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小王再回去想想……”
方琼轻笑。
“时不等人。君子应把握当下。若此时不决, 日后怕是更无这个决心。方某还怕夜长梦多呢。况且……”
他举目望去。扬扬荒草随风而动,一只野狐不知在追逐什么, 跳跃如同闪电, 突然出现, 又顷刻间消失。
“况且就算失败了又怎样?殿下已经被居心叵测的权贵们排挤到了边缘。即使这一次行动未能大获全胜,也不过是被排挤得更厉害些而已。有舍才有得, 殿下难道输不起么?”
方琼毕竟有个做了几十年冀州牧的父亲。他耳濡目染,深谙胡人习俗。
因着没有儒家忠孝观的束缚, 匈奴人对于“反叛”一事, 看得也挺随意。
匈奴贵族反叛单于, 未必会深谋远虑, 也未必需要什么血海深仇。某一次有损尊严的口角, 某一次的分配不均, 或者某一个绝色的女人,都可能成为反目成仇的理由。
而若是有贵族造反而失败,也不太会像汉人一样, 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轻者挨一顿鞭子;重者被褫夺牛羊土地奴隶,贬几级爵位;再不济, 带一队人流亡出走, 自立门户,都是十分普遍的结局。
方琼见休屠王还在发愣,冷笑着叹口气,伸手将短剑拿回来。
休屠王蓦地握住了剑柄。
“等等……我……”
“殿下做决定了?”
“不,不是……”
休屠王语气急促, 双眼盯着方琼。
“近来小道消息附近传闻,大汉重派击刹营前来围剿我匈奴王庭。若此事为真,小王当先绝外患,再考虑争权夺位之事。”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这是他作为匈奴之贵族首脑,与生俱来的责任所在。
树上,盗仓听到“击刹营”三个字,也竖起耳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放率领汉军,披了击刹营的皮,发动闪电奇袭,走到哪儿俘到哪儿,但到底免不得漏网之鱼,把这个“击刹营复活”的重大新闻传了出去。
传到休屠王耳朵里,也属正常。
方琼却没有休屠王那么紧张,哈哈大笑。
“击刹营?殿下也相信那样的鬼话?击刹营早就灰飞烟灭,投胎都不知投了多少回了。难不成大汉皇帝学会了召唤阴兵的道法,把他们的鬼魂招来作战不成?”
休屠王微微一惊,垂下手,鸡血石短剑顺手别在腰间。
“可是……可是……”
他的马儿无人管控,慢慢往前走了几步。杨树梢间,盗仓也无声无息地移动了位置。
方琼轻抚胯下马的鬃毛,微微闭眼,似是回忆。
“休屠王殿下,我可以跟你说实话。最后一批击刹营士兵,在十余年前,便是驻扎我冀州。这些人直接听命于朝廷,战斗力平平无奇,消耗的粮饷军备,却是寻常兵士的一倍有余。我父亲不愿替朝廷养这支队伍,于是趁着甲子之乱,派他们去围剿流民匪寇——并且,故意没有告知他们流寇的伏兵陷阱所在。”
休屠王也是打过仗的,一点即透,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是……”
方琼嘲弄一笑,语气冷漠。
“借刀杀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大丈夫当断则断。”
休屠王不言语,盘算着当时的情况。
方琼缓缓继续:“……所以,整个击刹营全军覆没,是先父亲手所为,亲眼所见。方某拿项上人头担保,击刹营已经断了根,不会有一个活口留下来。至于最近的那些传言……无知小卒看走了眼,也属寻常,对不对?”
休屠王点点头,捋着胡须笑起来。
“这我就放心了。回头让底下军马辟个谣便可,再有人妖言惑众,责罚不贷。”
方琼笑道:“所以,王庭之事……”
休屠王再无顾虑,粗放的眉头拧结成股,宛若远处的古长城。
“胜算倒是有……有方公策应,杀掉昆邪王不难……只是单于那边还有不少精兵,都是我们皇亲贵胄,我……”
方琼低声道:“铁血男儿,还怕杀人么?”
休屠王笑道:“也是。可大阏氏……”
方琼琅琅一笑。
“大阏氏虽然有兵权,但她带着身边两个幼子,又刚刚被诊出有孕,能分出多少精力来疑神疑鬼?殿下还担心什么?”
休屠王叩着牙齿,轻轻摇头。
“不,小王不是这个意思。方公还要答应小王一事。”
方琼立刻问:“何事?”
“昆邪王可以杀。但莫要伤了大阏氏。这个女人,我很喜欢。”
方琼本能一皱眉,又立刻掩了不屑的神色,换成了心领神会的微笑。
“殿下真是问对人了。方某一向怜香惜玉。”
此人觊觎自己的侄媳妇。在汉人看来是有违伦常,然而若论胡俗,也不算什么大事。
方琼看得开。何必跟自己盟友论道德。
“收买几个大阏氏亲随的护卫,在她帐外小小的放一把火,制造恐慌。然后殿下求见大阏氏,确认她的安全——作为叔父和臣子,救驾探视,理所应当,是不是?——然后殿下便可直接拿下那个女人。具体用什么战术,我不管……”
休屠王心领神会,心中闪过七八样“战术”,两人志同道合地笑起来。
方琼话锋一转,“不过,大丈夫当断则断。若大阏氏执意不肯合作,希望休屠王以大事为重,莫要心慈手软。”
休屠王犹豫片刻,点点头,坚决道:“这个自然。”
“此事万不能外泄,只能告知心腹和死士。王庭里那些忠于单于和阏氏的角色不少,可不能让他们反应过来……”
“不用方公提醒。”
两人迅速歃血为盟,随即纵马并行,谈笑间,商议政变的细节。
杨树林外,盗仓无处藏身,只得终止跟踪,轻手轻脚地回到美稷关隘。
罗敷和众将官听完盗仓的回报,一齐震惊了好一阵。
“所以……所以方琼的真实图谋……”
并非“向刘可柔借兵报仇”这么简单。
刘可柔以为自己趁人之危,抄人后路,一箭三雕;殊不知,他也是那捕蝉的螳螂。
撺掇他捕蝉的那只黄雀,正蠢蠢欲动,准备在他屁股后头下手呢!
就算刘可柔惊觉了政变,率军返回,时机已逝,也未必能重夺单于的位子。
况且如果他半途而废,相当于跟卞巨毁约,后果不堪设想。
要么他选择硬着头皮跟大汉干到底,期待卞巨事后帮他“讨回公道”——那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刘可柔轻信方琼,给自己换来一个悬崖遍布的死局。
而这段时间里,方琼大可趁机跟匈奴亲善交好,挟功要价,重聚兵马,华丽归来。
罗敷无从评论,只来一句:“方琼本人应该想不出这么毒的计。多半是他身边还有谋士军师。”
其余众将表示同意:“其实这计甚是粗糙,漏洞也不是没有。倘若换了卞巨,未必能顺利入他的彀。但刘可柔嘛……”
一阵轻蔑的笑。那意思不言自明。胡虏脑筋简单,读再多的书,也是被人算计的命。
可嬉笑之余,又觉后怕。
若非汉军拿下关隘,伪装隐蔽,若非方琼带着休屠王,碰巧挑了这么个地方“密谋”,那不光刘可柔,就连这群汉军也要被蒙在鼓里,被瞬息万变的形势砸个晕头转向。
罗敷心思飞转,从这份新情报里,找出了三个致命要点。
“第一,王庭里马上将有政变。咱们的计划也要赶紧改。若是跟方琼、休屠王的军马撞上,平白暴露自己,徒增伤亡。”
这一点,其他人也立刻想到了。马上有书吏从头发里抽出笔,刷刷开始记写,言简意赅地把新情报的大体内容勾勒出来。
“第二,方琼透出了击刹营的底细。必须马上通知十九郎。他若想再装神弄鬼,怕是要失算。”
众人点点头,神色间均有或大或小的失望。
这一次奇袭计划,很大程度上就是依托击刹营的积年余威。现在,这一份致胜法宝,让方琼破坏殆尽。
并且,王庭被方琼搞出乱子,不出三五日,消息定将传到刘可柔处。万一他派兵回来镇压,王放这个“趁虚而入”的突袭计划就会彻底付诸东流。
就算他想作壁上观、渔翁得利,怕是也不得喘息,自身难保。
罗敷暗自叹息。十九郎毕竟年轻,还是免不得轻率冒进。
他跳上荆棘丛生的小路,时刻警惕,谨慎攀登;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未曾想老天不给他面子,半途冲下一山泥石流,把他砸个劈头盖脸。
虽然知道他机敏善变,诡计多端,不会一根筋通到底;也知道自己除了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别的忙。
但她愈发坐立不安。
她勉强笑笑,宽慰大伙:“还好让咱们听到了方琼的密谋。不然,还一无所知地傻傻往前冲,才真是糟糕呢。”
这倒也是实话。众兵问:“那夫人打算怎么办?”
知道她不会用兵,也就是礼貌性地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确定大致战略。
罗敷却没立刻答。她收敛笑容,一双秀眉敛得严肃,轻轻瞟了盗仓一眼。
“我还没说完呢。第三,今日我算得知,我那亡故的父亲,原是被方继当做弃子,故意放任他们进了敌军埋伏,以致全军覆没的。虽说人各有命,但我也不能无动于衷。诸位,妾有一不情之请。虽然咱们的宗旨是少杀伤,争取不与匈奴结大仇,但若碰上方琼……”
众人立刻知她意思,轰然道:“父债子偿。小的们豁出性命,也要把他抓到夫人面前,任夫人处置!”
罗敷轻轻“嗯”一声。脸颊染上淡淡红晕。
“谢大伙。但这件事还是放在最后,我并不急。眼下最要紧的,是通知十九郎,有人密谋控制王庭,让他赶快另寻别策……”
她说的声音很小。说到最后几个字,话语却突然被一阵嘈杂打断了。
帐帘掀起。几个匈奴降卒被推推搡搡的丢进来。人人脸上惶恐无极。
几个汉兵骄傲喊道:“这几个人在外面偷听!被我们发现了!要不要打一顿!”
留在此处的降卒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对汉军的询问和使唤,表现得十分配合。
因此也没将他们严加看管,而是让他们各回各的岗位,伪装到底。
现在他们居然胆大包天的来偷听?
没等糜幸厉声叱问,几个降卒先跪下了,低声下气。
“还请汉家将军救我匈奴!王庭若乱,我匈奴百姓都会遭罪……”
他们也见到方琼和休屠王单独同行,似乎密谋着什么。
事关自己国家的福祉,怎能无动于衷。见汉军派出密探偷听,他们也就鼓起十二个胆子,悄悄的来探听一二。
没听几句,就被当场捉住。然而降卒们已经猜出了来龙去脉。
“……不能让他们杀昆邪王,害大阏氏!还请汉家将军出手,派人去王庭示警,莫要让那个姓方的阴谋得逞!”
在匈奴归附大汉的时日,汉军也曾进驻北地,协助练兵、合作平叛,双方情如兄弟。
在许多年长的匈奴人心中,这种日子才是常态。
至于“汉匈交恶”,那是最近才出的新鲜事。再说,他们匈奴也并非与所有汉人为敌。卞巨和方琼,可都是他们的同盟呢。
“有困难找大汉”,这种思维根深蒂固,短时间内难以去除。
降卒们跪在当处,视死如归地扬头,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个军官首脑,再无畏地定在罗敷脸上。
“夫人!我等可以带路,带你们入王庭,只要你们阻止休屠王发疯做傻事!”
罗敷无言,心中似有丝弦拨动。
糜幸按揉自己的酒糟鼻,似是自语,似是对罗敷说:“他们只考虑他们自己的安稳。咱们冒险进军北地,是为了抄刘可柔的老家,围魏救赵。不是为了帮匈奴平叛的。”
他看出罗敷的焦急,顿一顿,又正色道:“况且陛下的军令,是三日后若无消息,即刻撤回雁门。我等奉命行事,不能擅自更改。夫人且莫多想吧。”
这人倒信奉“军令如山”,又是头一个忠君爱国。王放让他干啥他干啥。就算让他一动不动的站上三日,他大约也会风雨不动安如山,顶多在脖子后面绑个枕头。
不管秦夫人身份如何,跟天子关系如何,她既非将官,也无兵权,说话不算数。
罗敷心思飞转,端起手中一盏热牛乳,慢慢啜着,努力适应着那味道。
王庭里三人“共治”。休屠王反叛。昆邪王跟他有仇,大约会被杀得毫不手软。大阏氏是第二个目标。
休屠王觊觎大阏氏,然而也不惮伤她性命。这个女子毫无防备,定然难以逃脱。
她轻声问:“不是我想管闲事,但……一个怀了孕的女人,眼睁睁的看她被算计,被休屠王霸占,她身边的人被屠杀?”
糜幸和周围几个将校都没做声,神情颇为憋闷,似乎在说:那大阏氏跟咱们无亲无故,肚里的孩子也不是我们的,您可不就是在管闲事吗?
罗敷不喜欢这一团死寂的沉默,站起身,温和说道:“咱们的目标,是釜底抽薪,尽快夺得王庭的控制权,打击消灭匈奴一方里的不安分之人。对不对?”
众人点头。
“大阏氏既是女子,又怀孕,想必不会有多么嗜血好战。咱们先救她,再讲和。争取到她的支持,肯定比直接武力夺取王庭要容易,对不对?”
糜幸似乎被说动了,然而马上又摇摇头:“咱们不是来救人的……”
“我知道。咱们原本跟匈奴是敌,眼下他们内乱,咱们相助其中一方,正好‘化敌为友’,什么事儿都好办了啊!”
她狠狠心,尽量冷血地补充:“就算大阏氏不合作,事后把她控制住,也比控制休屠王、方琼他们要容易吧。”
这是她跳出脑海的第一反应。
能用外交解决的事情,就避免付诸暴力。她觉得若十九郎在场,多半也会点头的。
但糜幸显然没把这话当回事,犹豫一刻,依旧轻轻摇头,耐心笑道:“军令……”
“可现在情况有变!十九郎说不定马上就被戳穿伪装,身陷重围,正盼着我们去增兵救援呢!”
此人只忠大汉天子。罗敷把“天子安危”拿出来压他。
见他愈加为难。罗敷干脆掉头,从一众汉兵里挑出了自己人:“白将军。”
白起来得比风还快:“女神?”
“带上你手下的小队。我要去王庭增援。”
“这就去披挂!”
白起才不管什么敌我差距,什么从长计议,只知罗敷有命,无有不从。
至于她要去“增援”的那个人,倒不太放在眼里。
糜幸眼看这里要闹内讧,眉头皱成麻线团儿,终于跺脚叹气。
“好好,我们都去!夫人你在后头留着就行了!”
罗敷笑了。精兵都开拔了,让她留在这满是匈奴降卒的小庭帐里?
她胆小怕生,宁可跟着自己人一块儿冒险。
况且有白起贴身护卫,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她只要不贸然跑到别人的枪底下,自己的安危是有保障的。
“派人将其余女眷护送回雁门。让降卒伪装带路,咱们的人都着匈奴衣衫。我……我扮作边疆贸易的汉家织女,带几匹丝绸,直接求见大阏氏。其他人,悄悄在大阏氏庭帐外布防,阻止休屠王的阴谋——可行不可行?”
她的手下们还没发话,角落里的一众匈奴降卒已经七嘴八舌叫了起来。
“小的们可以帮忙掩护!”
“保证不会让人怀疑!”
“只要能救大阏氏,小人们听从吩咐!”
糜幸冷着脸,看看身边的汉兵,一个个居然也有些跃跃欲试的神色。
本来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顶着风雪和严寒北上,卯足了一口气,准备好建功立业。
谁也不太愿意无功而返,灰溜溜退回雁门。
况且按照罗敷的设想,连流血交锋的风险都降至最低,直接就能开进王庭,扬我大汉军威……
单是想想,就让人血热。
糜幸觉得自己名不副实,运气差到家,摊上了这么一对儿不靠谱的皇帝“母子”,也许就是命吧。
“全体准备,明晨天亮,便即出发。”
罗敷于是带着糜幸、白起、以及剩余汉军精锐里的大半,奔驰半夜一日,长驱直入,来到匈奴王庭。
荒原上点点人影。北地漫长的冬天正在慢慢消融,牧民们带着牛羊马匹,开始寻觅水草丰美的新土地。偶尔可见低调的商旅,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在边市停开之际,铤而走险地走私货物,以图暴利。
罗敷所在的汉军队伍化装成匈奴兵,由货真价实的匈奴降卒带队,一路上穿山过岭,无人阻挡。
作者有话要说: 罗敷:第一次带兵,怎么装成经常打仗的样子,在线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