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混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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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年时何等身份, 怎会在一个小小婢女身上浪费心神。她收回视线, 道:“我前日正式入寺带发修行, 第一次听净空住持登台开解经法, 剖毫析滞, 探赜幽隐, 讲览完毕之后, 她赠与我两串佛珠。”她抬起手腕,示见那温莹圆润的珠子,“这二串佛珠一名达摩,二名阿达摩, 乃是指耆婆耆迦。”

这名字隐隐有些熟悉,皇甫思凝思忖道:“耆婆耆迦……”

华年时微泛了一个笑,道:“耆婆耆迦又叫共命鸟, 指的是一种一身两头,人面禽形, 自鸣其名的神鸟。二头一体,一荣俱荣, 一死皆死。达摩与阿达摩曾生芥蒂,因达摩食好甘果,后时阿达摩便食毒果,两俱闷乱, 共相平论,一作邪愿:愿我所生之处,常共汝为恶友, 能为损害;二者发愿:愿我生生之处,常行慈心,利益汝身。”

皇甫思凝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双头的迦陵频伽。”她略一思忖,“这是告诫世人,善人慕授福,恶友乐仇怨?”

华年时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故事是劝导人们择交,捐弃恶者,亲近善人。”她退下其中一串佛珠,拉住皇甫思凝的手,递了过去,“白霜,这是达摩。”

凤竹盯着她们相握的手,额角一跳。

皇甫思凝并不接住,只道:“弃恶亲善,这倒是不难。但善恶具体要如何评论划分?倘若我有一友,对他人行恶,独与我善,这人对我是恶是善,我是弃是亲?我若亲之,是否不分廉耻;我若弃之,是否背信弃义?说句大俗话,人道胸中总有一杆秤,可这颗心不但是肉长的,而且还是偏着长的,是是非非,哪有嘴上这么轻巧。”她略顿一顿,“何况你也说了,这是共命之鸟,一善一恶,二头一体,一荣俱荣,一死皆死,岂有相分之理?未晞你将善者赠与我,我若是收了,岂不是成了陷你于恶的罪人?”

华年时沉默了一会,道:“是我思虑不周了。白霜勿怪。”

皇甫思凝义正言辞地说了一大段,见华年时慢慢收回了佛珠,凤竹盯在她身后的目光似乎稍稍降温,略松了口气。

唉,这醋劲大的,都能蘸一百盘饺子吃了。

无奈是她喜欢的人。

自己和大美人说了喜欢,咬着牙挺住也不能始乱终弃啊。

见华年时似又要开口,皇甫思凝抢先一步道:“未晞,你出宫的时候,一切都还顺利罢?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

华年时颔首道:“一切顺当。”她忽然眯起眼睛,嘴角一勾,“除了我快吐了。”

皇甫思凝讶异道:“你……心疾复发了?会想吐?”

华年时冷笑道:“你一定想象不到,那女人是如何欢送我出宫的——非但她自己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哭泣,助她悲哀——若不是因为知道原委,我还以为是她死了老子娘加九族四代呢。”

皇甫思凝一时沉默。

华年时自知失言,微微咬了咬唇。

先帝。先皇后。尤氏。

令氏阖族四代三百零七人。她的外祖和舅舅。她的表兄令莲华。

那场大变之后,这是她们第一次相见。彼此客气,温和,彬彬有礼。

她与华年时都不再是童年时无忧无虑的模样。那时候上有参天大树,她们不过是承欢膝下的骄儿騃女,永远不知忧惧为何物。

隔着令氏与尤氏,隔着她们那么多亲人的血,隔着这样似久又似极近的时光。

她本以为华年时并不会主动提到“死”这个字眼。太怵目惊心。那个伤痕太过惨烈,巨大无匹,是永世难以磨灭的痛楚,无可挽回。

“瞧我这张嘴,都是出家人了,还六根不净,想这些凡尘琐事。”华年时定了定神,嫣然一笑,“对了,白霜,你有听过前段时日一个叫赤肚子的道士吗?”

皇甫思凝的脸和此刻的凤竹一样无辜淡定,区别只在于她的神情更加生动,还有微微的疑惑不解,道:“未曾听闻。出了何事?”

华年时道:“按理说这道士也算是个出家人,可他非但不潜心修行,反而丧尽天良,采生折割。而且仗着自己有大官撑腰,横行不法,所有上告的折子都被压制不发,民怨四起。有一日民间义士们忍无可忍,集资千金,请了两位刺客除去赤肚子。数日后,道观臭气熏天,诸众前去一看,才见到满地鲜血,无数碎肉。一开观内鼎炉,里头尽是森森婴孩尸骸,墙下还埋了许多有焚烧痕迹的妇女骷髅。那真是证据宛然,白骨累累,骇人耳目……”

皇甫思凝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丝震惊、一丝厌恶、一丝赞叹,道:“原来竟有这种事。此人罪大恶极,不思悔改,死在刺客手里,也算罪有应得了。”

华年时道:“哦?白霜,你怎么知道他不知悔改?”

皇甫思凝道:“你也说了,白骨累累,骇人耳目。这种人若是有悔改之心,怎会一错再错,罪上加罪?”

那是凤竹第二次在她面前杀人。

第一次的时候,她没出息地晕了过去,还在心里自我安慰:不是她胆子小,任谁见了那副非人一般的尸首惨状都得晕。

可在赤肚子的道观里,见到那些人最后的下场,她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天真。

她虽然义愤填膺,但并无杀心。这些人罪无可恕,总有刑律可依,法理昭昭,该怎么处决就怎么处决。她甚至还提出建议,让为首的赤肚子和富商和她一起去官府自首,填了这个魔窟。说不定还能因此减刑,让他们的妻儿少流放几百公里。

赤肚子和富商被凤竹神异诡谲的手段镇住,吓得当场软倒,忙不迭地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到了后来还似怕不够坦白似的,甚至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领着她们去看了熬炼婴儿的炉鼎,又去了那个烧杀孕妇后埋尸的地方,一边挖土,一边假模假样地忏悔。

皇甫思凝对他们的惺惺作态极为恶心。凤竹却一直若无其事,仿佛根本不将这些人口里的罪行放在眼里。

直到那些墙下骸骨重见天日。

骷髅们零散交叠在一起,烧得焦黑的骨头,细碎得几乎拼凑不出人形,有肥满的蛆虫吮尽血肉,从那些残缺的眼眶里爬出。

凤竹的眼神甚至比髑髅的眼眶更加空彻。

血雨腥风乍起。

和上一次不同,凤竹的手里甚至没有任何武器。

华年时所说的“满地鲜血,无数碎肉”,已经是皇甫思凝能够想象到的最温和的形容。想必那些回禀华年时的人,也不敢完全道尽那无间地狱一般的惨象。

至于什么义士集资,什么神秘刺客……

皇甫思凝偷偷瞥了凤竹一眼。

凤竹神色泰然。见皇甫思凝望了过来,挑了挑眉。

华年时略一颦蹙,道:“我从方才起就觉得你这婢女有点不对劲,好像眼熟,现在才想起来……”

皇甫思凝一惊,这一回的诧异可是货真价实了,问道:“不对劲?眼熟?”

华年时沉吟道:“她有点像令莲华,是不是?就是每次他在校场或者学堂又拿了满分,吟着他那首酸不溜丢的破诗:‘从夸京地人人玉,不及令家树树花。舷底歌声牛渚月,袖中诗草敬亭霞’……那时候那种骄傲的神气。”

还有一句她没有讲出来——不仅是骄傲,而且是一种天生目中无人,让她见了就想打死的神气。

“骄傲啊……”皇甫思凝默念着,倒并不奇怪华年时的观感。

当日凤竹在钉官石前,面对那些满心憧憬的年轻士子,吐出淡淡二字“可笑”时,她也有类似的想法。

她并不喜欢令莲华,但多少也理解他。他是令氏的长房长孙,是令太傅引以为傲的后嗣,一出生便是众星捧月,立于一国之巅。他蔑视许多人,并非只是因为他出于令氏,而是因为他本身也有蔑视这些人的资本。他的骄傲未必是骄傲,欲望也未必仅仅是欲望,更是一种祖辈延续的责任,匡扶天下的壮志,支撑家族,砺带山河。

不过皇甫思凝倒是误会了华年时的意图,她感慨道:“未晞,实在是造化弄人。若非……我现在可能都要唤你一声‘表嫂’了。”

长公主,令氏孙。这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加般配的锦绣良缘?

华年时压了压唇角,将那句“不必听你这样喊是我唯一庆幸的事”硬生生咽回喉咙,道:“不过再这样下去,他就算没死,也和死了没有区别。”

皇甫思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华年时缓缓道:“《太平》有言:‘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埶,即还与蚯蚓同。’说得难听一点,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凤竹的眼神微烁。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更讨厌眼前这个女人了。

皇甫思凝的想法却没有这么简单。华年时一贯心思深沉,不说无关废话。她忽然提到令莲华,必有意图。

果不其然,华年时道:“若汐,朱裳,出去。”

两个女尼躬身而退。

皇甫思凝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华年时点了点自己的唇,又指了指她,唇间带笑,眼底微暗,道:“怎么回事?”

皇甫思凝本能舔了舔自己的唇,顿时传来一丝抽痛,舌尖有淡淡的铁锈腥气。

之前在车上时,她被凤竹那一口可是咬得结结实实。

皇甫思凝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不小心磕到了。”

这个答案令华年时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其实她本来也就是这样猜测,但是当皇甫思凝就这样与她面对面,少年时的绮思不由自主一点一滴升起,难以按捺,忍不住脱口而问,好让自己安心。

华年时道:“当时你身边没有下人在吗?怎么如此惫懒无用,竟令主人受了伤。要我说,一定要好好惩罚这等劣仆……”

皇甫思凝正要开口,凤竹早已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道:“有我在。”

华年时愣了一愣。不知自己是该惊怒一个婢女胆敢如此倨傲恣肆,还是诧异她居然这么坦荡地主动认领了“惫懒无用”的帽子。

凤竹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而且我已经被惩罚过……”

皇甫思凝连忙在凤竹再度开口闯祸前喝道:“放肆!不可无礼!这可是长公主驾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她紧张关切的样子取悦了华年时,不由轻轻一笑,道:“白霜,我已是出家之人。佛法面前,众生平等。在你面前的人,是你的幼时好友华年时,是修行中人明色,哪里有什么长公主?”

凤竹动了动唇,刚想说“虚伪”二字,皇甫思凝一个眼风扫过去。

凤竹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她。

远山似的眉故作凶恶地拧起来,圆又大的眼睛也故意瞪着,透出一种可爱至极的狠意,原本绯色而略带红肿的唇抿成一线,隐隐发白,衬得那一道血痕更加艳丽欲滴。

是色厉内荏,又和以前那种不太一样。是在担心她。

凤竹的喉头动了动。

总之……让她很想继续在车厢内没有完成的事情。

华年时倒是没察觉这些波澜,挥了挥手。

这个示意在她看来已经足够明显。但凤竹好像没长眼一样,依旧站在皇甫思凝身边,宛若一座峻秀巍然的巉岩,连动一根手指头的意思都没有。

华年时的脸色有点古怪。

皇甫思凝轻咳了一声,道:“凤竹,你先出去一下。”

凤竹有点迟疑地迈开了一步。

皇甫思凝目不斜视。

凤竹不情愿地迈开了第二步。

华年时心道:“原来这个婢女叫凤竹。长得漂亮归漂亮,怎么看着就那么不顺眼呢?”

凤竹一直没听皇甫思凝喊停,只好满心哀怨地和那两个小女尼一样走了出去。走到华严阁门口,一步比一步慢,一步恨不能三回头,宛如一个眼见负心汉找了新欢的可怜弃妇。

那凄楚又无助的小眼神简直刺痛了皇甫思凝的良心。

凤竹最后看了一眼华年时的背影,默默地在脑海里勾画了很多血腥的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阿若、小纨绔、张起粽、单长吃小锤投的地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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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婆耆迦,梵名为jivajivaka/jivajiva/jivamjivaka等,也叫耆婆耆婆,命命鸟,生生鸟等。出自《杂宝藏经》《法华经》等;

*太后哭然后一群侍从帮着哭助悲哀那一段,化自《史记》中窦后记载。因为太搞笑了,忍不住搞一把;

*霜宝出于义愤,带着竹子去干掉赤肚子的情节在第12章;

*竹子在钉官石前开嘲讽的情节在第10章;

*“从夸京地人人玉……袖中诗草敬亭霞。”化自王世贞《戊子秋宣城梅禹金与其从叔季豹相过从颇数今年春禹金之从弟子马来出其诗见示更自斐然于其行得一七言律赠之》。

ps:上一章注释里凤竹唱的:“我与你月月红,寻欢寻乐。我与你夜夜合,休负良宵。我与你老少年,休使他人含笑。休为十姊妹。使我美人蕉。便做道你使尽金钱也。情愿与你唱杨花同到老。”曲名并非《藕》,而是《花名》,是我一时疏忽打错了。vip章节修改起来挺麻烦的,老是不给过。姑且念这个bug不在正文里,上章我就不修了,特在此更正一下。

ps的ps:鉴于这文收订比有点惨不忍睹,我,我只好继续躺平向大家要撒花求爱心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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