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玩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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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万安!陛下万安!”

说话的是一只黑得发绿的凤头秦吉了, 栖在鎏金坠流苏的细架子上,一身羽毛油光水亮, 苍蝇站上去都得打滑。鲜黄色的喙一张一合, 说的是纯正洛阳官话, 那音调抑扬错落,末尾拔得贼高, 猛然一听,像个被掐了脖子的小宦官。

王放眉开眼笑, “乖!”

手里捏一直刚从草地里捉来的新鲜蝼蛄, 刚凑上去, 秦吉了额上羽毛一抖, 毫不客气地把蝼蛄啄了去, 却还一时不吃, 而是摇头晃脑地转了半个圈,仿佛是跟周围的不入流虫鸟炫耀:瞧老子多厉害!

王放转头摸了摸另一只秦吉了的羽毛,笑道:“你也说两句!”

另一只鸟许是自惭形秽, 低头含胸啄羽毛,就是闷声不开口。

王放恨铁不成钢, 语重心长地教训:“秦二啊!你给我长点儿脸成不?你再光吃不说, 小心我下顿给你带芹菜!你瞧人家秦大,学什么像什么,再瞧瞧你!”

这只叫“秦二”的秦吉了许是被说烦了,扇扇翅膀,有气无力地吐几个字:“主上请用茶, 主上请用茶。”

王放觉得差强人意,摇摇头。

“别用一副人家欠你债的调子。懂不懂什么叫低声下气?——小包,你给它学一个!”

小包在一旁侍候,手里捧个竹笼子,里头一大团蠕动的蟋蟀蚂蚱蝼蛄。可怜的小宦官身体僵硬,已经半天不敢动了。

天子近来痴迷玩鸟。他一个随身小宦官,原本也是十几岁花样年华,自然也十分感兴趣,每每跟着沾光,逗弄一下这些名贵鸟儿。逗得好了,还能讨天子的喜欢,赏他吃食钱帛。

但他也知道,带着天子玩物丧志,那是宦官大忌。玩得越舒坦,天子越开心,底下群臣越当他是祸国乱根。万一哪天国情有变,或是天上来个日食、血月之类,那便是老天看不下去,追根究底寻祸根,自己准被第一个拎出来开刀。

既喜欢陪天子玩,又怕陪天子玩得过火。宦官们其实活得也挺累,一言一行都得衡量分寸,一举一动都得战战兢兢。整个人都有点快分裂了。

王放见小包呆滞,又叫一声,他才猛地惊觉,满身鸡皮疙瘩的开口:“主……主上请用茶。”

在这句标准示范的感召下,秦二大约也自惭形秽,又磨蹭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学了两遍舌。

王放总算满意,示意小包给喂只虫子,自己兴冲冲地去撩拨第三只:“嘿嘿,秦三,还认得我吗?”

……

他把御苑里会说话的秦吉了鸟全都收归己有,寂寞的时候,跟它们聊天。

秦吉了虽然是鸟,却也姓秦,于是他也不费心给鸟儿起名字了,干脆管它们叫秦大秦二秦三秦四,心中有点隐秘的窃喜,觉得像是叫自己小舅子。

他还想训练它们用阿秦的口气说话,譬如“十九郎,你又不乖了”,或是骂一句“没羞没臊,没脸没皮”。可惜宫里的秦吉了十分没骨气,只会阿谀,不会骂人。他悄悄试了两次,难度太大,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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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卷走了地上琐碎的叶片,也卷来了一阵槖槖脚步声。

王放正跟秦八大眼瞪小眼的较劲,猛然听到冯宦官的尖声禀报:“丞相且至!”

他猛地一激灵,手悬在空中。秦八小心翼翼地从他指尖叼走了一只肉虫子。

他抿出一个不合格的微笑,多此一举地说:“卞公免礼。”

心里默默鄙视一下自己:怕什么!硬气点!

他心里知道,自己属于要啥没有,要命一条,已没什么可输的,何必害怕这个张牙舞爪的枭雄。

但同时,他不得不每日注意饮食,谨慎言行,从身边人的言谈举止中,捕捉自己是否安全的信号。同时,还要瞒着无处不在的耳目,悄悄做一些看似没用的事……

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紧张。精神上的压力无形无质,然而却实实在在地扼他的咽喉。

很多时候,本能的反应总会盖过理智。他听到“丞相且至”这四个字,还是不由自主地口中发苦,一瞬间有点呼吸困难。

卞丞相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好容易抽出时间来“面圣”,天子却在无所事事的逗鸟。对比之下,他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把这些扁毛畜生收了!我跟皇帝陛下……”

没等他说完,乖觉的宫人已经七手八脚,提着一群秦吉了溜之大吉。秦八站在晃动的架子上,还在摇摇晃晃的吞那条虫子。

卞巨欠身:“陛下万安。”

王放无声一笑。秦大叫唤这四个字时,比他感情丰沛多了。

“有事?”

语气微显不耐烦,好像是厌烦红尘,不乐意过问一句政事。

卞巨无事不登三宝殿,眼微眯,审视了一下吊儿郎当的少年天子,笑道:“陛下还记得邯郸那位方琼三公子么?”

王放眉梢一挑。看来“挑拨离间”成功。

他低声吩咐小包把那篮虫子好生收着,这才背着手进屋,琉璃席上一坐,故意做出十分厌恶的神色,说:“那个晕血的纨绔啊。怎么,他造反了?”

“方琼擅篡冀州牧之职,咳咳,并且奏章中对朝廷出言不逊,这陛下还不知吧?”

王放心想,揣着明白装糊涂。方琼的那份奏章他是看过的,卞巨也一定知晓;不仅如此,那奏章被自己做了手脚——卞巨也许也看出来了。眼下倒明知故问?

他轻笑两声,十分真性情地答:“是么?朕讨厌这人,丞相若能帮忙把他给收拾了,朕求之不得。”

卞巨心里冷笑一声。方琼因着垂涎秦夫人、逼迫白水营,跟王放种下了天大过节——这他知晓得清清楚楚。少年人任性,眼下有了机会,就想狐假虎威的教训一下过去的情敌。把他卞丞相当刀使呢?

想起秦夫人,心里不免有点发堵,因着居然有人能摆脱他的安排,让他无从掌控。

至于秦夫人的去向,他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一个可能性:大约是她在寻找骡马队接头的路上,让哪个恶霸强盗捷足先登,抢走了。

红颜薄命,实在可惜。洛阳城的治安也实在是亟待改善。

他不被忽悠,拿起果盘里一片梨,细细嚼咽完了,才道:“随便‘收拾’人,岂不是师出无名。依臣看,把他召来洛阳,训个话,确保他忠于陛下,也就成了。”

王放表示抗议:“我可能会揍他。”

这个话题有点谈不下去。公忠体国同时还要哄熊孩子的卞丞相只好退一步:“那臣代陛下下诏,训斥他一番?”

王放兴致勃勃:“写完了给朕看看。”

这大约也是他本来的计划。王放觉得,他特意绕个远路来跟自己聊天,不太可能是为了方琼这么个绣花枕头。

“公还有事?”

方琼只是开胃菜。卞巨估摸着气氛融洽,这才换一个严肃的语调,轻声说:“臣方接到急报,徐扬二州,有人造反,拉起一支叛军。”

天下本来就不稳,各地的叛乱如雨后春笋。有的规模不大,派个屯长带领三五十农闲民兵即可剿灭;有的依托豪强,已成气候,会惊动太守和州牧。

但够得上让当朝丞相亲自过问的“叛贼”,级别确实算十分的高了。将来青史上或许能留一笔。

王放笑了:“造反有何稀奇的?这天下造反的人太多了。要是天天给我汇报,怕是你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卞巨:“可是……”

王放脸色一沉,不怕死的打断他,“卞公,也许你还不知,自从你坐镇洛阳,不再随军征战,你那些常胜将军们就像松了绳套的猎犬,有些人倒还规规矩矩,有些人早就把‘军纪’二字切碎炖吃了!我知道大军动处,都是沿途补给,军备的粮草跟不上时,去百姓家征用一二,也是不得已之事。可你家队伍扫荡过的村落,百姓都有饿死的!能不造反吗?朕今日好心提醒你,你把朕的子民都祸害死了,朕去哪儿收税?宫里的吃穿用度怎么办?是不是明年开春,朕就得扛着锄头亲自下地,才能不饿死?实话告诉你,朕养尊处优,贪生怕死,实在不愿落得那样下场……”

他发挥自己东拉西扯的特长,十句歪话里杂一句正经话,语重心长地唠唠叨叨,不知情的听了,还以为他是苦言劝谏的忠臣呢。

但这话他不得不说。卞巨派兵南征北战,他没意见,也管不了;但大大小小的奏章里,越来越频繁提到的“兵隳”、“掳掠”、“十室九空”,还是让他胆战心惊。他不能当这个帮凶。

但卞巨只是冷笑,咳嗽几声,轻抚手中的羊脂玉串,半天才吐出一句:“是么,太遗憾了,臣定将彻查。”

王放心中即刻明朗。这些事,他并非不知情,只是懒得管。

什么军纪严明,不拿百姓一鸡一犬,原本只是雕栏玉砌,粉饰一个金碧辉煌的外壳罢了。

卞丞相原本就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菩萨。若他真的体恤百姓,又怎么会穷兵黩武,四方征伐?

既然已经登上了权力的高峰,也就不用八面玲珑的做戏。下面那些精心铸就的垫脚石么……拆几个不算什么。

王放于是改口,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有人造反,那么派人去扑灭不就行了。你的军队是吃干饭的?”

卞巨让人轻掸琉璃席,在厅内正中的位置坐了下来,接过一盏香茶,抿一口,皱皱眉。

“怎么每日给皇帝陛下准备的,都是这些次等货?——来人,去我府上,取十斤吴地新供的椒橘木兰来。”

他放下茶盏,唇边现出讥刺的微笑。

“可是这一次的‘造反’,情况却又不太一样。这支叛军……声称手里拿着陛下亲手所书的什么‘衣带诏’——就是写在衣带里的密信,命他们奉诏讨逆。这个‘逆’字前面,通常还跟着个‘卞’字,看来矛头是直指臣呢。”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吐得十分清晰,像一把把钝尖匕首,对准了王放一个个掷过去,试图从他闪避的反应里,看出应有的破绽。

王放听到“衣带诏”三字,心里猛地浇了一盆沸水,冲刷起几个长久以来的疑问。

那条衣带诏……应该是让阿秦烧掉了,没踪迹了……

他不慌不忙地回望卞巨,十分散漫地指指自己腰间衣带。

“写在衣带里的东西?我有好几个,你要看么?”

卞巨没想到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利落,不由自主欠身。随后便看到极其辣眼的一幕。天子居然开始当众宽衣解带!

好在解的只是最外一层披风的束带。十指灵活微动,解一半,翻个面,那绛色蟠龙纹织锦的缝隙里,果然写得有字。

王放煞有介事地念起来:“秦吉了,如鹆,绀黑色,丹咮黄距。能人言,比鹦鹉尤慧。每日须用熟鸡子黄和饭饲之。其性最怕烟,切勿置之薰烟处,则耐久。亦可与鹦鹉并畜,以供闲玩……”

顿一顿,抬眼,看到卞巨一头雾水,笑着解释:“抄录的养鸟须知。怕让大臣瞧见说闲话,所以藏在衣服里——丞相方才说,朕的衣带有问题?啧,果然是慧眼独具,佩服佩服,这都让你发觉了,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哟……”

卞巨静静看他表演,冷不丁低声问:“所以叛军的事,陛下是毫不知情了?”

王放系回衣带,把“养鸟须知”几行字塞到褶皱缝里,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

声音提高,“那么……若叛军里有陛下的熟人旧识,臣也照收拾不误了?”

王放笑道:“一切由丞相定夺。”

卞巨敲不破他的面具,气得直咳嗽:“若是秦夫人也在那叛军之中呢?”

王放这才耳尖一动,用指甲轻轻弹掉膝盖边上一撮灰,随后哈哈大笑。

“秦夫人啊……不是在兖州的丞相府中吃香喝辣么!她怎么会想不开造反呢?她是会舞刀啊还是会弄剑?还是会纸上谈兵?哈哈哈,丞相真会开玩笑……”

卞丞相暗地里摇头。果然男人都是天性凉薄,帝王尤为无情,这小崽子也不例外。

这才几个月过去,他已经飞扬跳脱的,完全不把佳人放在心上了?简直是眼瞎心黑。

抑或,他还是在装?

居然有些看不出来了。

……

王放在笑声的间隙里,也冷静地观察卞巨的神色变化。他的脸皮厚度,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倘若时间倒回二十年,让他与年轻时的卞丞相较量一番,他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卞巨的确曾经简单粗暴地威胁过,说秦夫人已在兖州他的府上——当然,用辞稍微婉转些,说的是:秦夫人在馆驿被强人劫掠,幸而被丞相的人搭救,这就一路护送到兖州,陛下要不要慰问一下?

王放初听这句话,本能地慌张了那么一瞬间,随后紧张地笑了。

罗敷没能按计划随骡马队入蜀,这他是知道的;出了什么变故,他一无所知;然而要说罗敷就此被弄到了丞相手里——当他是八岁小孩呢?

他了解卞巨。对方和他一样深深地清楚秦夫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以卞巨那控制欲极强的性格,若掌控了足以控制天子一辈子的金贵砝码,不会弃而不用。

而他只是空口威胁,至今拿不出一样证明罗敷在他手里的证据。

要么他撒谎。要么……

只能是她不堪霸占,已经以死相抗了。

这后一种可能性,曾经如影随形地萦绕在王放心中,折磨他几天没睡好觉。然而他理智分析,觉得她应该不会做这种傻事。

分别时不是已经约定,就算她迫不得已委身他人,也要好吃好睡,争取活个高寿,等着跟自己私奔呢么!

如果她是落在卞巨手里,那更好办。这人南征北战,又有咳疾,手上又无数杀孽,定然不得高寿。熬个几年十几年,说不定就把他熬死了呢!

他的阿秦,绝不会丢下他一个孤零零的可怜人,自己迫不及待“贞烈”去。

所以他每天提醒自己,阿秦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她不愿寄人篱下的在谯家讨生活。她定然是逃脱了卞巨的追捕,自己藏到了某个山清水秀的桃花源。

至于卞巨方才那句语出惊人——“若是秦夫人也在那叛军之中呢?”

大概他已黔驴技穷,口无遮拦了吧。

……

果然,卞巨见天子一直“龙颜大悦”,连一点触动的神色也没露出来,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难道这一切,天子真不知情,难道是某个他一直没注意的势力,开始崭露头角?

“那么陛下,臣领旨讨贼,不知该何时出发?”

王放扶着小包的胳膊站起来,拍拍大腿,怡然微笑。

“你没跟幕僚百官商议,倒来问我?”

卞巨轻轻一笑,“之前臣对这伙叛贼的身份存疑,因此没跟旁人乱说,先来询问陛下。既然陛下对他们一无所知,臣也就放手行动了。眼下秋高气爽,草肥马壮,正好出征。”

王放点头。卞巨倒是还记得给他这个面子。

他便也和颜悦色地答:“朕不懂军事,丞相想何时出发,就何时出发——对了,丞相不在之时,朕不用上朝了吧?”

卞巨的目光跟着他的飘飘腰带远去,终于从他的话里咂摸出一点久违的急躁之意。

他立刻补充:“臣会派亲信留守洛阳,辅佐陛下。臣这就去布置,告退。”

要是没人跟在天子身边监视着,这熊孩子怕是第二天就得上房揭瓦。他可不能急躁冒进,晚节不保,被人算计个调虎离山。

王放似乎没察觉到他的这些深思熟虑。他赏玩玉盆里的青松碧湖钓翁盆景,眼中阴郁郁的,嘴角却勾着笑,吐两个字:“请便。”

作者有话要说:  养鸟须知:引用自清人陈淏子《花镜》;《本草纲目·禽》;宋范成大《虞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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