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远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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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嬷嬷, 我总算知道姊姊为甚么那么不喜欢去夜澜了。”

敕封王世女结束后, 凤欢兜并不留恋京城繁华, 旋即踏上了回程。

“……那些京城的官员世族, 说起话来, 简直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 处处都得小心谨慎, 生怕他们给我挖个坑……”

谢嬷嬷温言道:“世女辛苦了。”

凤欢兜扬了扬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道:“我不辛苦。”她脸色一肃,“谢嬷嬷, 宁王问了我一件事。”

谢嬷嬷有些讶异道:“宁王?”

凤欢兜颔首,似有难言之隐。

谢嬷嬷道:“皇帝诸子之中,端王不功不过, 秦王少有凶名,唯独宁王素来良善温和, 美誉远播,他……他不会为难您罢。”

凤欢兜想了一想, 道:“他倒也不算为难我。”她叹了一口气,“宁王问了姊姊病中的一些事,还提到了国舅见过她。”

谢嬷嬷疑道:“国舅?是……王大司马?”

能被宁王称一声国舅,必然是王狂无疑。

王狂乃王皇贵妃与先皇后的兄长, 儊月第一名门王氏的族长,当朝大司马,位居三公之首。

凤欢兜摇了摇头, 抿唇后复道:“是另一位王国舅。”

正如王皇贵妃与先皇后乃是同胞而诞的双生姊妹一样,王狂亦有一个同胎兄弟。二人样若双生,才华际遇,未来命途,则是天壤之别。

谢嬷嬷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惊骇道:“他——他不是应该被关在予皇书院么!怎么会见到凤将军!”

凤欢兜道:“那人手段通天,甚至不逊长生老人,连远山主也拿他没有法子……他能见到二姊,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话说得轻松,她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谢嬷嬷在心里头叹了一声,道:“世女,您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要那么容易让人看透,把喜怒哀乐全部写在脸上。尤其夜澜不比平西,是天子脚下……”

凤欢兜低沉道:“那么大的血味,那么脏的城,里头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我还没蠢到在宁王那种人物面前扯谎。何况这种大事,拼死拼活瞒了几个月,还能瞒到何时去?倒不如索性表现出惊惶失措,再刻意夸张无助依赖,显出我只是一个徒有美貌,无害柔弱的废物。怜惜也好,轻蔑也罢,他越看轻我,就越不会将我视为威胁。”

谢嬷嬷道:“那……那一位当真见到了凤将军?凤将军现在……现在可还无恙……”

凤欢兜道:“以宁王身份贵重,倒不至于拿那一位国舅当挡箭牌说谎。他的话倒也没说满,只说那一位游历方棫,偶然看见了一个和姊姊生得很像的人在逛灯会。看上去一切皆好,不像病笃模样。”

谢嬷嬷目露狂喜。

凤欢兜缓缓颦起柳眉,道:“我一直在等,因为我相信她绝不会死在那些宵小手上。可是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她苦苦支撑了上百个孤寂的日夜,身边隅隅无人,只有无数暗伏的杀机。

她从不觉得有任何辛苦。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只要是为她,只要是为了她。

但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委屈。

“……姊姊为什么还不回来?”

到底是什么,牵绊了她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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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舟车劳顿,好歹平安返回平西。凤欢兜一行一进城,登时发觉略有异样,及至近了王府,只见门外精兵如云,竟有上百之数,□□凛然朝天,寒光闪烁。

兵甲上有凤氏徽纹,但却不是她熟悉的栖梧军——

门前一人安静伫立,一身缟素,仿佛不吉。

凤欢兜眼里掠过一丝恼火。

守卫早已遥遥望见她们的车队,高声唱道:“恭迎世女回府。”

门前人徐徐转身,目色漠然,一如这身衣裳一般冷淡。

凤欢兜款款下车,身姿袅娜如风中花。她本就容色明媚,红衣胜火,犹如盛放的千叶石榴,灼灼欲燃。她轻启朱唇,声音清甜娇嫩,毫无王储的架子,道:“威武将军。”

凤别略一低头,简单行礼,道:“世女。”

凤欢兜道:“今天这是什么青风,将威武将军从好端端的穆南吹了过来?身为一军将领,擅自离开驻地,这要是给哪个御史知道,随便参上一本可不好罢。”

凤别道:“穆南是苦暑之地,蛮夷群聚,如何比得上平西钟灵毓秀。至于我统兵之事,恐怕就不是世女能插得上嘴的了。”

凤欢兜压住怒气,指了一指那些兵士,道:“那威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不在穆南带兵也就算了,现在还把兵都带到了王府门口,难道我还不能说两句了?”

凤别道:“世女有所不知,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探望殿下的病情。”

凤欢兜道:“父王缠绵病榻数十年,最近愈发病重,已数月不见客,威武将军难道不知道?”

凤别道:“我是殿下的子侄,更险些成为殿下的嗣子,如何能算得上是‘客’?何况就算不是为了殿下,我也想为平西将军走这一趟。”

凤欢兜笑了一笑,道:“二姊并不见客。”

凤别望向她,慢慢道:“上月十八日,拙荆携犬子出门访客,不幸遇上丹国残党伏击,拙荆受了些惊,犬子当场身亡。”

如此惊天大事,若非今日从凤别口中道出,她居然没有听过分毫风声。凤欢兜心中一凛,道:“将军夫人请节哀。”

“亲眼目睹孩子与自己死别,确实令人很不好受。拙荆因此一病不起,至今在家休养,闭门不出,终日吟诵‘郎罢别囝,吾悔生汝。’”凤别的脸色变也未变,“所以我很能理解殿下的心境。”

凤欢兜道:“什么心境?”

凤别淡淡一笑。他从来冷面冷情,“冷庙凤王”这个称呼不是白来的,一笑起来比不笑还要寒碜人。他道:“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

凤欢兜的眼骤然一细,道:“你……”

她不及阻止,凤别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不从人言,果获是苦,囝别郎罢,心摧血下。隔地绝天,乃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明明字字句句皆是血泪苦楚,他面上居然笑意隐约,“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如斯,有什么样冲动的想法也不奇怪,说不定甚至会后悔自己生了这个孩子。”

凤欢兜喝道:“放肆!凤别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说……”

凤别道:“猗堂姐盛年早逝,是殿下心中一大憾。王世女以为我在说甚么?”

凤欢兜皮笑肉不笑道:“威武将军果然威武。你的令夫人痛失爱子,病如山倒,一定日夜涕泣,痛心疾首,决计想不到你还能用自己的儿子来耍嘴皮子罢。”

凤别淡淡道:“我今日别无所求,只想拜见殿下及平西将军罢了。世女难道连这一点微末愿望也不应允?”

街道寂静如死,无一行人影踪。

“父王说了不见客,姊姊也说了不见客。”凤欢兜漫然一扫,“威武将军明知此事,还不请自来,甚而带着自己的亲兵聚在王府门口,这又是何居心?我若是不应允,你是想拿您麾下这些威武的兵士们来吓我不成?”

凤别道:“世女有所不知,今日拜访,并非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凤欢兜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凤别道:“毕竟世女的敕封太过突然,族中耆老也难免有一些疑惑,想要与殿下与平西将军当面确认一下。”

凤欢兜寒声道:“凤别,你是想硬闯平西王府么?”

凤别与她对视片刻,道:“硬闯自然不敢。但是本将在此……”

“在此什么?”

那个声音慵然擦过耳畔,熟稔得令人热泪盈眶。

凤别猝然回首,皱起眉头。

凤欢兜惊喜出声:“姊姊!”

原本空荡荡的街道在一刹那被兵士们涌得水泄不通。众马齐喑,刀剑不鸣,只有为首一人策马缓行,湛然冰玉,正大仙容,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尚方宝剑,人无敢辄触仰视。

“听闻威武将军至此,我特意不暇擐甲,出门远迎,如有失礼,还请见谅。”

凤别微微眯了眼,轻声道:“平西将军。”

凤春山趋马近前,到了近前,并不下马,依旧坐在鞍上,居高临下道:“堂兄见了我,是很失望么?”

日光正好。一人一马的阴影巨大而狰狞,投落人间,如同出笼的怪兽。

凤别道:“能见到堂妹平安,我自然也心安。”

凤春山道:“堂兄心安就好,这样就不必怕得每晚都睡不安稳了。”她挑了挑眉,像是一弯锐利的花刺,姝色下有着犀冷的毒,“堂兄,你见也见了我,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确认吗?”

凤别一语不发地看向她,她的身后。

甲仗森森,弓甲曜日;旌旗对对,连亘绵延。金黄色的凤凰遨游在军旗之上,鲜活似随时可引吭高歌,号令天下。

——栖梧。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从人言,果获是苦,囝别郎罢,心摧血下……”出自唐顾况《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囝一章》,悼亡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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