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帐走出来,郭嘉恰好看见了路过的荀攸, 笑着道:
“心乎爱矣, 遐不谓矣?”
荀攸脚步顿了一下,没理郭嘉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郭嘉哪是那么容易会被荀攸沉默是金应付过去的人。荀攸不理他, 他依旧凑到了荀攸身边, 继续打趣道: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
荀攸终于无可奈何的停下脚步, 转过身直看向郭嘉:“奉孝,你有何事?”
“无事就不能与公达闲聊几句?”郭嘉笑眯眯反问道,“说起来, 公达不应当恼嘉啊。元常在模仿刘备字迹之外写的那份素帛,嘉明明直接交给了公达。”
“你没有打开看?”
“唔……”既然都以素帛的内容调侃了荀攸, 郭嘉显然不能睁眼说瞎话,只能承认:“经由?蛸递送来的东西,嘉自然都是要过目的,这是嘉的职责所在。”
“你看过之后没有与主公聊起?”
“唔……嘛,公达也知道, 嘉与主公是无话不谈的。”
荀攸回给郭嘉一个“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眼神, 转身继续向前走去。郭嘉看过素帛与曹操聊起, 曹操在给荀??葱攀庇职颜獾弊魅な滦戳私?? 导致到现在,荀攸都因为不知道如何和荀??馐投?薹ㄌ岜驶匦拧\亲圆换嵊邪敕衷褂龋?懿偈侵鞴??参蘅赡魏危??灾挥泄?握飧觥白锟?鍪住? 容得他冷言冷语几日。
当然,郭嘉也清楚,荀攸此时玩笑的成分远大于生气。他又缠着荀攸打趣了几句,这才看清荀攸前往的方向,正了些神色,阻拦道:
“如果公达找主公不是急事,嘉建议公达晚一个时辰再去。”
荀攸脚步一顿,思索片刻,问道:“是因为关羽?”
“除了关云长,不然还能有谁?”郭嘉摊手,语气带着半分抱怨,
“先前与嘉商量云梦的计谋时,还洒脱的很。结果等江东真的把关云长的首级送来,又犯了文人脾气,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了。”
“既然如此,奉孝不去宽慰主公一二?”
郭嘉摇摇头:“木已成舟,嘉去宽慰也不过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多此一举罢了。”说着,他望向帐帘垂下的大帐,暗沉的眸子中凝气点点晦涩,“主公什么都明白,让主公一个人静一会儿,就都过去了。”
生离死别,乱世之中,他们经历的多了,总要慢慢习惯、麻木。
无论是曹操,还是郭嘉。
二人正说着话,帐帘突然被掀开,本该仅有曹操一人的主帐竟走出一位文士,乃是杨家的公子杨修杨德祖。出了帐,他先与许褚不知说了什么,说完要离开时恰好看到荀攸和郭嘉,缓步上前行礼:
“修见过荀尚书,郭祭酒。”
“看来,主公相通的比嘉以为的快多了。”郭嘉小声和荀攸叹了句,而后抬步向杨修方才走出来的主帐走去,“正好,公达也不必多等一个时辰了。”
相比荀攸在杨修见礼时就以礼相回,郭嘉对待杨修的态度往小了说是随意,往大了说就是目中无人。然而杨修没有露出丝毫的恼色,只是在荀攸又要往主帐走时,才温声道:“二位容修相禀。方才修离开时,主公刚吩咐了许褚将军:如非十万火急之事,一个时辰内不允他人入帐。”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的掠过郭嘉,“任何人。”
郭嘉一愣,随即不在意的笑了笑,边往主帐边说道:“那嘉到要看看这任何人是包含了哪些……”
“郭祭酒。”守在主帐门口的许褚却伸手拦住了郭嘉,“主公有令,若非急事,烦请祭酒一个时辰以后再来。”
许褚说这话时自己也感到十分别扭。他作为曹操常年带在身边的亲卫,拒绝过许多人,却从来未对郭嘉说过这句话。因为在过去,曹操的“任何”之外,总有特殊到连他进去通传都不需要的存在。甚至有的时候郭嘉多时都不来,曹操还会纠结半响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撒着拙劣的谎把郭嘉请到帐中。
但现在,既然曹操命令如此,虽然别扭,他也只能忠实恪守。
杨修垂下的眸中滑过一瞬光亮。
果然,如他所料。
信心满满的认为自己是例外之人,却被拦在了帐外,郭嘉尴尬的站在那里,进也不能,退也不是。还是荀攸主动上前为郭嘉解围:“想来主公的确是有要紧的事情要独自处理,攸只是来例行禀报军中情况,晚些时候再来也是一样。”
若是当真有要紧的事情,杨修又是如何从帐中走出来的?难道还有要紧之事,是只可说与杨修而不可说与他们这些跟随曹操多年的幕僚说得?
郭嘉撇撇嘴,面庞上充满了不快,只是不得不按捺下去。他盯着帐子,半响,轻叹口气:“本来,嘉以为临行前能和主公打个招呼的,看来只能等半个月之后的。”
“郭祭酒有要事需要离营?”杨修一听,立即插话问道。
出身世家的杨修当然知道自己插话的行为并不合礼,但杨修相信,郭嘉有刚才那一试,审时度势如郭嘉,应不会再视他为无物。
果然,郭嘉虽然愈发不快的蹙起了眉,还是“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不知郭祭酒可需修……”
“嘉是有事。”郭嘉语气有些不好的打断了杨修的话。杨修还未来得及继续说什么,就见郭嘉突然舒展了双眉,语调上挑,唇边又噙起了笑意:
“可惜,是?蛸之事。”
杨修被噎了一下,只得停嘴。曹营中众所周知不成文的规矩,凡事一旦牵扯到?蛸,除了郭嘉外,其他人不可多问一字。
但让他欣慰的是,他很清晰的看到,郭嘉此时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更似是强颜欢笑。
心中愈发有了筹谋,杨修行礼告退。
等杨修完全离开,荀攸才回头看向郭嘉,道:“杨德祖虽自恃甚高,但确为有才之辈,尚可用。”
“杨公子当然可堪大用了。否则,主公谁都不见,他却是那个例外。”郭嘉眼波微转,流出一丝哀怨,“倒是嘉,怕是再也得不了明公信任,要失宠了。”
“……对攸,奉孝有必要如此演戏吗?”
曹操因为关羽之死,一时无心政事,不愿见人,荀攸是信的。但召见杨修却不允许郭嘉进帐,则未免太过荒唐了些,能欺的也大概只有杨修这种在曹营中未呆多久的人。而郭嘉后来刻意的举动、言语,更是欲盖弥彰,显然是故意流露出给杨修看得。
“嘉只是估摸着主公的意思自作主张了一下,也算不得演戏。”郭嘉说道,不动声色的将荀攸的问题绕开,“算了算了,等嘉回来,再好好问问主公。”
“奉孝此去,是为何事?”荀攸又问道。并非是他多事。他看得出,郭嘉刚才和杨修说是“?蛸之事”不过是在诓杨修。可既然是?蛸之外的事,他就必须尽量问清楚,毕竟这也是小叔在信中问到的事。
时隔这么多年,也只有荀??峤?蹦晷熘莸氖路旁谛纳希?笔笨炭痰p墓?斡肿宰髦髡抛龀鍪裁词剂喜患暗氖虑椤?br>
“你也只有在文若那里,才是听话的大侄子。”郭嘉说道,却也不得不承认,“算了,哪怕是主公,面对文若,也不敢不听话。其实,嘉是去……”
说着,郭嘉随意一抬头,恰好看到不远处已经备好马,等了他一会儿的那只老狐狸,不禁双眼微眯,写满狡黠,
“嘉去钓鱼。”
本当全速赶回京城的周瑜在听到士兵禀报的情报后,硬是调转马头,带领近一千人往西陵北去。
西陵距江夏郡郡所不远,地处山间峡谷,两边高山耸立,正是埋伏的绝佳之地。虽然心神不宁,日夜兼程,周瑜仍失去理智没有急着入谷,而是分出五百兵卒持弓箭登上两边山岸伏守,这才带领剩下的三百骑兵入谷。
山谷如此狭窄,一旦情势不对,三百人正是进退皆宜最合适的人数。
山谷并不深,太阳虽能照进几分,却反而使环境显得更加幽静,即使是炎炎夏日地表也泛着凉意。面对这样的地形,周瑜却并不紧张,而是依据多年前与孙策游历于此的脑海中的记忆,有条不紊的指挥大军前进。
约莫走了一刻钟,周瑜终于见到了抛下重饵引他来此的人。
时光的痕迹似乎从来不会在此人身上留下分毫。仍旧是一袭青衫,青丝垂散,被过谷风风吹得飘逸飞舞。而澈如清潭的双眸,永远噙着浅笑的嘴角,更是与周瑜记忆中那个令人厌恶的模样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他是刻意等在这里的,见到周瑜,也不意外:“公瑾,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郭奉孝,”周瑜眼中寒光迸现,“果然,你没有死。关羽一事,也是你的谋划。”
“祸害遗千年,嘉哪能那么轻易‘英年早逝’啊。”郭嘉刻意咬重了“英年早逝”四字,显然是特有所指,这意料之中让周瑜的眸中杀意更浓。若是目光可以杀人,那郭嘉恐怕早被周公瑾凌迟几百遍了,“嘉的确是将除掉关云长送给了江东,公瑾不必为此过于感谢嘉。毕竟,嘉还是心中是有愧的,担当不起公瑾的谢意。”
“你不必有愧。”周瑜冷漠道,“瑜也不会感谢将死之人。”
两侧崖上箭矢搭弦,兵卒所着乃江东服制。
“公瑾,”郭嘉犹笑的轻松,仿佛对身处险境一无所知,“你应该知道,嘉还活着并且会出现西陵的情报,和当年嘉留给你的书笺一样,都是抛出去的饵子。就是为了让江东始终冷静沉稳的大都督,留有无法摆脱的弱点。
你也当清楚,主动权掌握在嘉手里,所以在这西陵,必定布下了重重陷阱等着你。
哪怕嘉的饵下得那么拙劣,你居然还是来了。”
说到此,郭嘉眼中涌起怀念之色,似乎想起了往事:
“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明明其他人已经提醒的那样明显,却仍自恃才能,欣然往之。你和孙伯符,还真是像。”
“郭先生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周瑜声音更冷,就好像可以借此将涌上心头的酸涩冻住,“西陵虽然地势险要,但离江夏郡郡所极近,绝非最佳的埋伏地点。瑜以身涉险,郭先生仅带这些人就敢与瑜见面,又何尝不是以身诱虎。”
江东并非非刘备,他们人手充足。一旦有大批人马调动进入江夏郡,周瑜一定会第一时间就收到军报,可是并没有。更何况,郭嘉为了引他上钩,也不会带过多的人马让陷阱过于明显把他吓走。
虽然凶险,但和除掉他周公瑾对曹操大业的益处相比,周瑜很清楚郭嘉的选择。
“公瑾错了。”郭嘉摇摇头,“嘉会来以身当饵,是因为嘉很肯定,赢家是谁。”
周瑜没有回话,直接一挥手,身后亲兵纵骑而上,用行动给出郭嘉答案。
郭嘉带来的兵卒不过几十人,面对周瑜训练有素的亲兵,自然是不堪一击。不多时,周瑜手中的长剑就已指上郭嘉的脖颈,一切顺利的,就像预先安排好得一般。。
郭嘉瞟了眼似乎随时能夺去他生命的锋刃,轻一挑眉,未有一丝惧色:“公瑾不觉得,这未免太过简单了?”
“所以,瑜要先擒了你,才好以不变应万变。”
“那么,公瑾现在是不肯杀了嘉为孙伯符报仇了?”
“……国事为重。你活着,对江东更有用。”
“巧了,嘉也这么认为。”
话音刚落,周瑜看见郭嘉突然挑起一抹微笑,顿时大为警戒。可过了许久,也不见郭嘉有什么异常之举,仿佛此时郭嘉诡异的微笑,仅是穷途末路的虚张声势。
可不该是如此。
郭嘉没有理由处心积虑的送上门来,只为给周瑜当人质。
周瑜刚想到此,变故已经降临。
是在后方。
训练有素的铁骑身披肃杀冲入山谷,如同一柄利刃瞬间刺入了江东军,刀戢碰撞声,嘶吼惨叫声,接连迭起,立刻将谷中的静谧一扫而空。
这是张绣麾下来自西凉惯于杀戮的骑兵,可周瑜看得很清晰,此时,张绣只居于副将的位置,真正领兵的,是位英姿挺拔的贵家公子。江东人仅见过他的画像,今日见到真人,才不得不心中暗道,拙劣的画师真是连来人一分风华都未画出来。
那人正是,曹丕曹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