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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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微微一怔, 滔滔不绝的话语被打断,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随着她手指, 目光在那箭囊上流转一刻, 脑海里仿佛进入了六月盛夏, 隐约一声闷雷,却找不出那雷声的位置。

罗敷脸色煞白, 一撑地板站起来,跑到自己的行李包裹旁, 不一会儿, 手中攥着一样东西跑回来。

她已经被从洛阳家里“扫地出门”, 搬了出去, 随身行李都收拾利落;又被王放诱惑着上路远行, 行李自然也就带在身边。

此番离开洛阳, 跟着王放来寻父踪,原有逃避不伦谴责之意,也隐约计较过, 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也许会一去不回。

反正大部分时间坐在车里, 身边又有卫兵, 不愁行李沉重。

她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声音发涩,轻声道:“这是我亡父留下的护腕,一直让我放在织机里的,你可记得?”

一枚织锦护腕, 一个匈奴箭囊,一个褪色严重,一个尚且颜色鲜明。

此时,让罗敷左右并排放在一起。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忽然呈现出了难兄难弟似的相似感。

王放倒抽一口气,叫出了一声显而易见的结论。

“这……这花纹不是一模一样吗!”

突如其来,意料之外。他耳中嗡的一声,如同挨了晴天霹雳,一下子直起身子板,看妖怪似的看罗敷,像是要从她脸上寻出粗犷异族的痕迹来。

然后,鬼使神差的上手,指尖在她双眉间描了几下。

“你、你不会……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罗敷懵然更甚,像是让人关进了咫尺方圆的小笼子,一根汗毛都动弹不得。双眼魔怔似的,只盯着王放身后窗上的一片树叶影。

过了不知多久,她神魂回体,猛然脱出那笼子,深吸一口气,打掉他那自作主张的爪子。

“不、不可能……我家世代居住邯郸,我阿父怎么可能是……”

失魂落魄到极处,她不觉失声笑起来,摸摸自己脸蛋。阿父怎么可能是匈奴人呢?就算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世界也绝不至于荒诞如斯啊!

王放假装恍然大悟,脱口道:“难怪那么凶呢!”

罗敷急了:“你……别开玩笑!”

他见她真不知所措,两眼水汪汪的,赶紧安抚,轻轻攥一攥她的手。

“别哭别哭,你看胭脂都冲掉了。”

也不管她是不是真流泪,赶紧打开胭脂盒,脱下手套,挖一指头红,作势要往她眼角抹。

罗敷知道是在逗她,闪身躲过。

“浪费不浪费!够我用三次了!别、别……往哪儿涂呢!”

躲不过,被他轻飘飘抹了一指头。他今日大约有些“摸脸“的执念。

王放倒很快回复冷静。他眼角尚带着残存的笑意,将那护腕和箭囊拿到窗棂透过的阳光底下,垂下眼睫,细细比对。

过不多时,招呼罗敷:“阿姊,你过来看。”

语气是寻常的语气,面不改色心不跳,便如招呼她“过来吃饭”一样。

罗敷她心中惴惴的,见王放似乎并未被惊着吓着,这才略定神色,忐忑过去。

王放左手裸着,食指修长,指肚上还沾了朱红胭脂,虚点着护腕上一个残存褪色的字。

“上次咱们发现,你父亲的织锦护腕上不仅有花纹,而且织得有字。只不过年代太久远,看不清晰。对不对?”

罗敷点头。她记得清楚,当时自己只辨认出一个“东”字。还曾不着边际地以为,是不是跟东海先生有何关联。

王放微笑,酒窝一闪。

“这箭囊上的织锦保存得好,同样的花纹,所有的字迹都能看清。你来认认。”

罗敷忙凑过去看。

以前看字,那字都写在书本上,浅底墨色,一笔一划清清楚楚。而现在,头一次辨认织锦中的文字,有些力不从心,觉得那些字都戴了面具,穿了戏服,在她眼前大摇大摆的晃。

她像进行考试似的,紧张念道:“东、方……利、中……”

箭囊翻过来继续,“国、讨、南……”

“羌。”王放知道她不认识这个字,提前给了答案,“后面还有几个字。”

罗敷揉揉眼,“五星……”

她简直云中雾里,没有他的讲解,所有文言都是天书。

“这是怎么个断句,是什么意思?”

王放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是……”

但他只“胸有成竹”了一个字,便忽然敛住声音,飞快瞟了一眼她的脸。

“阿姊你看……”他语气有点不怀好意,“我手上抹了一指头胭脂,擦掉了多可惜。”

这竖子最擅长趁人之危。那一抹胭脂都在手上晾了半天,非得等到答疑解惑的关键时刻,才“忽然发现”。

罗敷急着听他讲话,忙道:“抹我手上好了。”

王放心疼地看她,“你脸色怎么有点白?”

她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显在脸上,面孔苍白如梨花,偶尔一抹惊而又惧的红,倒像是搽不均匀的胭脂。

她不说话,忍气吞声地一撅嘴,眼睁睁看他伸手过来,脸蛋如同羽毛轻拂,被他一点点匀上胭脂,瞬间变成了羞答答的小娇娘。

王放大乐。她的脸蛋,肌理饱满,滑如凝脂,又带着温暖的热度,摸起来让人上瘾。

但他仅食指上沾了胭脂,也只敢用一根食指轻轻触碰她。其余九根手指头收在掌中,仿佛是因嫉妒而蔫头耷脑。

他在“正经”和“轻薄”两种状态间自如切换,一面给她上胭脂,一面缓缓说道:“阿姊听禀。若我推断没错,令尊护腕上的织锦,和这匈奴箭囊上的织锦,并非匈奴之物,而是我汉家织娘所制……”

罗敷立刻相信了,松一口气,道:“我就说嘛,外族人织不出这么精细的玩意儿。你看这锦上结构,五组经线呢,我织起来都费力。”

她抿出一个小小的笑。笑纹甫起,便感到脸上的胭脂抹的位置不太对,伸手点点脸颊某处,意思是让他往这儿抹。

王放玩得起劲,偏能一心二用,口中不敢停,认真说正事。

“你听说过击刹营吗?——没听说过不要紧。不不,跟白水营也没关系。白水营的‘营’,是我们大伙自封的,主业是种地;‘击刹营’则是真正的军队,隶属于北军射声校尉,建立至今,已逾百年。南征北战,作战不少,当中每一个士兵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英。”

他顿一顿,确保她听懂,见她神色愈发肃穆,杂着些许疑惑。

传奇是传奇,可……跟这块织锦有什么关系?

他理顺思路。指肚上胭脂还剩些。尽管对面一张白白嫩嫩小脸蛋,摸起来爱不释手,也不能把她涂成个大红脸,于是手指大胆下移,轻轻点在她唇上。软得像花瓣,让他一点点也染上丹红。

罗敷唇瓣极痒,只得微微张口,特别有冲动咬他。

这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半是嗔怒,半是哀怨,目光催促:快说。

王放遵命,闭目回忆一刻,说道:“永兴九年,汉廷征讨南羌。出兵之前,太史令观星卜筮,得岁星、荧惑、镇星、太白、辰星,五星同时出于东方井宿,得征验之书,云中国大昌,四夷服诛,与天无疆。”

这几句晦涩难懂的话,他故意用寻常的语速说出来,一点不给她思考的工夫。只见罗敷眉头慢慢皱起,朱唇微张,欲言又止。

他调皮一笑,食指压住她双唇,封回去一句急切的问话。

“我给你解释——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大吉之卦,预示着此次出兵一定能大获全胜,汉室振兴。后来该役果然大胜,举国欢腾。当时的皇帝为了纪念此役,命锦署织造了一批精美复杂的彩锦,分赐给击刹营的有功将士。击刹营里的兵将们,将彩锦裁成各式衣物配件,穿戴在身上,以为荣耀。这些军兵战死或退役之后,御赐彩锦代代相传。后来,这批织锦就成了击刹营的象征。此后数十年,击刹营战功不断,北却匈奴,西逐诸羌,四夷无不闻风丧胆。据说某一任匈奴单于屡次拒敌汉军,扬言只有击刹营才配和他的军队决一死战。后来朝廷果真调来了击刹营的主将。决战之际,那单于见汉军主帅身着击刹营彩锦装饰的战袍,当即抛下刀弓,情愿归降。”

他不疾不徐的说着,手中胭脂已涂净。抬眼看,女郎樱唇红若丹霞,较平时都娇艳不少。

他心满意足,笑嘻嘻的收手,等她开口问问题。

罗敷听得入神,连难为情都忘了,再低头看那匈奴箭囊,这一次,完整地识别出了彩锦上的字。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

她骤然激动,红晕满面,低声说道:“难道我阿父,是……”

王放笑了笑,面色转为郑重,说道:“令尊生前,很可能曾是击刹营的兵员。这块彩锦护腕,是表明身份的随身之物。多半是他从同袍或上级那里继承而来,让他一直珍藏身边。”

罗敷一字字听得清晰,身体仿佛被一阵陌生的香风拂过,眼眶有些湿,紧抿着嘴唇,尝到胭脂的甜涩味。

自己过去不识字,从未深究过这块彩锦的名堂。也许阿舅知晓一二,但也已被他带进坟墓去了。

她语无伦次问:“可……可是……你如何知道……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王放寂然一笑,“这些往事,尘封在书里,谁人能轻易知晓?我是前日读了一通宵的卫家藏书,偶然读到一本关于军事兵法的笔记,上面记载了击刹营的一二往事。可巧今日就见到了击刹营的遗物,也算是巧合幸运之至。”

他说毕,端正坐姿,朝那块褪色蒙尘的织锦护腕,轻轻拜一拜。

罗敷点头。心潮澎湃,许久说不出话。

忽然心中闪过一个不解的念头,立刻问出来:“可这匈奴箭囊……”

怎么也是用击刹营织锦包裹的呢?

王放道:“击刹营是四夷克星。想必是匈奴军队在某次作战中,曾缴获了少量的击刹营彩锦,为了纪念战功,将它缝在了自家的箭囊上面,也代代相传了下去。自然是为了炫耀和纪念。”

这个解释算是说服力十足。罗敷终于最后松一口气。

就说嘛,阿父怎么可能是匈奴人呢?

不过话说回来,在她心里,对于父亲的记忆,实在是所剩无几。除了知道他姓秦,其余的几乎是一无所知。懂事后的大部分日子里,身边仅有一个舅母,一个表弟,便是她所有的关于“家人”的概念。

身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父母死于战乱的不在少数。一个人痛失亲人是伤痛,然而当一群痛失亲人的孩子聚在一起,大伙命运相似,伤痛便显得不那么剧烈。

除了偶尔被父母双全的孩子——譬如赵黑——嘲笑两句,引她片刻怒气之外,丧父丧母的阴影,在她的童年里,并不是太深。

但这并不妨碍她怅然遐想,有阿父阿母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恍惚出神,一时间忘记了匈奴和东海先生,喃喃自语:“击刹营现今驻扎在何处?那里……会不会有人认识我阿父,记得他做过的事?我若是去打听……”

王放神色肃穆,摇摇头,犹豫了很久,才轻声告诉她:“击刹营勇武无匹,屡克外敌。只可惜,在十年前的甲子之乱里,他们被派去扑杀叛军,反而被叛军设计包围,屠杀殆尽,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罗敷怔住半晌,毫无预兆的潸然落泪,冲掉了脸上红艳艳的胭脂。

她只知,自己的父母死于甲子之乱。却不曾知道,原来阿父曾经从军,隶属于那个让匈奴人都胆寒的部队,但却死在了农民组成的乱匪的刀下!

虽然她也隐约意识到,随着汉室衰微,政治腐败,击刹营在最后的日子里,未必像过去那样铿锵辉煌,说不定和大多数军队一样,早已腐败入理,无可救药……

但她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她的父亲,肯定是个勇敢帅气的军官,武艺高强,敬上爱下,忠君报国,战斗到最后一刻。

她心中弥漫着百样复杂的情愫,轻轻捂眼,无力说道:“我静一会儿。”

王放默然半晌,点点头,声带歉意,低声说:“阿姊,我……我只是觉得,既已知道真相了,不该瞒着你。”

罗敷点点头,表示不怪。她已不是稚龄幼女,知道如何分清过去和现在,也不会被那些虚无缥缈的想象所压垮。

忽而肩膀一紧,王放挪动双膝,凑近过来,十分自然的搂住她,将她半个身子拥进怀里,让她额头抵上自己肩窝。

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出身,上下家谱也许能查到秦皇汉武的时代,却从小就失却了被人宠在手心的资格;而有些人,看似石头缝里蹦出来,但他的童年少年时代从来不乏关爱,以致他虽然已长成独当一面的男子汉,骨子里仍有柔软的角落,盛着满溢出来的乐观之心,让他即使历尽挫折,也对这个世界充满接纳友好的态度。

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俩的差别何止天涯海角。

因为不同,所以探究,所以吸引。

但他也知道,都是头一次做人,谁也不比谁高明。有些事情怕是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

本以为肩膀衣裳会湿成一片,偷偷低头看,却见她眼目半闭,眼中湿漉漉的,像是蒙了一层清晨的雾。那雾气厚重凝聚,却没有水珠滴出来。

罗敷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哀愁。她抽一抽鼻子,忽而哽咽道:“十九郎,他们都说,当年的甲子之乱,是……官逼民反……是百姓活不下去,这才……这才……”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百姓出身,从小也没少跟着舅母街坊们骂“狗官”。可难道,她父亲便是百姓口中切齿痛恨的“恶吏”、“兵痞”一路么?

王放轻轻抚她肩头,缓缓道:“记不记得咱们读过,‘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君子尚且可以不仁,何况寻常人?我阿父说过,乱世将崩时,豺狼横行。官兵队伍里固然良莠不齐。百姓之中何尝不是猫鼠同眠。人说百姓们被逼反,并不等于这些百姓全是好人;人说官兵凶神恶煞,迫害忠良,也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官兵都是恶人。

“就说过去咱们白水营,虽说收留的是乱世中无从依靠的流民,但其实也并非都是百姓。也有拿不到粮饷的士兵,也有打了败仗、不敢返回复命的郎将,甚至也有被乱民杀了全家,被迫流亡的清廉官吏……

“这些还都是幸运的。那些不幸的,曝尸荒野,最多半个月,便看不出人形——到那时候,军和民,官与庶,又有多大区别呢?”

罗敷心中酸涩,跟着眼前雾散,像是桑林路尽,突然透出来一缕日光,让她有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芸芸众生,且如蝼蚁。那么多无辜的人,用生命做了某些人通往权势之路上的祭品,又何必在意他们生前的身份?

王放极少用这种全然严肃的口气说话。他的语音里依然带着些许笑意,但却是那种悲天悯人的、通透的笑,好像他的年纪并非区区十八,而是已活了七八十岁。

他的脸跟罗敷离得近。见她目露敬畏之色,忽然嗤的一笑,轻轻松松解释:“都是过去阿父跟我说的。我年纪尚轻,又不曾经历什么生死,哪能自己悟出这些道理呢?”

罗敷擦擦眼角,笑着评论:“谦虚。”

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安慰了,在他怀里拱一拱,想要挣出来,他却没放开,反而推转她肩膀,拢得更加有力。

他已经找出了喜欢的姿势。像以往几次那样,从背后环抱着女郎的纤腰,好像这个宠溺呵护的姿态,能让他平白成熟十岁似的。

低头便嗅到她柔发间的香。那香气似乎生翅膀,轻车熟路地找到他身体上最脆弱的地方。目光再往下,曼妙的曲线一览无余,他不敢多看。

罗敷平白羞涩,目光落在他脱下来的手套上,顾左右而言他:“哎呀,手套开线了,我给你补一下……”

“阿姊!”王放好像明白她心思似的,手套藏进怀里,不让她转移注意。轻轻叼她一根头发,不痛不痒的扯一下,让她集中注意力。

“阿姊……咱们若回洛阳,你可想好……该怎么说了吗?”

罗敷回头。他离得近,双眼大得出奇,瞳仁里映出两个带着疑问的影子。他鼻尖几乎能蹭到她的,温热的气息一阵阵冲下来,忽然便有些紊乱。

她心跳微微加快,斜眼瞥地上的胭脂盒,想到织坊里的热火朝天。

她跟她的那些织机布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时忆起,甚为想念。

但她坚决地说:“织坊交给胖婶打理。我全力助你寻人。虽然也许帮不上太大的忙……”

王放忽然伸手,极快地梳拢她一缕鬓发,别到耳后。

赧然笑道:“我不是指这些事。我是说,我们两个……”

他的后半句话忽然不翼而飞。“我们两个”这四字像短短引线,点燃了一团成双成对的捆仙索,把他的动作凝固在半空。她脸蛋上那点滑溜溜触感,此时后发制人地开始发威,从指尖开始,一路风驰电掣,掠过手臂,肩膀,胸膛,在蓬勃跳动的心尖上声东击西地楔了一根刺,随后一路往下,四肢百骸都浸润着一股扩散中的酥麻。

“……”

原是血气方刚大小伙子,一旦将精神集中到怀里的一团暖玉上,就是生根发芽,三头牛拽不走那点无可救药的注意力。

他感到有些不乖的因素又开始蠢蠢欲动,偏偏这次还是坐姿,根本是无从逃窜。

他哀鸣一声:“阿姊你起来,别靠着我呀……”

嘴上这么说,两只手却诚实地收拢,言行不一地把她抱更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情人节快乐!今天发30份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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