儊月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大内正门前, 无数人的目光聚焦在青布幕后那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大内正门曰丽正, 其门有三, 皆金钉朱户, 画栋雕甍, 覆以铜瓦, 镌镂龙凤飞骧之状, 巍峨壮丽,光耀溢目。车上人并无下车的打算,显然绝非寻常百僚侍班。把守卫士面目严谨,不怒自威, 守人高唱道:“平西王世女到——”
平西王府的马车顺利入宫。一只冷玉羊脂似的手轻挑起青布幕,只见左右列阙,排列森然, 殿庑雄丽,圣真威严, 宫囿花木,靡不荣茂, 真可谓是凤阁祥烟,龙城佳气,好一派盛世气概。
“……真不愧是夜澜。”女子低声呢喃,几乎低不可闻, “……到处是血味……”
过了内后门,不得行车,换乘软轿, 朝登平坊巷去。早有白发苍苍的大监侍立等候,恭谨行礼道:“王世女。”
儊月尚水德,刚毅戾深,严刑苛法,皇室亦多刻薄寡恩。宇德音身为内宦,能够侍奉君王三朝不倒,管掌大印,地位自是显赫无比。凤欢兜哪里敢白白受了这个礼,嫣然一笑,垂首道:“宇大监。”
宇德音目带笑意,眉下是一痕疏离而好奇的窥探,道:“王世女这是第一回来夜澜罢?”
凤欢兜巧笑道:“正是。不才初来乍到,不谙京事,若是有何不周之处,还望宇大监多多包涵。”
宇德音看着她秀美无双的容颜,微微眯起眼睛,道:“凤天王真是生了两个好女儿,后继有人,好啊,很好。”他语气里有一丝怅惘的怀念,不易察觉,深可入骨,“他上一回来夜澜,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凤欢兜附和道:“上一回父王来京,应该还是五十年前……为了请封母妃为平西王妃。”
其实那不是五十年,而是四十九年六个月又十七天。这其间细微的分别,早已模糊了有与无的界限。宇德音微微一笑,道:“当时他拖着病体,几乎走不了路,还不惜千里跋涉,亲自面圣请封正妃,倒也是一片真情痴心。”
真情痴心是个很微妙的词,凤欢兜捉摸不出宇德音的意图。
据说先平西王妃只是一个寻常的渔家女,一日偶遇微服出巡的平西王,凤鸣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不顾一切阻拦,一心一意将她立为正妃,掀起了好一场风波。可惜鹣鲽情深好景不长,或许是天家阴私,或许是红颜薄命,这个渔家女不久后便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女凤猗。
三十年前,凤猗病逝,凤氏宗系断绝。众人无不认为凤别将成为凤鸣的嗣子,封平西将军,立为王世子,继承平西王之位——
宇德音的目光缓缓流转,轻声道:“我曾与先王妃有过数面之缘……王世女虽与她无血缘,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凤欢兜道:“若是未有这几分相似,恐怕父王也不会看中我母亲。”
儊月立国数百年来,一直无滕、妾制。但自先帝起,不顾不易之制,大违祖训,风流无度,广开后宫;皇帝更是一再破例,以列国女子充陈后宫。这样的风气之下,士大夫亦多有豢养禁脔宠姬,只是不敢明面触犯大律,有实无名罢了。
宇德音玩笑道:“凤天王空悬王妃之位四十余年。这些年来闭门不出,身边甚至没个枕畔人,若非亲眼见到你们两姊妹,我真要以为你们是从哪里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凤欢兜面不改色,笑吟吟道:“宇大监今日不就见到了?”
宇德音道:“王世女果然天姿国色,兰质蕙心。”
凤欢兜还欲开口,只见宇德音的动作忽然一滞,继而后退一步,深深垂首,道:“殿下。”
没有宫人尖利的报声,只有步步靠近的脚步声,沉稳端严,仿佛踏在人的心尖子上。
即便未望一眼,凤欢兜亦可知来者何人。只有一位“殿下”,能够令宇德音如此毕恭毕敬。她转过身,姿态谦逊而不卑亢,娉婷行礼。
那人停在她的面前。凤欢兜并未抬首,只看见他玄衣广袖,在袖尾略略绣了一痕青白星光,正是北斗七星。北斗注死,南斗注生。北斗位处坎宫,名同月曜。降神于人,名之为魄也,主司阴府,宰御水源。
“宁王殿下。”
宁王是皇帝第二子,乃儊月第一名门,望舒王氏所出。王氏一门两后妃,他是先皇后之甥,皇贵妃之子,甫出生便被立为东宫,端严清正,誉满天下。即便因八年前的梅花案牵扯,自除东宫之位,也依旧是无数人心中的无冕储君,月神之光。
宁王道:“王世女不必如此多礼。”
凤欢兜又是深深一拜,这才起身嫣然一笑。儊月皇室素来绝色美人辈出,这是她头一回面见这个素有良善美名的前太子,一身清贵风华,恍然若神仙谪堕,令人不敢谛视,只得仰望。这世间男子千万万,与他一比,俱乃是珍珠之于鱼目,日月辉光之于烛火萤虫,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宁王微笑道:“听说王世女号称平西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一双风流优雅到了极处的眸子,一笑之下如有千万树梨花灼灼盛开,纵使是凤欢兜也不禁心多跳了两下,差点想让他去照一照镜子,何必将美人这种虚衔推给自己。她心绪一静,顿时想到其中关窍,疏离而礼貌道:“宁王殿下谬赞了。”
若是寻常女子,听得这样的称赞,恐怕会受宠若惊,沾沾自喜。可她是王世女,是平西王储,是未来的平西之主。宁王与她初见,用区区一个“平西第一美人”的名头就打发了她——
轻蔑可谓彻骨。
宁王似也察觉了她的不悦,不以为忤,反而轻笑道:“玄圃清寂,琼草芊绵,正值丽日,王世女可愿与我往天枢墙一观?”
凤欢兜眸光一亮,道:“不才求之不得。”
夜澜宫城中最为令人神往的墙壁,恐怕就是那一面恢弘雄伟的天枢墙了。传说乃第一任远山主所筑。
远山素有“儊月第一山”之誉,与策梦招摇山、池台芥子山、贺川天香山并列,乃是天下四大奇山之一。若论四大山主,最为著名的自然是招摇山主,千年予皇书院的创始人“长生老人”。但其中最为神秘的,则莫过于远山主。
第一任远山主辅佐□□皇帝立国,乃是天下第一谋士,时人称之曰“天枢”,极言其睿近妖。天枢在功成之后,挂冠隐逸远山,不知所踪。历代山主,执掌天下学识,却因祖训而从不涉朝堂江湖。即便曾有数代皇帝登台求拜,四处寻觅,也从来杳无音讯。曾有一位君王龙颜大怒,强令士卒攻山,最后却一败涂地,甚而连败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败的。
“这就是天枢墙——”
这就是天下堪舆!
凤欢兜有几分出神地抬头仰视。一笔笔风流朱砂,勾勒出锦绣如画大好河山。皇帝登基以来,一扫数十年暮气,兴兵杀伐,战无不胜,东抗池台,南扫丹国,灭虢吞楚,进击策梦,蚕食郑国,三征高泽……銮辂动霓旌龙旆,日照金戈,云随黄伞,百万铁衣驰铁马,边陲来奏捷书频。际天接地,人迹所及,万国朝央,咸尽宾服。这样至高无上的宏伟基业,便是从来神秘锁国的巫咸,也情慑来誓,年年修好。
百巫洞湖皆皇土,万里琚戎尽月臣。
没有哪一个儊月国人会怀疑——月辉即将俯照天下,令四海归一,六合听命。
“……殿下,不才失态,还望您万勿怪罪。”好容易将自己的目光从天枢墙上收回,那令人热血沸腾的蛊惑犹自流淌在四肢百骸,凤欢兜歉然道,“明明当是我伴您……”
宁王道:“但凡我儊月国人,胸怀天下,见此堪舆,怎会不心醉神迷?王世女性格天真可爱,我怎么会因此怪罪。”
凤欢兜的面皮抽了一抽,垂头道:“殿下谬赞……”
宁王淡淡道:“说起来,王世女与凤将军一母同胞,性格倒是不太相似。”
凤欢兜庆幸自己此刻并未抬头,不至于在他的面前展露意外的表情。她定了定神,道:“二姊毕竟是武将,不如文臣细致体察。倘若她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还请……”
宁王道:“凤将军一往无前,好勇突进,雷霆心性固然好,可惜还是少了些稳重。当年她不过十五,冒进方棫,虽然战功赫赫,也差点被长生老人阴死在那个地方。我当年就劝过她,小心驶得万年船。”
凤欢兜心中一紧。该来的总是会来。
宁王漫不经意道:“我听说凤将军已经抱恙了好几个月,栖梧军现况如何?”不等凤欢兜答话,他又自顾自道,“不过以凤氏世代耕耘,凤将军立威深重,纵然沉疴难愈,也不会发生什么哗变,必定还是一派太平。”
凤欢兜硬着头皮道:“殿下,所谓哗变,实属无稽之谈……”
宁王道:“上一回见凤将军,还是承乾讲武的时候了。说来也也奇怪,自从她袭承平西将军之位,每年射柳比武必是三甲之列,这一次却甚至连个名次也没有,让萧长夜的小儿子夺了魁。倒是中途出了些小乱子,诸宁的儿孙死了不少……”
凤欢兜的眼瞳一缩,道:“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讲武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情,都是常理。二姊也不是不败将军。”
宁王道:“确实,她并非不败将军。即便是,龙困浅滩,也与鱼虾无异。”
作者有话要说: *丽正门出自《梦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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