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高彻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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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轻拂鬓发,全副的官袍罩在身上,有一种闷闷的热感。金真跟着上任半年的新同僚走在大臣队伍中。扬手稍稍扇了下风,便感到身边一阵马鼻吐气声。回头一望,高头大马上,肃目英姿,黑衣披甲,正是郭临。

“大人……”金真径直脱口叫道。

一旁的同僚赶紧拽了拽他,正要躬身给郭临行礼,却见马鞭曲伸在眼前,在止住他们的动作。她低头朝他们笑了笑,欲说些什么,忽而眸光一挑,望见斜前方的人影,她微微抿唇:“先失陪了。”说完,不待二人反应,策马而去。

同僚瞟了眼金真,叹息道:“你说你,难怪任期快五年也还是个少尹。郭将军现在是朝中和丞相并列的大将军,哪里还是你家大人……”

金真蹙眉抬眼望去,只见郭临的披风被风掀起大片,腰背后的锁子亮银甲格外耀眼。而她正亲切交谈的那位官员,萧肃爽朗,气质卓约——也是朝中红人,太孙洗马高彻辰。

“怎么,是来追问‘那些’的去向的?”高彻辰噙着一丝笑,“唰”地打开一把折扇,轻悠悠地摇起来。

郭临笑了笑,垂首道:“恩师要用在何处,弟子可不管。弟子只是担心,昨夜刚刚越过羽林军的眼线,将那些银子送进城里。怕手下办事不利,最后关头没能及时呈给恩师。”

“说起来,你新找的手下确实不错。”高彻辰眯眼笑着,垂眸凝视着她,“搬动那般沉重硕大的箱子,行走如风,立放无声。是哪家的高徒啊?”

郭临低眉浅笑:“弟子也是新近才知,莱州聚了一群从新罗过海而来的力士。樊家枪见他们行事毫无章法,徒给官府百姓增麻烦。便好生劝教一番,协助他们组建了一个‘无量宗’。此次往京中运矿,便捎带了两人来献给弟子。”

高彻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听宫门开启声。自西侧门走出一群太常寺官吏,他微微一笑,道:“能瞒过太常寺的眼目,做账滴水不漏,看来我以往都低估了你。不过,这样的机会,以后还多着呢……”

他说完瞟了她一眼,拂袖而去。郭临凝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忽听后背衣袂摩擦声,她猛地回头。

金真被吓了一跳,想说的话又给堵回去了。瞪着大眼望着郭临,硬是支吾了半晌。郭临轻叹一声,表情化作柔和,轻声问道:“何事?”

“大人……唔,”他急急摇了下头,泄气地皱眉,“不是,唉……属下,属下是来问您,去年关在衙狱中的那位刺杀您的樊姓犯人。原本好好的,您升任将军后,我有次再看,那犯人已经不见了。因为不曾记在案宗上,所以属下没有告知现在的京兆尹,怕会扰了您的事……”

郭临一怔,抿唇笑道:“多谢,金真。人是我提出来的,仓促间忘了知会你。”

“哦,那就好。”金真拍拍胸口,朝她羞赧一笑。此时宫门处仪乐大起,他一惊,连忙朝郭临行礼:“属下告退。”慌不迭地转身归队。

郭临闭了闭眼,感到热风在铠甲外的肌肤上肆意穿拂。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宫门走去。黑色披风扬起,蓦然风动,两个青衣壮汉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她身后。

“昔隆周定鼎,并建懿亲;炎汉受图,分王子弟。行台尚书令雍州牧领十二卫大将军故太子意成,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惜奸多害,大道移隐,浇风非扇,承安不宁。朕悲之宝难,永鉴前载,思故维城,式隆磐石。可追封宁王,以告天慰。”

听着追封诏书宣完,君意沈的身子微微晃了晃。谭伯见状不妙,迈前一步,不作痕迹地扶稳他。君意沈咬了咬牙,眸光晦涩尖利,斜斜地望向立在皇上身侧,那个正凄声嚎哭的太孙。

惜奸多害,大道移隐,浇风非扇,承安不宁。

一句话,丝毫没有提及太子的造反、行刺、逼宫,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德王的陷害上。君意沈缓缓捏紧了拳头,手背青筋迭起。纵然从小便知父皇的心是偏的,可没想到会偏颇至此!

他侧了头,不经意望见队伍另一边的高彻辰,再定睛看去,郭临就站在他身后。他暗自心惊,浑不知她何时竟与他们靠得这般近。可细看之下,她望向前方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却在这时,一声嘶声厉吼传来:“陛下——”

徐公公抢步上前,想要搀扶起跌在太孙身上的皇上。可皇上已经四肢抽搐,浑身僵直,鼻孔一侧一道血线长流。太孙吓破了胆,连连直唤“皇爷爷”。君意沈扒开人群,扶起皇上背在背上,大吼道:“快去叫御医!”

郭临垂下眼,凝神片刻,随人潮上前。

“什么叫中风发作,尔等无力施救?”君意沈站在厅堂怒斥,地下跪了一群太医,颤抖的如同筛糠。

太孙从皇上卧室走出,一张清秀端正的脸上满是疲伤。这二人同居一处,厅内一时诡异的安静。太医们更是屏息静气,半点声响不敢出。却在这时,隔壁隐隐传来一阵对话。

“……高大人说的是‘四物汤’?”

“臣观陛下之症,应非今日而起。心悸头晕,失眠多梦,舌质淡红,脉搏细弱,正为血虚之象……《灵枢·九针论》说:‘形数惊恐,筋脉不通,病生于不仁,治之以按摩醪药。’钱太医您看,不如先用四物汤辅之推拿缓状。臣行一趟药王谷,不出半月,必会带回良方。”

“好,好……”钱太医声音激动,“那就麻烦高大人了。”

“为陛下效忠,理应如此。”

太孙面上还是一脸悲戚,唇角却挂了一瞬若有若无的笑。君意沈喉结轻微咕咚一声,探手扶住身后太师椅,缓缓坐下。

高彻辰只出行了十天,就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皇陵。钱太医将他带回的药验了,然后熬制好,太孙不假旁人,亲自喂入皇上口中。三日后,皇上终于能简短地发出声音。

郭临立于廊下,负手远望皇陵中的丘墓。

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她微微一笑,转身躬腰道:“还未恭喜恩师升封太孙詹事。”

太孙詹事,只要太孙一旦登基,便行职尚书令。高彻辰闻言挑眉含笑:“你看,你我师徒联手,还有什么做不来。”

郭临笑而不语,抬头望见两名褚衣的渊华宫弟子上前,凑在高彻辰耳边说了几句。他微微蹙了眉,问道:“常继?”

弟子点点头,瞟了郭临一眼。却见高彻辰摆了摆手:“那你们就去吧。”

弟子迟疑道:“可公子回京怎么办?”

“我自有主意。”他捋了捋胡须,不再多言。弟子遂听命而去。

郭临不解道:“恩师要回京一趟么?”

“不错,据闻有件大消息传回了朝中,陈丞相正在凌烟阁带人密议。我要回去审查究竟,先行替太孙殿下断清利弊,好从容应对。”他虽如是说,面上却尚有些疑豫。

郭临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恩师若不嫌弃,带上我那两个新属下一道回京吧!”

高彻辰微微阖眸,似笑非笑:“你可舍得?”

“有何不舍,横竖近日我都要留守皇陵,护卫陛下,用也用不着。再说了,能与恩师同车行上一段,也是这两新罗人的造化啊!”郭临淡淡一笑。随后,她伸手打了个响指。

石阶下突然而然闪出两个青衣壮汉跪伏在地。高彻辰垂眸望去,正是昨夜帮忙搬运银两的二人。他不由笑了:“那为师就敬谢不敏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高彻辰坐于中间,轻摇折扇,闭目养神。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沉默不言,一双利眸紧紧环顾着四周。

他只觉得适意之极,好似世间再没有能阻拦他的脚步的存在。纷飞的思绪不再压抑,几番幽想,恍惚忆起了少年时期。

“……博广宏大,浩然海阔,这指的可不是去往中原要容纳的学识武功。”郭景云站在他们一排少年弟子身前,手中软皮卷书,一个一个轻轻敲在他们头上,“听明白没?”

“明白。”“明白。”“明白”……那软皮书停在他头顶,良久未动,连身边的师兄弟都奇怪地转头望来。

郭景云怪道:“为何独独你不答,是不理解师父的意思吗?”

他摇了摇头,头顶的发丝摩挲着书页,沙沙地响:“弟子明白师父是期望我们能拥有广阔的胸襟,这样才能在繁杂的中原民间,处事生存。”

“不错。”郭景云收了书卷,蹲下身笑道:“小五,你明明能领悟嘛!”

“可是师父,”他抬起头,“胸襟如何能展示给人看,如何才能得到嘉赏?徒有胸襟而无学识,到头来不也是废物?”

郭景云撑着下巴,笑了笑,俊脸翰逸神飞。他站起身叉腰道:“想知道,丑时三刻来凤华峰找我。”

郭景云一走,师兄弟立刻七嘴八舌围上来:“好你个小五,故意诓师父多教你是吧!”“看不出你小子挺精怪的!”大伙嬉笑一阵,倒没甚么恶意,末了道:“如果师父说了什么很重要的,回来记得知会下师兄弟哈!”

他笑着应了,夜半裹得厚厚的去了渊华宫群山中最高最冷的凤华峰。登上山顶,郭景云一身白衣薄衫,欣然立于悬崖边翩然若飞,光一个凝然不动的背影便恍若仙人。

他瞧见他,拉起他的手,渡过内力让他身体温暖。抬手遥遥指着远处夜天云海让他,那月光下静舞霓裳的冉冉太虚之境,美灼了人眼。

“嘿嘿,师父跑了个遍,才发掘出这里,怎么样,是不是渊华宫最美的地方?只可惜想看,必须夜半才能见着。”郭景云遥遥朝那轮圆月一抓,笑道,“小五,你可知要看遍整个天下,需站在多高的山上吗?”

“弟子……愚钝。”

“世间最高峰,便是魏国西面的罗札马郎。可惜就算站在那儿也看不到大齐、漠北的景色。世上根本没有能望清天下的山峰。”他侧过头,看向他,“渊华宫的文学武识可以堆成比罗札马郎更高的山,让你看到更远的山河,但也仅此而已。能广怀天下者,普天之下,唯有士之心胸。‘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独记功名于心,那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诸弟子中你悟性最强,可总陷于入宫前的遭遇,担心做不出成绩宫主便会舍弃你。……小五,你有蒙古血统,如果未来能下山,便用‘彻辰’一名吧,为师希望你日后,能做到不输贤者的境界……”

梦境一转,又到了十一年前的汴州大相国寺的深夜。他点倒门口守卫的武林人士和楚王的部下,进了那间药味萦绕的房间。床上人虽然没动,却也很快睁开了眼睛,嘶哑着嗓音:“你来了。”

他一惊,脚步停在了三丈外,不敢再进。哪怕手下来报都说郭景云断了腿,手筋尽断,还失了一只眼,他也犹不敢贸然上前。昔日那个无所不能的师父在他心中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根本不是望见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就能解除的。

“我记得我给你取名‘彻辰’……现在用上了?”

“是的……宫主说,杀了你,就能成为下一任无陌使。”他长吸一口气,竭尽全力不再颤抖,“师父,我是来取你的命。”

“呵呵……”郭景云低低地笑起来,“不消你来,我也只有半刻的时间了。”被褥下完好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向近旁几案上一个水漏,清脆的滴水声回响,“我听着这个声音,便知尚能倒数多少。你若有话就快说吧……”

“师父,为什么要背叛宫主……明明,你明明可以……”他想不到,他最先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

郭景云嘶声轻咳,徐徐笑道:“理念不同罢了。宫中先辈费尽心思积攒出如今的成就,可取之于民却又不肯施于民,如此下去,三代必亡……咳咳,你听了我的话,回到宫中当心被他察觉,于你不利……”

陡然间马车一晃,高彻辰睁眼惊醒。车帘缝隙外路摊比比,人声鼎沸,他这才知已入了京城。正要揉揉眼睛,却发现身边两个新罗人正紧张万分地扶着他的胳膊,许是被方才马车的震动给惊着了。

他不由嗤笑一声,暗道新罗人愚昧无知,面上却还是一派温和地道:“好了没事,放开吧。”

然而手臂上的十指陷得越发紧了,他陡然瞪眼:“你们……”话未说完,他已感不对,坐下马车飞速,颠簸频狠,道旁不断有摊子打翻、行人尖叫声。

“你们想做什么!”他厉声狠道,双手突然翻转反握住二人的胳膊,用劲一捏。两截肌肉虬结的胳膊顿时响起骨裂之声,新罗人痛呼一声,额上大汗直冒,却仍咬紧牙关不松手。

高彻辰眸色一闪,气灌全身,猛地提臂站起身。却在此时,“呼啦”一阵风过,吹拂起车帘。他望见前方青天白日下,一辆三驾马车,似离弦之箭,奔腾驾云而来……

而郭景云,正笑吟吟地立在车头,朝他招了招手。

“轰”地一声巨响,木屑血箭齐飞,屋檐似淋雨一般淅沥沥地滴着血。人们呆若木鸡地望着那惨烈的场面,久久无法反应过来,直到一声响彻云天的尖叫传来:“啊——”

那大娘猛地一扬锅铲,把掉在油锅里的头颅甩开。头颅落在地上,兀自打了几个滚,发髻上的玉冠“砰”地碎开。人们仿佛直到此时被这声轻盈的脆响唤醒神智,惊惶嘶吼着四下奔散。

不远处,一辆古朴的马车徐徐盖上了车帘。须臾,车中之人轻笑了声,吩咐道:“走吧。”

皮革包裹的车轮缓缓转动起来,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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