人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得意。对此虽不知道王夫人心中作何想法,但是面上却视若未睹,只静坐一边扮着菩萨。面对这一情形,贾敏只觉得邢夫人是蠢得无可救药,暗自摇头,回着贾母的问话:“一等二等伺候的倒是够了,就是缺粗使的,我想着到京后买几个也便宜,何必从扬州那么远带来。”多一个人,其路上的花费在京里再买一个绰绰有余。

“现买的怎么能使?不懂规矩不说,还要现调/教一番,这多麻烦。缺多少,回头让凤丫头帮你在府里挑几个,我们府上拆烂腿的还是有几个的。”贾母不等贾敏反对,一凿定音,转头就招呼凤姐,让她帮着安排。凤姐一迭声的答应着,府里家生子几代繁衍,没差事的多着呢,这可是两面讨好的好事。

听说要用贾家的下人,贾敏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好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贾母为了表示长辈对小辈的慈爱,又将身边伺候的琉璃、鹦哥、玛瑙三个二等丫头指给了釉玉三姐妹。至于清玉和霁玉这边,本来贾母还要给人,被贾敏拦在了里面:“母亲身边能有多少人?都给我这边,母亲身边岂不是没人伺候了?再说清玉和霁玉两个每日要到学里读书,日常也不怎么在府里,就不用给了。省下的两个丫头只当是他们对老太太的孝心了。”贾家的丫头伺候釉玉她们三个还行,但是服侍清玉和霁玉,她可不敢要。贾府里的这些丫头除了鸳鸯这么一个特例,几乎人人都抱着一颗想做姨娘的心思,她可不想清玉和霁玉身边有这样的人存在。

贾母还没说话,凤姐先不依不饶起来,叹道:“难怪老太太偏疼姑妈。本来是从老太太这边要走三个人,但是让姑妈这么一说,却成了对老太太尽孝了。满府里再没一个像姑妈这么会说话的,明明是老太太损失了人手,却好像是老太太占了便宜似的。难怪姑妈去了这么些年,老太太念念不忘,整日里惦记着。如今有姑妈比着,这让我们这些笨嘴拙腮的可怎么活呀。”

贾母听见凤姐这么说忍不住失笑,满府里谁不知道她口齿伶俐,偏她在那里自损,道:“满府里数你最磨牙。你姑妈和妹妹们远道而来,因为她们人生地不熟的,所以我才给个丫头让她们使。既然你要计较,我院子的人我也不要了,回头你就把她们都拉到你院子里去使吧。

在贾敏一家未曾到来之前,只有宝玉有贾母给的丫头,连三春都没有这个待遇。不管贾母给人的理由是什么,在外人的眼中看到的都是贾母对贾敏一家的荣宠,虽说是一人一个,但是架不住总数是三个,一下子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去了近一半。但是贾敏不能拂了贾母的好意,而且既然决定在贾府住下,她的孩子也需要熟悉的人。因此贾敏笑笑道:“知道母亲会□□人,不过几个丫头罢了,这是母亲给她们的体面。但是母亲身边没人伺候可不行。回头我就送几个人过来,母亲看上哪个尽管挑。虽未必比的上母亲给的灵透,但是绝对听话。三条腿的□□我找不出,难道连几个丫头我还没有不成?”

凤姐听了,忙道:“姑妈可是臊我呢,刚才老太太还说让我往你那边送人呢,转头我在从你这边挑人,这成什么了。姑妈尽管把人带走使去了吧,这府里呀,或许有一天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回头我就把老太太这边的缺挑好的给补上,保准办的妥妥当当的。”凤姐才不会用贾敏送过来的人呢。贾府差少人多,人人为了谋得一份差事不知走多少门路。贾母这里的差事更是油水大大的,让人眼馋。如今一下子空出三个二等的位子,凤姐收礼都会收的手软,怎肯把这个机会给别人。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贾敏见矛盾转移,也就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笑笑不语。贾母对着宝玉又道:“你姑母家还有两个表兄弟,都是好的。现在在前院和你父亲在一起,回头你见见,日后一处伴着,可不许淘气。”

听了贾母的叮嘱和见宝玉听说有两个出色表兄弟而发亮的眼神,贾敏喝了一口茶,掩去脸上复杂的情绪,若是贾母希望宝玉能和他的表兄弟学学,恐怕要失望了。宝玉不是不好,但是他和清玉、霁玉两个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恐怕亲密不起来。

众人说笑着,花厅摆着的落地大西洋钟敲了十下,凤姐看看钟表,笑道:“知道老祖宗因为姑妈一家的到来高兴,如今已经二更了,……就算老祖宗还精神着呢,可是姑妈一家一路劳顿,也该乏了。姑妈一家已经确定是住在府里了,今后的日子长着呢,有多少话说不得,……”

“若不是凤丫头提醒,我都没注意,都这么晚了。娘几个说说笑笑没想到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那就各自散了,回去歇着吧。……敏儿你们一家好好歇着。这刚搬了家,明日你们必有事要忙,自去忙吧,不必过来……”贾母叫住了凤姐,道:“凤丫头就辛苦一点儿,替我送你姑妈一家回房。”

众人起身辞了贾母,别了宝玉,出得房来,各自辞去。凤姐在前面引路,出了后堂门,走过东西穿堂,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凤姐指给贾敏看,道:“姑妈,这是我的屋子,今后日常中缺什么少什么,或者有什么事只管和我说就是。”

贾敏扫了一眼凤姐的住处,听她这么说,点点头,“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在一条南北宽的夹道上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左拐,又沿着后廊往西走了一盏热茶的功夫出了角门就到了贾敏一家的住处。

贾府为贾敏一家安排的院子说是小三进的宅院,但是有长度没宽度,并没有外院的存在。所谓的通街之门,不过是个小侧门。连着门的倒座房明显是用原来的仆役住处改建从门进去,从门进去,转过影壁屏门走不上百步就是三进房子的二门,到了内院。

到了地方,凤姐介绍道:“从收到姑妈上京的消息,这边就把院子收拾出来了。虽然没住人,可是每日里都有人在这里暖灶,坐更,守夜。铺盖也都是在太阳底下晒好。因此姑妈你们一来,即可入住。”

这边房子没有因为久不住人的寂冷,也是贾敏选择在贾府住下的原因之一。因此听凤姐这么说,含笑道了声“费心”,迈步向前。早贾敏她们一步回来的清玉和霁玉两个从屋里忙迎出来。落座之后,清玉和霁玉向贾敏介绍他们看过房子后作出的安排。正房贾敏住,后罩房乃是三玉的居处。左边垂花门后挨着贾母后院的几间房舍是他俩日常起卧之地,连同东厢房为两人的书房。右边,北面小院有井之地为厨房仆役居所。

因天色已晚,贾敏来不及详查住处的情况,所以坐在房中听着清玉和霁玉画图,讲述着他们的安排,很快就对这个住处的情况了解的差不多了。贾敏含笑点头,将两人其中的几处不妥指了出来。在图中又将需要整改的地方说给凤姐听,因为不是什么大工程,不过是多开一小门,或者改门之事,不需要另行请砖瓦泥匠,府内就可以自行处置,所以王熙凤满口答应,说是明日就开始改建,不过三五日就能完工。

又和凤姐就挑选粗使仆妇一事意见上达成一致,凤姐起身告辞。送走了凤姐,贾敏看看时间不早了,有什么话也都准备明天再说,也就让几个孩子休息去了。打发走几个孩子,贾敏里里外外将正房看了一遍,除了帐幔绣被一应器具皆是崭新之外,很多家具陈设都是贾敏未出嫁时所用的旧物,虽然是旧东西,但是保存的非常好,擦拭的光洁一新。连摆放的位置都和记忆中贾敏在家时差不多。这些自然都是贾母的手笔。对此贾敏心生感触,贾母是真的疼这个女儿,若是如此,十多年了,怎么还会记得一清二楚。

站在富贵花开的锦屏前发了一会愣,贾敏在临江和临波的服侍下,宽过外衣,更衣,净面,准备安置的时候,听见外间似乎有说话声,贾敏问道:“谁在外面?”黛玉身边的大丫头唤作舒眉的掀着帘子进来道:“太太,姑娘回房之后因为舅老爷家的宝二爷摔玉一事伤心,淌眼抹泪的说:‘这才来,就闹了这么一场,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她的过错!’我们怎么劝都不中用,所以没法子了,我们只好来告诉太太,想让太太去瞧瞧姑娘。”

贾敏闻言心中暗自叹息。这辈子黛玉可谓幸福之极,但是依旧改不了她细腻多思的个性。明知道她被吓坏了,可是出事的时候人多,不好说话,贾敏只是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并没有出言开导,回来之后,劳累的贾敏� �了这码事。转头,就出事了。

不知道这会子她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以至于钻起了牛角尖出不来。贾敏披衣下床,连忙来到黛玉的房中,釉玉和漱玉正在劝着。见贾敏来到,忙站到一边,黛玉也站了起来,拿着帕子抽抽嗒嗒的哭着。见状,贾敏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这事已经这样了,难道你哭过之后就能当作什么没发生吗?若是管用的话,你尽管哭死都无妨。”一天下来,疲累至极,贾敏已经没有耐心安慰黛玉的小女儿心情了。

父母在堂,兄弟姊妹皆有,此来贾府又有母亲陪伴,黛玉此哭虽然有书中那样因为客居他家第一天就闹出了事故而忐忑不安之因,却没有书中觉得此次不好居住之感。她哭,更多的是觉得委屈。三姊妹一起入的府,别人都没事,偏她多了一句话惹出事来,而且不管怎么想她也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但是,偏偏因为她的言语宝玉把玉摔了。所以黛玉这泪是为她平白无故受“无妄之灾”而流。

虽然黛玉心中没有嫡庶之别,可是她也知道釉玉和漱玉两个并非贾敏所生,与贾敏的关系比不得她和贾敏的亲密。但是两个非她所出的孩子没惹出事来,反而是她这个亲生的闹出了一场风波。因此黛玉担心她会因此给贾家的人留下坏印象,让人觉得贾敏不会教孩子,从而让母亲和二舅母起了芥蒂等等乱七八糟的想法。

贾敏的话说的甚重,黛玉忙止住哭声,露出一双哭红的兔子眼睛。贾敏坐在丫鬟搬来的绣墩凳上,看着站在面前的黛玉,无奈的道:“今日之事回想起来,你觉得你言行上可有做错的地方?”

黛玉轻咬下唇,轻摇了一下头。“既然如此,那你哭什么?错的又不是你,要哭也该是别人才是!”贾敏见黛玉自认没有做错的地方,松了一口气,眼前这孩子还有救。若是黛玉觉得自己有错,那她什么话也不说,起身就走,犯不着在这里浪费时间。什么“木石情缘”,什么“金玉姻缘”,什么“还泪报恩”,……随便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她不管了。

“可是,……可是到底是因为我的一句话才摔的玉。二舅母都说那玉是命根子,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黛玉张嘴辨道。

贾敏打断她:“出问题?出什么问题?可是你盼着出什么问题不成?是因为你说了那句话摔的玉,但是那玉摔坏了没有?没有!完好无损!对这种结果我们应该高兴才是,你伤心什么?又什么好伤心的?难道是为那玉没摔坏而伤心?”

“不,……不是,当然不是!……”黛玉被贾敏问得刚忙否认。被贾敏这么一说,黛玉也不知道她伤心的是什么了。确实如此,若是那玉出了问题,她有责任,自然要伤心,如今没事,是该庆幸的,怎么能够伤心呢?

釉玉也道:“二舅母不都说我们的这位表兄弟乃是家里的‘混世魔王’,每日里不知道生出多少事来,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连家里的姊妹都不敢沾惹他。若是看今晚他的言行,还真有几分那么个样子。为这么个人,你在这里伤心,何苦来哉!”

“就是,就是。”漱玉打了个呵欠,道:“只怕你在这里伤心,他那边却跟没事人似的,未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今日之事就当个教训,让我们知道他的不好,今后远着点就是了,何必在这里自伤。”漱玉困意连连,勉强支撑着,恨不得马上躺在床上睡过去,心中对黛玉的行为很是不满,闹不懂这有什么好哭的。只是她们姊妹三个比邻而居,黛玉这里出了事,她怎好不过来,何况贾敏也赶来了。

“釉玉和漱玉说的不错。你这个孩子样样都好,就是爱把不相干的事情往自己身上背,这样你累,大家也累。为了这么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外人,弄得你身边的人大半夜的都不安生。你若是有气,有怨,尽管找罪魁祸首算账去,折腾我们算什么?”贾敏实在不想为黛玉这点“破事”费神了,该劝的她都劝了。黛玉想的开,想不开皆在她自己,别人是没法子了,反正话放在这里了。贾敏就不明白了,黛玉的泪腺怎么这么发达,这也值当哭?难不成真是因为还泪报恩,所以不管因为什么,只要关系到宝玉的事情,黛玉都要哭一场?直至眼泪还完为止。如果是这样,那今后可有的她头疼的了。

“釉玉和漱玉你们也都回去睡吧,这里虽是你们外祖家,但终究不是自家。这府里的规矩虽不至于件件都要遵守,但是在晨起这方面可是贪睡不得了,不然姑娘家落个懒惰的名声可不是什么好事。”贾敏乏极了,边说边往外走。釉玉、漱玉两个跟在后面,睡觉去了。这里可不是家里,在家里,她们不必早起请安,只要赶得及早饭就行了。

贾敏回到房里,因为这一打岔,虽然依旧疲累,可是本来的倦意不翼而飞。躺在床上,贾敏忍不住轻叹一口气,今日从进府那一刻,她就保持着高度的警戒性,想着不要出大褶子,让事情安稳过去才好。只是有些事情就如同命中注定一般,不管怎么谋划还是躲不过去,该发生还是发生了。

看到宝玉“摔玉”,贾敏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惊讶慌张,相反非常冷静,冷静的甚至不忘去关注王夫人的神情。以至于她并没有错失王夫人脸上闪过的那一抹浓浓的憎恶。其实角色转换,将心比心,她也不会喜欢一个初次见面就引起轩然大波,只因为轻飘飘的一句话,而让儿子将那命根子狠狠砸在地上女孩。虽然责任并不在黛玉,毕竟她说的不过是一番寻常的客套话。要怪,也该怪宝玉的乖张任性。但是理智上理解并不等同于情感上接受,何况宝玉摔玉这一行为恰好挑战了一个做母亲的敏感神经。

对于宠溺孩子,从来觉得自家孩子是好的,就算有错也是别人的一个母亲来说,她怎么可能会怪宝玉?何况,宝玉固然是一向这么有天没日的,但失态至此,却还是第一次。那性命般珍贵的东西,他说扔便扔,竟没有半分的怜惜留恋。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黛玉。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黛玉的不是。何况对于小姑家的这个女孩,王夫人本来就不喜。

除了贾敏这边,因为黛玉之故而睡的迟了。这府上,晚睡还有几个。久不在王夫人房里歇息的贾政破天荒的留在了正房。从贾母房里回来的王夫人见贾政在自己房里,喜出望外,屏退进来服侍的丫头,亲自动手服侍贾政躺在床上。贾政和王夫人并肩而卧,对着王夫人夸赞贾敏的几个儿女,说起清玉和霁玉两个,称赞两人大有贾珠当日的样子。又说起贾敏这个妹妹,带着儿女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很是辛苦,让王夫人这个做嫂子的多加照应。

王夫人听了之后,想起晚间宝玉因为黛玉而摔玉之事,心里如同吞了一个苍蝇一般不快,心中虽然不情愿,嘴上还是诺诺的应了。贾政叮嘱完王夫人之后,翻个身睡了过去,再无行动,让王夫人心中期盼成空。王夫人到底要端着正室夫人的架子,贾政不愿意,她也不好主动撩拨对方,睁着眼睛盯着帐子上花纹,心中暗自咬牙。嗅着枕边人醇厚的男人气息越发难以入睡,只得在心中默默的计算着薛家到京的日子以此转移注意力。

李纨回房第一件事就是到贾兰的房间,伸手抚上儿子因为熟睡而红扑扑的脸蛋,眼中一片慈爱,又低声询问服侍贾兰的人几句,这才转身回房。李纨坐在妆台前卸妆,素月端过两盘东西道:“奶奶,这是下午姑太太那边打发人送过来,一份是奶奶的,一份是给兰哥儿的。”

“都是些什么东西?”今次见面的时候,贾敏已经给了见面礼,贾兰的一块玉牌,已由李纨代领的。因此听说贾敏又送东西过来,李纨有些奇怪。转头看去,一个盘中放着几块衣料,香袋、扇子、香坠。显然是给她的。一个盘中放着金银项圈两个,文房四宝一套。李纨拿出钥匙,起身打开柜子,一面把东西收起来,一面问道:“可知道,这是单给我们这里的,还是各房都有。”

碧月回道:“各房主子和几位姨娘那里和大奶奶这边一样,都各有一份,物件似乎各不相同。小辈中,除了兰哥儿的,琏二奶奶的大姐也有一份,项圈是一样的,文房四宝则变成了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苏式荷包两个。”

李纨关注的重点和碧月说的并不相同。她一面锁着柜子,一面回想着,晚间宝玉拜见贾敏的时候,她在场,当时贾敏给的见面礼和送到她房里的是一样的。这么说来,贾兰要比宝玉多块玉牌。李纨抿着嘴,脸上露出几分欢喜,终于有个人比起宝玉来更看重贾兰来了。明明她的贾兰是二房的长子嫡孙,可是却事事落在宝玉后面。她虽心有不平,奈何一个寡妇,这府里哪有她说话的份,只能在背后偷偷的抹泪,为自家孩子抱屈。

这边李纨亲自动手把贾敏送的东西收起来,那边凤姐指使着平儿把东西收好,躺在炕上,靠着引枕,和平儿谈论着贾敏。“也不知道当年我们这位姑妈怎么惹着太太了,平日里太太提起我们这位姑妈就没有好颜色,让她记恨到今天。我还当是什么三头六臂厉害的人物呢,如今看来,也不过那么着罢了。”

“当年姑太太是未出阁的姑娘,太太则是儿媳妇。这姑娘尊贵,背后又站着老太太,太太作为媳妇,少不得闹些矛盾。这姑嫂嫌隙也是常事,反正不管有理没理,最后吃亏的绝对不是姑太太就是了。”虽然今天的场合,平儿没有露面,但对贾敏和王夫人结怨的缘由,她依常理也能够猜出一二。

“这倒是。”虽然看不上邢夫人,可是王熙凤也知道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理的。就算贾敏如面团一般,但是只要贾母站在她背后,谁也欺负不了她去。再说贾敏身为国公爷膝下的唯一嫡女,又是老来女,自然是千娇百宠的,性子怎么会软的了。嫁进贾家这几年,王熙凤可是深知贾母的精明,她也正是凭借着贾母的支持,才牢牢的把握住管家之权的。否则,就算她在怎么能干,毕竟是新媳妇,贾家又不是王家,哪里那么容易就好管住下面那些比泥鳅还滑溜的下人的。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贾琏从外面掀着帘子进来了。坐在炕的另一边,他问道:“姑妈那边可是安置了?你跟着去看了吗?姑妈可还满意?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不要等姑妈张口,你赶紧给送过去才是。姑妈虽说是在府里长大,可是到底离开十多年了,府里的仆役早换过好几拨了,她都不怎么熟悉。我们府里的这些人,奸猾的很,惯会偷懒。你可要盯着点,可不要慢待了姑妈一家。平日里有事没事,你多往姑妈那边走动走动,姑妈毕竟比你经的事多,有她指点你几句,于你管家上大有好处。”

凤姐见贾琏进屋,先闻到一身酒气,隐约间似乎还有几分脂粉香气,心中暗自揣测贾琏这又是到哪里喝花酒去了。心中已然泼了一盆醋,如今见贾琏连问她都没问一声,径自说着这么些话,全都是关心贾敏一家的言语,只觉得这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忍不住道:“哎哟,二爷这是打哪回来的呀,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二爷也会关心起人来了。不过要是等二爷你叮嘱,黄花菜都凉了。素日我这满府张罗着,每天累得不成样子,二爷却连问都没问过一声。如今姑妈一家却让二爷这么操心,看着这一车轱辘话说的。……”

“有我的好处?我可不知道能有我什么好处?只要不要我张罗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还能有什么好处?是能给我银子还是能给我房子、地呀?还是能够把你的官缺变成实缺?……”凤姐语带不屑的说道。她倒是没有瞧不起贾敏的意思,只是被贾琏的态度刺激的,而且凤姐一直自负聪明伶俐,自诩精明能干,管家那是一把罩,用不着人指点。贾琏这么一说,她自然不高兴。何况因为林家一直在外任,虽然林海是正二品大员,但这对充满京都优越感,叔叔王子腾也是京中手握实权的高官的凤姐来说,并没有觉得林家有多了不起。

这个时代,因为经济和人口等诸多条件限制,除了京城之外,也就曾为都城的金陵,还有江南几个城市比较繁华,下面各地有那贫瘠之地的州府甚至比不上京中所辖的县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京城处于天子脚下,乃是一国之经济政治中心,是最繁华所在,而且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官,不仅消息灵通,而且有什么成绩升迁也容易。因此在官吏中流传着“宁做京城一小吏,不到外地做巡按”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是也从一个侧面反应出做官的心里对于作京官的渴盼。不过京官的职位有限,终究还是有外放出京的。因此京官对外地官员就油然而生出一股优越感,连同百姓之间也存在着这样的想法。

贾琏身上捐着个五品同知的虚衔,其实以贾王两家之力为其谋划一番,未必不能像赖大家的赖尚荣一样,帮他弄个实缺。但是以贾琏的出身,让他在京中做个品职底下的小官,他下不了这个面子,可是若是官职和他捐的官相等,那就是五品官员,官职上了这个等级,已经步入中等官员之列,已在贾王两家的能力之外。不然贾政也不会一直在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上蹉跎了。就算是外放,贾琏也难以达到这个品级,因为他并非像贾雨村一般乃是科班出身,而且以前做过官,何况贾琏也并非那块材料,因此他只能顶着个虚衔在家。

“我和你说正经的呢,你在这里酸什么酸,这样的醋你也吃,真是吃饱了撑的慌。”斥了凤姐一句,贾琏又道:“姑妈一家就算不好,也比你家那打死人,到府上求助的姨妈家好多了。你不是整天奉承老太太嘛,姑妈最得老太太的意,你是把姑妈安置妥当,在老太太跟前比什么都强。”本想让凤姐多往贾敏那么走几趟,彼此多亲多近,如今看凤姐的态度,贾琏也死了心了。

提及薛蟠打死人之事,凤姐虽然也恼自家亲戚不争气,但是她是要强护短的,自是不肯在贾琏跟前示弱,冷笑道:“就算求,也没求到二爷的头上,求的是我的姑妈和叔叔,半点不需二爷操心。这会子二爷还没怎么着呢,眼里就看不见人了。我知道二爷看我不顺眼,想来必是在外面有好的了,想把我治死了,回头好把人抬进来。”

贾琏见凤姐胡搅蛮缠起来,懒得和她纠缠。真要和她就这个问题论起来,根本说不清。于是丢下一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懒得理你!”径自摔帘子出去要水洗澡去了。贾琏选择息事宁人,凤姐却不依不饶,大声嚷着:“二爷若非心虚,又何必离开!何不在这里辩白清楚,真当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事呢!”

平儿见凤姐这般掐尖要强,忍不住轻叹一声,追了出去,拉住贾琏,道:“二爷尽管放心,奶奶早已经把一切准备的妥妥当当,姑太太一家已经在老太太屋子后的西跨院住下了。”贾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你们奶奶脾气改改,像你这般平和就好了。整日里拈酸吃醋,掐尖要强,事事要占上风也就罢了,偏一条道走到黑,根本听不进去话去。”平儿闻言,身子一颤,贾琏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自去厢房洗澡。

尽管平儿说已经安排好了,可是贾琏还是有些不放心,决定回头亲自走一趟。毕竟凤姐能干是在内宅方面,外面的事情,她一个内宅妇人插不上手。而贾敏一家,贾敏也是后院妇人一个,清玉和霁玉年纪小,又是第一次来京,很多事情未必懂,需要人指点。家里,贾赦和贾政是指望不上的,贾珍和贾蓉,关系又远了点,这个担子除了他再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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