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淅沥, 室内一片死寂。
巫礼月孛凝睇她半晌, 方道:“鸦孃阁下虽说犯了‘癔症’,倒也不是真的老糊涂。我设法撬开了她的嘴,她说你有七分肖似泱姊姊。今日一见, 果真如此。”年岁在她的面庞上留下了稍许痕迹, 但磨灭不了她的眼神, “凤将军当然大可放心,她再也开不了口了。”
凤春山道:“你特意提及我母亲, 是来与我拉家常,还是显摆自己功劳?”
巫礼月孛道:“泱姊姊一向待我……”有一霎几不可察的停顿,连呼吸声都似轻了些,“……很好。”
凤春山道:“既是待你很好,你不思投桃报李便也罢了, 看看你当年都做了些什么——引外贼潜入巫咸,匿于琅玕宫,事发后本该死路一条, 罪责却由我母亲一人顶下。你袖手旁观一语不发,任她被千夫所指, 不得已流亡故土,最后死无葬身之地。巫礼月孛, 你最好给我一个让你活命的理由。”
巫礼月孛没有说话, 缓缓递出了手。
她肤光白皙, 肌理柔腻, 掌心之中盛着一痕瑟瑟可怜的雪色, 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化。
凤春山垂眼盯着残碎的荼蘼通草花,木无表情道:“她的死活与我有何干系?”
巫礼月孛话锋一转,道:“古术士王嘉有谶言:会天大雨,不得杀羊。”她微微一笑,“说来也巧,今日是初四。依巫咸历法为羊日,正是祭祀牺牲、供奉火神之时。”
凤春山道:“若非早知你是内应,你以为自己能走到这里?”
巫礼月孛道:“凤将军,你的样子像泱姊姊,骨子里到底是表兄的血脉。”
余维额角青筋猝然一跳。
“国宝被盗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引狼入室,亲手惹来了滔天大祸,九死不足以赎其罪。泱姊姊却安慰我:连她都被骗了,何况我只是个渴望亲人的孩子,心眼怎么脏得过望舒二氏。”巫礼月孛流露出几分自嘲之色,“表兄临行之前,曾特意向我致谢,我心知这一别后泱姊姊必定前程叵测,可那时年幼无能,任何伎俩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只能哭着求他不要走。他却只说了和你一模一样的这句话,然后飘然远去,再无音讯。”
“不过表兄是真心的,你就未必了。”
凤春山道:“你当年所为若是公诸于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好不容易避过一劫,就该知道惜命。此时提起他,难道还想让我唤你一声长辈么?”
巫礼月孛道:“我只是感叹,无情人如他,也有舐犊情深的一日。”
凤春山扯了嘴角:“生而未养,断指可还。”
巫礼月孛道:“你能有今日之布局,绝非一族一氏之力。”
凤春山道:“你于儊月有功,我不好光明正大取你首级,但让你死在乱军之中还不容易。”
巫礼月孛道:“巫咸归属事关儊月大略筹谋,王氏之势渗透无可厚非,里应盟友绝不止我巫礼一家。这本不足为奇——可奇就奇在表兄特意向我传书一封,说他生的这个女儿,品貌才具样样皆好,唯一美中不足……”
她抬起乌沉沉的眸子,轻声道:“你在情字一事上稀里糊涂,他很失望。让我若有机会,便断了你的孽缘。”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花外漏声迢递。杨柳雨,梅子雨,杏花雨,梨花雨,荷花雨,豆花雨——这些都不是,这些都不是——
凤春山道:“那你断了么?”
巫礼月孛道:“受人之托,自然终人之事。”
她觇视着凤春山的每一寸表情,可惜自始至终毫无波澜,连眼睑都未抬半分。灯火昏昧,更衬得冷淡如天边弯月。
“原来表兄也有料错的一日。你真是与他一般冷酷绝情。”巫礼月孛骇笑了一声,也不知自己此刻应当是心安还是心乱,索性道出实情,“……可惜我棋错一着,被巫即紫炁抢先得手了。现下死生不知。”
凤春山道:“她竟成了你们的争抢之物,真是可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国使节,在天下面前何足挂齿?”
巫礼月孛道:“凤将军能有此思,实在是我等之幸。”
余维道:“巫礼族长还是尽快改口为好。”
巫礼月孛正欲开口,恰时一声鸣镝悠悠响起,一阵沉闷鼓点接踵而来。
凤春山道:“出阵。”
***
安笼箐山环绕水壁,涧溪不断,眼下正是霪雨时令,琳瑯宫外的护宫河愈深愈急。隔着茫茫水面,巢车就势,将对岸高处情况望得一清二楚。
巫礼月孛微拧起眉,道:“舟桥已撤,看来无法速决了。”
凤春山道:“这样一来,他们困守孤地,瓮中捉鳖而已。”
巫礼月孛道:“琳瑯宫与琅玕宫皆在巫祝炆掌握之中,她与麒既早知你的行踪,必有后手。”
凤春山不置可否,道:“可惜了你安排的破阵乐。”
巫礼月孛叹道:“我本也没指望那百余人能一举成功,但至少该给那老贼点教训,竟被巫祝炆先下手为强。她明明早知道儊月不怀好意,还若无其事地向皇帝示爱献身,在宴上又假惺惺地舍生忘死,显示出好一番父女情深。心性之坚忍深密,着实罕见。”她望向如林的剑戟,在细雨洗刷之中泛着森然的光泽,忽然失笑,“话说回来,我还以为你会先开口劝降,又或准备一篇檄文骂阵。”
凤春山道:“巫祝炆既敢弑杀君父、屠戮诸国使节,能留在琳瑯宫内的必定是她死忠,劝降无益。我师姐先前倒是替我拟了一篇檄文……”
余维知意,将厚厚一沓递了过来。
凤春山念道,“巫咸立国开统,出震乘乾,讴歌历数,启圣千龄。巫祝融蠢尔贱类,逆闯披猖,顽凶残愎,乘机恣害。女炆,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子炜,骄奢淫逸,恶贯罪盈。朝市之内,忽肆凶残;衣冠之中,咸被点污。毒深流祸,强迁重器,戕摧生灵,涂炭万姓,天地不容……”她略略一翻后页,笔走龙蛇,竟由十余种不同文字书写,字字激扬,句句慷慨,汹涌恶意扑面而来。
“我从来不懂这种东西有何意义。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人心向背,岂是靠区区几篇锦绣文章能左右的?事成之后,写出花来也不迟。”
纸张跌落在地,旋即为雨泥所污。凤春山攥紧了指头,语意简单冷凝——
“诛巫祝!”
伴随着她的声音,呐喊声接连响起:“诛巫祝!诛巫祝!诛巫祝!”
蛰伏的、沦亡的、离散的,诸多苦苦压抑多年的仇怨苦恨,如同烈火烹油,一发不可收拾。无数不散的魂灵凝结在雨水之中,宛如没有颜色的鲜血,恣肆泼洒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
“冲锋——”
宫城上箭如雨落。
第一批士兵迅速分列,在前者举盾,在后者引弩,发起反攻。在漫天箭雨来回之中,第二批执掌抛石车者逐渐推进,贯穿雨雾,在空中展开了一场炮林石雨。之后则是推运云梯、舳舻、壕桥、轀轒车,训练有素,分毫不乱。
自琳瑯宫向下看去,仿佛一片密密麻麻涌来的蚁流。
伽罗立于颤动的城墙上,脸色肃然,道:“这群反贼!”
霓裳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道:“可惜天公不作美,火神也犯愁。否则用火攻,早就将这些小贼烧得干干净净。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纠集了……”
这一日跌宕起伏,荒唐难言,几个时辰前的国主之死,竟全然无足挂齿。
“也该庆幸雨势渐大,双方都只能用抛石车,造成的伤亡有限。来犯者人数不足,必定希望速战速决。”
伽罗闻言回首,见巫姑枫与巫祝炆相携而来,惊呼道:“少主,你怎么能以身犯险!”
巫祝炆朝她比了个手势,笑容温熙。
巫姑枫道:“按少主的意思,只要再拖住一阵子,他们早晚成瓮中之鳖。”
伽罗恼道:“阿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不拦着!现在保不准就会有一块巨石……”
她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轰然朝她们砸了过来。
“少主!”
霓裳匆忙冲过来,巫姑枫猝不及防,竟被她一把压倒。
那块巨石就在她们前面落下,相距不过两三个人头。几个守城士兵就没有这份幸运,被砸了个正着,身躯像烟花一样爆炸开来,脑筋和鲜血一并迸裂。
巫姑枫牵住巫祝炆,一边助她起身,一边抹去粘在她肩膀上的某块血肉,道:“巫彭族长,这不是弓箭,匍匐在地被打中的话,会更加惨不忍睹。”
霓裳胡乱擦了擦脸,道:“那、那你还不赶紧带少主回地宫!”
巫姑枫道:“但少主希望我在这里。”
巫祝炆眼睫还粘着温热的鲜血,她恍若未觉,只含笑点头,手指向了城下黑压压的兵马。最醒目之处是一抹金红麾帐,如同凤凰一般熠熠生辉。
巫姑枫挽起弩弓,朝那一处射去。
这似乎是个平平无奇的武器,自然也是平平无奇的一箭,并不惊天动地,也不势如破竹,只是普通地穿过巨石的罅隙,横贯下雨的苍穹,破空而坠。
嚓——
极尖锐的断裂声响起,金麾前乍开一痕尖锐银光,像是一尾划破天际的蛟龙,将这一箭咬为两截。
两截断箭深深没入泥土之中,甚至连箭镞也全埋地下,可以想见其势之凶之巨。
短兵相接处,余音如龙吟不绝。
凤春山垂眼看向犹自震颤的浮云剑,本是表里泓澄,讵私毫发,如今惨澹支离,碎裂龟文。这取义“玉锋堪截云”的御赐之物,竟是在这一箭之后成了废铁!
余维瞪大了眼睛,唤道:“将军!”
破空之声逼近,巫姑枫的第二箭已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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