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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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寒食这边刚正面朝下刚吃了一嘴的泥, 又浑身疼得不要不要的,闻言十分悲愤:“咳, 你!刚救了你的小命,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呢?不可爱!咳咳咳……”

话未说完,只见夏长泽那边一道黑火袭来,带着地面大大的龟裂,又是一阵落石崩塌、地动山摇。

“馋哥,当心!”

庭郁那一瞬间, 算是彻底醒了神智。灵光一闪,身子直接一晃化为大青蛇形, 一滑便溜开了束缚,继而迅速跃到旁边的大石头上, 尾巴一卷直接把纪寒食卷至身边。

纪寒食尚未站定,就被庭郁化回人形在身上草草摸了一圈。

“馋哥,你没事吗?”

纪寒食略微吃痛,摇了摇头。

他一路赶来, 本来在狼山山腰遭遇伏兵天罗地网, 正在鏖战时,忽然山崩地陷。

几个勉强从山顶逃下来的狼兵浑身是伤, 哭着喊着“那小妖怪疯了, 在山上大开杀戒!”他们这一喊,山腰的狼兵也赶紧跟着四下逃散了。

于是纪寒食就一路无阻,避着山石滚滚爬到山顶来。

甫一上山顶,就看到横尸遍野乱石密布, 天空凄红如血,而一轮烈烈黑日正向着庭郁袭去。

他那时眼里只看到了庭郁一个,于是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就冲上去。

等到被炸得七荤八素从坑里爬起来,才发现攻击庭郁的好像竟是自己小妖怪?

结果这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庭郁拽这大石头上了。

庭郁那边,倒是已经彻底镇定了下来。

实在是适才的一切,一件件发生得太快、太急、太超出他平日里的认知,弄得他都忘了他们蛇族虽然战力不佳,好歹还有几个看家的保命开溜本事。

想毕,从袖中一掏,甩出一物。

那东西冒着烟雾,滚落在夏长泽脚边时轰然炸响,一阵漫天黑烟而起,将那人吞没其中。

纪寒食登时紧张:“庭郁,那是什么?”

“我们蛇族的蛇烟,馋哥放心,无毒无害,只是障眼法,仅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趁这机会,咱们快走!”

说着便扯纪寒食,没想到纪寒食竟还不肯走:“可是,小佑他……”

“馋哥,就先别管他了!你看这一地的!你是没看见他刚才有多疯、多凶!他如今是认不清人的,见谁要杀谁,刚才那一下你能叫醒没死纯属命大,再来一次可就真不一定了!”

循着庭郁指着的地方,纪寒食看而就在他们所在的那块大石头的旁边,到两人的脚下,一片碎石血海狼藉的地面上血里正淹着一个狼爪、两条狼腿、还有已经两半了的狼头。

尸骸肉块遍地,怕是就算想拼,都拼不回一只完整的模样。

“所以馋哥,咱们赶紧走吧,先别管他了!待他自己恢复了神智冷静下来,到时候该回来月沼,自己肯定是会回来找咱们的!”

“啊啊,啊啊啊……”

话没说完,却从黑色的蛇烟雾瘴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是夏长泽的声音,却全然变了调。每一声都用尽全力一般,像是喉咙里含着血一样疯叫个不停。一声一声哀嚎不停不断,悲惨疯癫到了让人心惊的地步。

“呜啊……不要,不要,这是哪里?”

“救我,寒食哥哥救我,寒食哥哥!小佑好怕!”

“为什么?谁来救救我?”

“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何要关着我,这里好黑,长泽好怕啊,父皇!”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父皇,放我出去!”

“长泽很乖的,长泽很听话的,长泽很用功、也很努力习武了,为何这样待我?父皇,父皇……”

“为何不肯信我?父皇……”

“……”

庭郁:“馋哥,你疯了吗?别过去!”

“可是!”纪寒食喃喃道,“庭郁,我得过去,小佑他怕黑,他一直都怕。”

“你不知道,晚上没有我陪着他,他都不敢睡的。要点着灯油,不然就做噩梦,你的蛇烟里那样黑……”

“馋哥,你清醒一点!” 庭郁吼道,“蛇烟黑也只黑一炷香,他如今疯着谁都杀,你若近身他也要弄死你的!”

“可是,”纪寒食转过脸来,眼神无比认真,“我答应过他的,要一直陪着他。”

他说这话时,眼眶却稍稍有些微红。

那双一向清澈的某骨子里,带着些茫然的难过、无措,却更多地沉淀着一如既往的宠溺,样子很认真、甚至可以说很慎重。

“我跟他……我们拉过勾的,我不能食言。”

只那一瞬的神情,庭郁便已清楚绝再也劝不动他。

人家心意已决。纵他再伶牙俐齿,没用了。

只是他实在不明白——是,他知道馋哥傻。从以前就傻兮兮。

可是,果真是傻到了……这样不要命的地步么?

“我不是傻!”

被庭郁以那种无比怀疑的眼神盯着,纪寒食闷闷反驳。

“……”

“我……我……”

“我就是……心疼他。”

“就只是……心疼他。”

……

目送纪寒食只身入了那黑烟不见踪影,庭郁叹了口气。

往后跳了几跳,跳到很远处没的悬崖边,才席地坐下,抚了扶额,静等狼烟散去时。

……还说不是傻。

这不是傻,又是什么?

只因“心疼他”,便义无反顾?

只因心疼他,便宁可不要命,也不舍得他多受片刻的委屈?

便明知不可为,也偏要为之?

或许他是冷血蛇,没有大妖怪这般好心肠。

反正他不懂。

从小到大,读过那么多的书,见过那么多的妖怪,却根本没有谁是他家馋哥那样的。

那么像妖。本真、单纯、无忧无虑,无知而烂漫,似乎从不会为将来担忧,即使穷得叮当响,每天喝清风雨露、嚼嚼草叶都能过得开开心心。

又那么的不像妖。正经的妖个个比谁都惜命,他却可以轻易为了珍爱之人舍命。

尸山血海,义无反顾。

就好像,为了那个孩子,他可以什么都不怕一样。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庭郁记忆中,那时候他还小,误闯到雕族的后帐之中一个满是馨香的书房,碰掉了一本书。他捡起来时,刚好是这一句,一个个墨色的字,他喃喃读了出来。

【小孩子别看这些。】

一只纤纤玉手,夺过书,合上了书本。

那人一袭珍珠羽衣,温柔娴雅,正是白雕王妃——他童年玩伴和炎的母后。

【什么无忧亦无怖……书上这些,都是胡说罢了。】

她蹲下来,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倒影着庭郁懵懂的脸。

【你还小,但总有一天,你会长大,会爱上某人,到那时候一定会明白。】

【因爱生忧,因爱生惧,但亦正是因为有爱,咱们寻凡妖灵……才得以粉身碎骨亦无所畏惧的勇气——忍辱负重也好,万丈深渊也罢,只要想到那人,都能够撑下来、踏得过。】

【到那个时候,你只要心里想着那个人,便什么都不再会怕。】

手心的温度,似乎时隔经年,还残留额间。

可惜,他还没遇到所爱之人,所以依旧不甚明白。

正想着,却忽见远处逐渐淡去的蛇烟中,青色的火焰燎然窜天。

庭郁站起身来。只见青色的火光之围蛇烟渐散去,有一个人身形颀长、黑发缭乱,似是夏长泽。

他身披着纪寒食的外衣,而纪寒食则正被他抱在怀中,像是睡着了一般看不清模样,只看得见有一只手软软垂了下来。

“馋哥!”庭郁吼道。

简直后悔,真是的,馋哥傻,他又不傻!

适才,他怎么会一时心软让馋哥去的?

就该打晕馋哥,也该把他强硬生生扛走才是!

然而已经迟了,又是一阵凶猛的地动山摇,庭郁脚下一空,若非刚巧抓住一条藤蔓,整个儿险些没有被从山崖上阵下去。

再爬上来,就见两人的身影依然消失在了狼山之上,不知所踪。

……

……

雨,淅淅沥沥地下。

纪寒食感觉到冷,轻轻动了一下。

抱着他的人似乎有所觉察,立刻隔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把他抱紧,肌肤相触,是灼人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眼前,黑暗之中是一片淡淡的血红。他虽浑身是伤,意识却始终尚算清醒。

……还能断断续续想起,适才进了蛇烟之中的一幕幕。

一片漆黑的蛇烟里,他循着声音,很快找到了他家小东西。

找到人时,夏长泽正抱着膝蜷缩在一个角落,黑发凌乱盖在赤裸的身上,看不见脸,只有围着他的一片青色的焰正在不断跃动。

纪寒食曾被这种青焰烧过一次,咬咬牙,已经做好了再度被烧伤的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真的靠近后,意外发现这青焰不仅不是火烫,反而是冷飕飕的冰寒刺骨。

他松了口气,在少年面前蹲下,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衣赶紧披在自家小妖怪身上。

“小佑,你没事吗?有没有那里疼?”

乱发之下,夏长泽眼眶深陷,被他叫了一声之后,像是有所回应一般抬起了头。

可目光却涣散着,虽看向他,但只倒映着一片空洞的虚无。

“小佑。”

纪寒食又叫了他一声。心脏的位置,微微揪了起来。

小妖怪的唇是苍白的,微微翕动着,脸颊满是小小的伤痕,眼睛里是一片茫然。

眼眶红着、没有一滴眼泪,却看起来好像是在哭泣一般。

纪寒食想像往常一样抱抱他,手伸过去,却生生停在脸颊边上。

不敢轻易碰触,因为少年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凄惨、太绝望,整个人就好像是倒影在平静湖面的一个小小的幻象,随时一触即碎。

他养了他那么久。

见过他小心翼翼的讨好,见过他委委屈屈的惊闹,见过他笑,见过他恼,却从没见过他这样死灰一般的眼睛。

最终,纪寒食咬了咬牙,斗胆将他抱进怀里。

夏长泽倒是很安静,没有挣扎。

额头抵着他的肩,半晌,才轻轻道:“我害怕。”

纪寒食呼吸一滞,双手一紧,更加用力地搂紧他,声音却放得更低更柔,小心翼翼问他:“你怕什么?”

“我害怕,我害怕庭郁出事……”

“我听见那人说要杀庭郁祭阵,我不能……我要去、要赶紧救庭郁才行。”

他喃喃说着,虽有些颠三倒四,纪寒食却听得明白,忙哄他:“你放心,庭郁没事的。”

怀里的少年却像是没听到,胸口起伏急促起来:“若非我有草木异能,庭郁不会被一起抓过来,若是庭郁出了什么事情,就是被我连累,就是被我害的!”

“小佑,庭郁真的没事,你没害任何人。”

“不是的,就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寒食哥哥,我从一开始……就没说实话。”

“我不是小妖怪,我是上界云锦的太子长泽,云锦国破,我不知为何被打入下界。我……本不该留在月沼,若是被魔尊发现我还活着,定会给月沼招来祸患。”

“若真的有那一日……寒食哥哥他会不会……讨厌我,会不会觉得……也许当初没有捡到我就好了。”

“不会的。”纪寒食一把将他搂得更紧,紧到自己的骨头都开始生疼,喃喃道:“不会,小佑,不会的。”

“我当年……没能保护云锦。”

“至少庭郁,我要护着他才行,他对寒食哥哥很重要,我一定不能让他有事……可是,我动不了!我想救他,可我被咒文缚在地上,我动不了!”

夏长泽突然开始死命挣扎。

拼命想要从纪寒食怀中挣出一般,整张脸青筋毕显,冷汗淋漓,牙齿咬得几乎要碎掉,就连喉咙开始咯咯作响。

纪寒食赶紧紧抱他。他挣脱不出,周遭的青焰,亦忽然变得火烧火燎。

疼!

纪寒食咬牙忍住,一声声在耳边哄他:“小佑,你醒一醒!庭郁真的没事,已经没事了,乖,你看看我是谁?已经没事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家?”夏长泽却惶然摇了摇头,“我没有家……”

“我没有家。我……只有东宫,东宫不是家,母后走后,长泽就没有‘家’了。”

“没有了……”

他垂眸,声音渐低。

待再抬起头来时,脸上表情,却换成了纪寒食从未见过的狠戾。

还未等纪寒食反应,便冲过来生生掐住他的脖子,将纪寒食一把按倒在地上!

“父皇,你为何……要那样绝情待我?”

“为何母后那样敬你爱你,最后还要惨遭抛弃?为何长泽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得你半点欢心?”

“为何父皇,你明明清楚是奸妃诬告,却关我入永夜,任我如何哭喊都不放我出来。”

“为何、为何、为何——”

“长泽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为何那样待我?”

“为什么!”

“……”

曾经,纪寒食一直在想以前在这孩子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庭郁说过,他那拧巴的性子,必是以前有人……待他很不好。

而今,虽是只言片语,终于恍然清明。

他的别扭古怪,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敏感纤细,他的小嘀咕小怨恨,他永远怀揣着的恐惧和无时无刻想要讨好人的卑微……究竟都是从何而来。

小妖怪从前的日子,大概真的过得很委屈。

大概每一天都很冷,每一天都很害怕,每一天都很伤心。

才会日积月累,冰冻三尺。

在月沼的日子里,纪寒食自以为努力他给了他温暖,以为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温暖,可是没想到,根本不够。

他是给了他片刻的心安,片刻的宽慰。

但还不够,要化开那层层寒冷,还远远不够。

小佑……

纪寒食抬起手来,轻轻覆上夏长泽的双手。

那双手还在青筋暴显、死死掐着他脖子。纪寒食却没有用力,只是缓缓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他的小妖怪,是真的,突然间就长大了啊。

以前,明明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什么时候已经变狭长了,还有那高挺的鼻子、那薄唇……

要不是他一天天守着小妖怪长大,真要怀疑家养小东西是被人给偷偷换走了。

就连手指也……以前明明是团团的、软软的,手心就能包裹住的大小,而如今摸到的却是修长的指骨,用尽力气也只能勉强勾住一两根指头。

纪寒食发不出声音,就只能看着他的小妖怪,努力用口型说着。

别怕。

有我……陪着你,别怕。

夏长泽愣了愣,猩红的眼睛里震惊、疯狂、呆滞、疑惑……千回百转一闪而过。

而纪寒食那边大概是被掐得糊涂了,此时此刻,竟还有功夫去想——唉,小东西他……还真的是不好看啊。

小时候就丑,长大了更不好看,这样凶神恶煞的脸,就更不好看了。

不过,看久了也都习惯了。

如今这么看着他,就只觉得……好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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