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今年的秋收大会比之前两年要提前了一个月左右, 可大家伙一点都不抱怨忙不过来,反而哪怕是很多没有被选中的农户也拖家带崽的往县城里赶。
因为今年是大人最后一年在大山县为他们开秋收大会了!
大业以前,每个朝代对于官员的定期审核是不一样的, 有的三年有的六年,大业朝取的是三年制, 三品以下地方官员的只需要在郡守那里接受考核就够了,京官则由吏部督察员大学士一同考核。
还有另一种情况就像向南这样的, 本身只是地方小官, 可因为提前接到了要调职的文书,所以需要安排好原本的公务。
而后入京再度由吏部考核确定有这个资格接受升迁或调度,同时更换任职书, 再奔赴新的任职地。
从北肃郡赶回京城路上就预估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向南这边还没有想到,宋县丞这边就已经做主将今年的秋收大会提前了一个月, 也算是让向南能最后一次替大山县的老百姓们主持秋收大会。
原本还没想太多的向南见到好几个原本住在深山里的农户家老太太让几个儿子轮流背着自己上县城, 就为了到县衙拉着他的手边说感谢的话儿边抹眼泪。
向南顿时也被勾起了离愁,这种低落的情绪甚至罕见的在向南这里停留了大半个月。
大山县是在皇上那里都挂了号的,宋县丞的大山县县令任命文书在向南还没离开的时候就同时从郡城那边下达到了大山县。
这也是向南之前就跟上面两位金小腿跟金大腿提过意见过。
这会儿因着宋县丞几乎是全程参与了这三年的公务,倒是没什么好交接的,试验田那边又一直都有完善的资料库以及干活的人。
可以说试验田也是挂在县衙下属的一个独立分部, 换了县令也不会影响任何部分的继续运作。
向南最后一天中午的时候跟邵老板他们四个一块儿吃了一顿饭,饭桌上自然是离愁别绪依依不舍,
不过向南不大喜欢这种气氛, 想要转移话题,结果又习惯性的搞成了总结此前认识现在展望未来的“洗脑大会”,搞得最是嘴笨的蔡老板都激动得站起来跟向南碰了好几杯酒。
向南自上次喝醉酒之后就被媳妇儿管得严严实实的,有外人在的时候绝对不准喝酒,四位老板跟向南交情好,自然也晓得这事儿。
因此这会儿向南是喝茶水都喝饱了,蔡老板反倒是将自己给灌醉了,聚餐还没散呢就钻在桌子下面抱着跟圆凳睡着了。
要把他拉出来送去塌上睡他还不乐意,闭着眼睛委屈巴巴的问为啥连觉都不让他睡。
没办法,向南他们只能顺着他的意,其他人且坐在原位上继续说话吃饭。张老板已经有半年没有跟他们来往了。
向南只听说是绸缎庄子出了纰漏直接破产了,这会儿已经搬家投奔别的县城的亲戚去了。
向南跟张老板说不上关系多亲近,这事儿也就听听罢了。对于张老板,邵老板梅老板最是清楚,只是也没跟向南说。
梅老板是动手的人,自然不可能拿这事儿去邀功。
邵老板么?一来觉得那张老板确实不厚道,背后做小人,二来梅老板的手段可真狠,就因为一句话就决定未雨绸缪提前斩草除根。
邵老板想,兴许张老板到死都不会知道,就因为他自己在家里跟小妾说大人的坏话,还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整治大人逞回威风。
就这么一番床上话叫梅老板知道了,于是在张老板“逞威风”之前就将这人给打落到了尘埃里,再没了机会算计大人。
眼看着向南要走了,邵老板因为这事儿也是不敢再得罪梅老板,就怕这人狠起来对自己都不手软。
大人在的时候还能有个中间调解的,大人一走,这刚对外人也能有点人情味儿的梅老板怕是又要变成外面人谁也不敢碰的野狼了。
彭老板跟蔡老板倒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些事儿,两人一个是一心干大事,一个是一根筋,没说明白的都不会去多想,因此倒是只将邵老板跟梅老板当成能互帮互助的朋友。
反倒正因如此,邵老板跟梅老板都没有要跟这两人为难的意思。
这四位大山县的富户如何相处向南自是不再关心,晚上的时候又跟米老头老章卫衙头老宋一起吃了一顿。
大树则带着蓝天白云郑浪他们在外面另开了一桌,赵悦也带着孩子在这边,只将向南一个人留在那里。
毕竟是男人们最后的相聚,赵悦不便留在那边。
晚上收拾完东西,娄寡妇等笑笑睡着了,犹犹豫豫的来敲了正房的门,跟赵悦说了会儿话,赵悦回房后从已经打包好的包袱里拿了娄寡妇的卖身契压在桌子上。
向南刚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见状不由纳闷,“这是咋了?”
赵悦笑了笑,“娄寡妇求我把她留在县衙,我想着既然她不乐意跟咱们走那就算了,再说笑笑也大了,以后给配两个小丫鬟伺候也好。”
向南对娄寡妇没什么感觉,闻言可有可无的点头算是知道了,“乡土难离也是人之常情。”
赵悦倒是笑了笑,娄寡妇那哪儿是舍不得故乡啊,这是瞧上了卫衙头。
卫衙头已经三十好几了依旧没娶亲,去年老娘去世了,如今若是嫁过去可就直接当家做主了。娄寡妇今年也才三十有四,卫衙头经常出入后衙往向南私人书房那边,倒是叫娄寡妇不知何时生出了这份心思。
现在更是为了留下来而直接求赵悦将她留下来。
说实话娄寡妇作为向家的下人,说出这种话是很不适合的,不过赵悦也不计较这些,毕竟一来娄寡妇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人才。
笑笑渐渐长大懂事了,赵悦还曾担心过娄寡妇是乡村里寡妇出生,大字不识一个,很多思想观点也不大正,常年跟孩子相处怕是要影响孩子。
二来娄寡妇心都落在大山县了,即便是带走了以后怕是也对主人家不尽心,甚至很有可能生出怨恨来。
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事儿,赵悦自然是不可能干的。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向南这边就套上了两辆马车,前面一辆坐人后面一辆拉行李。
向南跟赵悦用了两年的马大红跟大白也带上了,向南跟赵悦带着笑笑坐在前面马车里,他们俩的马暂且就由阿泽跟白云骑着。
当然,阿泽骑的大白,白云骑的大红。
大白傲娇得很,除了赵悦就只愿意让阿泽骑。
郑浪跟张寒金常则骑着马跟着马车,等到路上还要替换赶马车的大树跟刘通。
刘通赶的第一辆马车,大树赶后面那一辆。
原本向南是想着让大树留在这里的,到时候将曾瓜头跟曾氏送过来跟他一家人团聚。
现在大树可是已经是衙役里的二把手了,大山县又是皇上都看重的地方,以后肯定是会发展成一个大城市。
不过大树不愿意,说是非得要跟着向南才行,向南也拿他没法子。蓝天一开始就缠着大树爬到了后面一辆马车上,他一贯跟张寒他们玩得来,此时一点都没有离开故乡离开家人的惆怅,全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向南这里马车才刚离开县衙走了一段路,马车突然就停下来了,外面还有张寒喊他的声音。
向南不明所以的撩开车帘往外一看,前面的道路上居然不知何时站满了人。这些人见向南伸出头往外看,顿时往道路两边散开,中间留出一条道,而后在路边跪下,齐声喊着“恭送大人。”
声音整齐,喊声不绝,跪在前面的人甚至在一边喊一边抬手擦脸,擦的是什么自然不需多说。
这一刻向南突然却觉得太安静了。
不是没有声音的安静,而是因为除了这四个字,这条街甚至说整个县城都没有别的声响。
向南顿时就脸上一凉,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向南抖着喉结哑着声音想跟大家响亮的吼一声“都回去吧!”。
可真说出来了却发现因为喉咙太哽咽,说的话实在不够大声。向南放下帘子想要回避,可帘子刚遮住外面的人群,向南心里却是一突,怕自己此时避开了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想到这一点,向南豁出去似的钻出来扶着马车车厢站在前面赶马车的刘通背后朝大家伙一拱手,“各位父老乡亲,且都回去吧。要是以后遇见什么难事,且往吴越郡泽陂县北街口或是京城翰林院陈大人府上打听就能找到我。咱又不是生离死别,大家伙不都还是在大业过着日子么?”
想说个笑话却是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匆匆一拱手,捂着脸就回了车厢里,一屁股坐下就抱着赵悦将脸埋进媳妇儿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也顾不得会不会吵醒被裹着小被子抱进马车小床上的笑笑。
这会儿可是才早上四点多啊,也不知大家伙在街上站着等了他多久。外面的人听了向南的话,有的人忍不住顿时就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似乎这哭声感染了身边的人,一点点迅速波及扩散,到最后喊着“恭送大人”的声音都带着明显的哽咽颤抖。
他们的大人啊,都要走了还怕他们以后没人撑腰做主。
向南他们的队伍就在这样的气氛下缓缓离开,最后步出了县城城门。
三年前的五月,向南带着阿悦跟两个孩子,另外附带一个赶马车的大树,踏入县城城门的时候被这里的平穷破落深深震撼了。
可三年后的八月,向南带着两辆马车数匹马儿并好几个人一起,踏着整齐宽敞的石板路,踏出了附近数十座县城中最繁华富有的县城城门。
城门口,数十名衙役不声不响跪在地上恭送向南这行人的离开。
“......大人。”
出县城城门口之前向南一直撩开车帘在看外面,这会儿刚因为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大山县城门口而放下车帘,结果张寒又跑到他车帘处喊他。
向南这一大早的就狠狠哭了一场,心里现在都还感动又伤感,顿时没好气的撩开车帘,“干啥?又咋了!”
张寒讪讪的用马鞭戳了戳下巴有些发痒的胡茬子,然后指了指走过来的人。
“大人,草民卫江毛遂自荐,希望大人能看在草民无家可归的份儿上收留,只要能给草民一口饭吃,哪怕是打杂喂马草民也感激不尽。”
向南瞪着眼睛看了突然出现在城门外郊区的卫江半晌,唰的就将车帘甩下,而后自己从前面钻了出去,站在刘通身后居高临下的用几乎崩溃的表情看着卫江。
“卫衙头,你这是弄啥嘞!!”
人都特么走了,老宋该咋整?!
卫江肩膀上挂了个轻巧的包袱,此时站在马车边路上抱拳仰头朝向南笑道,“宋大人那里已经批准了草民的辞呈,草民的老宅也早就卖了,现在草民是啥也没有了,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向南能说什么?当然是含泪也要笑着说“好”啦!
掰着手指头算算,除了张寒他们四个人是由皇上那里给年俸,蓝天白云大树都是他这里开月俸,虽然月俸也不多,说是月俸还不如说是零花钱。
可他还要养老婆孩子啊,老家的老母亲也要定时寄钱寄东西奉养,现在再来个卫江这样一看就特能吃的大块头要他自己花钱养着,向南突然觉得自己好穷好穷啊。
之前邵老板他们每年都捐献的钱以及皇上赏赐下来的,除了当初向南自己带过去的,其他的向南都划到了县衙账房充公,半点没揣进自己兜里。
另外他现在是县令,年俸是四十两纹银外加一定量的禄米。
任大山县县令期间,当初从京城带过来的那五百两皇上对于活字印刷术给予他的奖励也陆陆续续花了三百多辆,刨除这三年一家几口的开销......
向南坐在马车里掰完手指头,忍不住又抱住了媳妇儿默默叹了口气,身上只有将近一百两银子的前·县令,真的太不对头了,人家不是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么?
明明他也很清廉啊,甚至掏自己兜里的银子去填补县城建设,可为啥他见都没见过十万雪花银?
“阿南,你怎么了?”
赵悦放柔了声音在昏暗的马车里询问,向南低头吻了一下媳妇儿的嘴,“没事,就是突然发现自己好穷啊,阿悦居然也不嫌弃我。”
赵悦不由轻笑一声,伸手回抱这个傻子。向南心里沉甸甸的,干脆在马车里抹黑时不时啄一口媳妇儿的嘴唇,感受到怀里满满的,这才稍稍好受了一点。
无论怎样,他喜欢的人陪着他,他的儿女也健康聪慧,母亲也尚且健朗,妹妹妹夫一家也过得很好。
故友亲眷皆在,生活就已经足够美满。
一行十二人,一路直接从北肃郡往京城去,路过郡城的时候向南自然是又去告辞感念一番,留下用了一顿午饭,也没留宿,直接启程赶路。
一个多月以后,向南一行人终于踏入京城,这回来接他们的除了陈大人以外还有钟大人以及林渊。
见到三人向南自然是高兴又激动的,陈大人去年还陪着向南一家过了春节,笑笑已经会记人了,路上的时候就知道再过不久就能见到师公,此时一见面就扑到陈大人那里要抱抱,陈大人高兴得一把就将笑笑抱了起来,两人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阿泽见了钟大人,自是恭恭敬敬的行了晚辈礼又礼貌的询问了钟家两位哥哥近况如何。
向南则是跟林渊说着话,林渊妻子已经怀孕有六个多月了,要不然今日是定然要一起来接向南他们的。
“弟妹养胎要紧,听说今年你也要外放了,到时候岂不是见不到孩子出生?”
说起这个事林渊也是愁眉不展的叹了口气,毕竟是新婚燕尔,且林渊对妻子十分欢喜,这个孩子又是林渊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十分渴望能够亲眼见到孩子的出生,也希望能够在妻子第一次生产之时能陪在妻子身边。
向南却是拍了拍林渊的肩膀叫他放心,“等明儿或者是后天有空了我带你坐坐我家的马车,用了塑胶空气外轮胎,马车即便是快速奔跑都感觉不到多少震动,里面再好生装扮一下,便是弟妹要在马车里生产都完全没有问题。”
林渊闻言顿时好奇,可惜现在也不方便真个就去撩向南家的马车,只能按捺住急切的心情笑着朝向南说了声“好”,两人自是定好了下回见面叙话的约定。
向南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要不然钟大人跟陈大人林渊三人也不一定能有空来接人。到了陈大人的府邸,这里还是那样儿。
只是换了几个下人,毕竟当初那些下人都是年纪大的,陈大人也不好意思再让几个老人家伺候他,便让他们几人去庄子上养养老种种菜养些鸡鸭啥的,过他们喜欢过的日子。
府上另外买了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厮跟丫鬟,厨娘没换,洗衣裳打扫庭院的也没换。
梧桐虽然已经出去自己考了明经做了个小吏,可平常一有空还是会过来,估计也是知道向南他们晚上到了,晚饭的时候还特意买了许多好东西让厨娘给向南他们加餐。
向南要留梧桐用饭,梧桐却是笑着表示明日再聚,这是知道向南赶路太累了,今晚且让他方便跟陈大人说说话。
向南总觉得梧桐是真把陈大人当自己的长辈了,以前还是贴身小厮的时候就对陈大人周到又细致,现在即便是消了奴籍甚至还考了秀才当了小吏,半点不避讳当初自己在陈府做下人的往事不说。
在外面但凡寻摸到点稀罕的好东西都要第一时间往陈府跑。
若说是想要攀陈府的关系往上爬,那也不存在,毕竟梧桐真没什么大志向,当初考明经就是考的算术,现在也就是类似于一个账房小伙计的职务。
平日里也没啥想要往上爬的意思,颇有种要在那个位置干一辈子的趋势。
向南觉得梧桐很有他当年刚来这个世界时的影子。
当晚张寒他们四人护送向南一家到了陈府,向南就让张寒跟郑浪先回家看看,这两人都是世家里出来的,这会儿回了京城自然是该回家跟家人团聚。
刘通跟金常不是京城人,向南也就没说别的,让两人跟着留在陈府。
当晚终于好好休息了一回,第二天向南早早醒了,房间里刚碰出响动外面就有丫鬟端了热水进来,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是端着一直站在门口听里面的响动?
向南洗漱好又自己梳头将头发弄好,床上的赵悦也起来了,等到向南在院子里照常跑步背书,隔壁房间的阿泽跟白云也出来跑圈扎马步背书了,一天似乎也就这么被打开了。
之前还一片安静的院子渐渐的就多了许多声响。
似乎很久没有看见新的一天是如何苏醒的了,向南跑完圈抬头一边用搭在脖子上的巾子擦着汗一边往东边看,那边有火红的朝霞宛如顶级绸缎在天边铺陈。
大山县似乎已经远离,每个人的生活都在一样不急不缓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