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珠进了贡院,那贡院分为龙门与仪门两道。天下除了皇宫外,能被称为龙门的便只有这贡院了。龙门与仪门之间用帷幕隔成四个小间,每个小间里有两个兵丁与一个学政官员。仕子但凡进去少不得要宽衣解带,坦诚相见。两个兵丁负责检查仕子的考箱内可有违禁之物,例如木箱之内可有夹层,笔管之内可有小抄……诸如此类,那学政官员则是负责检查仕子衣物与身体。这原本亦是兵丁之责,但是先皇怜其天下仕子,故由学政官员代劳。这学政官员亦是仕子之师,师长检查一则起震慑威吓之用,二则也不让仕子有受辱之感觉。
这秋闱虽然有三天,但是这检查便耗费了大半日。待进了贡院,主考官并不让各位仕子进入号房。又待了一个时辰,忽听得有人通传:皇帝陛下驾到。少不得又是一番迎接。那皇帝带了考官并仕子在孔子牌位前跪了,皇帝行二跪六拜之礼,其余诸人则是三跪九拜。末了皇帝还要嘱咐一番,耗了两个时辰,这皇帝便走了。
石光珠揉了揉跪疼了的膝盖,拿着自己的号牌到了自己的号房。这贡院按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分为十六个大区,每个大区又是四十多间号房,每间号房都有一个兵丁负责看守。早在进号房前就有考官严令了“不得讲问,不得串座,不得交换试卷,违者杖二十,枷号十日,终生不得再考”。
石光珠的号牌在天字七号,因为按照惯例,天字号考区是预留给历年府试成绩卓异的学生。毕竟天字号考区也是贡院最好最舒服的考区,那些学政也深知这些人当中大部分将与自己同朝为官,不如将这人情早早地做了。
石光珠因为是上届进士科的小三元,自然位置比较靠前,不过最前面的位置还是本科的才子。不多时,在本科主考官的一声令下,试题题目便已经公布。虽说八股取士被后人诟病许久,但还是有它的先进性和科学性存在。
三场考试题目是不一样的,第一场是《四书》出题三道,完成200字以上八股文;《五经》出题四道,完成300字以上八股文;第二场则是试论及各种格式公文的撰写;第三场策论五道。如果时间不够,第一场允许各减一道,第三场允许减两道。不过若是选择减少题目,那么基本上甲榜就无望了。
石光珠扫了下题目,将试卷纸放在防水防尘的油纸袋里,因为按照规定,污损卷面是要进蓝榜的。现在他要做的事情便是打扫卫生,虽然贡院的卫生已经基本弄干净了,但是号房里的卫生还是要自己动手。等所有事情弄好之后,一天便过去了,石光珠便在空地支起小火炉开始做饭菜吃了。虽然贡院有提供饮食,但大部分都已经冷了,况且也没自己中意的食物。于是将自己带来的干粮弄出来吃了,列位看官,这贡院不仅考学识还考生活自理能力,若是没点动手能力,怕是在贡院生活三日也是难事啊。
第一日很快便过去,石光珠将毛毯拿了出来。虽然现在才八月,但是夜露深重,还是免得着凉比较好。
第二日,石光珠开始思考起题目来了。按照欧阳夫子的教导,第一日动笔的不是天才就是蠢材,但是世界上天才是稀有的,所以昨天就动笔写的基本上与本次中举无关了。第二日下午动笔才是最好的选择,基本上此时已经审题完毕,腹稿也在起草中,此时动笔虽不及文思泉涌,但也是腹内有物了。
三日时间很快便过去,在第三日太阳完全落下去之时便是交卷之时。石光珠再检查一下卷子,便将卷子递与前来收卷的同考官。这三年一次的秋闱便结束了。
待出了考场,只见贾府的人早早派了茗烟、锄药等小厮候着了。一见宝玉出来,众人忙地迎了过去,簇拥着宝玉往贾府的车走去,少不得推搡到其他人身上。
“真是一群国之蛀虫!”一个仕子忿忿不平道。
“陶兄噤声!若是传到一群别有用心的人的耳中,怕又是一番风波。”另一人劝慰道。
“许兄无须多虑,我自恃我的才华并能被老师看中,无论中与不中,我都不用看那些人的脸色。”这出声的正是本科府试的第一名,陶季炜。
石光珠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才华倒也钦佩。他曾见过他做的文章,虽然傲气太甚却都是治国之言,如不出意外,他日金殿对策必有此人。见如此,石光珠不免心生“英雄惜英雄”之意,淡淡地说道:“陶兄,他人既能出入朝廷必有其过人之处。陛下之所以愿意留着他,想来陛下也有陛下的意思。陶兄一个‘蛀虫’就将此人抹杀,未免有失公允。”
那陶季炜本就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自认本届乡试自己必然稳拿解元。见有人驳斥自己,虽不喜但还是没有丢了读书人的斯文。他冷冷道:“这位兄长有点面生,敢问贵姓?”
石光珠道:“石光珠。”
听到“石光珠”三个字,陶季炜脸上立刻多了一些恭敬。毕竟他与石光珠为前后两科的京畿乡试解元,若不是石光珠因为受制,怕是早就出入翰林院了。陶季炜忙躬身道:“石师兄,刚刚不知是师兄,多有得罪。还望师兄赎罪则个。”
石光珠摆摆手,“不妨事,你我虽为师兄弟,但年岁差不多,无须如此多礼。”
二人寒暄一阵,石光珠又道:“师弟,可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须知天下人无完人,陛下留用这些人,自然有这些人的用处。师弟还是不要妄论朝政。”
陶季炜一甩衣袖道:“我等读书为的就是天下黎民苍生,不将这些蛀虫赶走,我又何苦十年寒窗?”
这边石光珠与陶季炜说着话,一旁早有用心人看着。那个中年人听了几句,便带着几个长随离开了。“黎爱卿,刚刚说话的三人可是谁?”
列位看官猜得不错,这位便是当今圣上并内阁首辅黎光荻大学士。
黎光荻躬身道:“那出言不逊之人乃是陶季炜,本届府试第一名,与他对语之人乃是缮国公之孙,上届府试第一名,石光珠。而另一人则是翰林院大学士董慕华的弟子,徐翰文。”
“哦?”皇帝似乎来了兴致,“黎爱卿你对这三人如何看待?”
黎光荻一惊,他深知这三人通过乡试简直是易如反掌,就算他日到了会试当中,怕最少也是个“进士出身”。如今皇帝问起,怕是起了爱才之意。这□□内阁有三位大学士,冬虢最爱南方士子,倪图则最爱武将出身,惟有黎光荻是个无偏无倚的人,故而皇帝命他做了首辅。但是这内阁大学士会同南书房侍读、上书房侍读只是皇帝的私人顾问罢了,若是说过了,怕是皇帝不喜。
黎光荻思考了一会,道:“臣观之,徐翰文是个老成持重之人,只是工于心计;陶季炜恃才傲物,但却对国事有一腔热血;石光珠倒是个大家子弟,圆滑却不世故,可惜乃八公后裔。”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黎光荻的话已几不可闻。
“那又如何?”皇帝笑道,“朕既然打算给石家一个大将军,为何又不可再给一大学士?只要那石光珠真有本事,朕才不管他是哪家的子孙。”
“皇上圣明。”黎光荻忙恭维道。
这边不提皇上与黎光荻的交谈,那石光珠与陶季炜说了几句,见话不投机,只得叹口气往家里走去。那石福与石禄见石光珠脸色不善,还以为是考场不得意,满出口劝慰道:“二少爷何苦考那乡试?待二少爷大了,少不得皇上给二少爷一个身份。”
石光珠听到此话,笑骂道:“莫非你们认为我没考好?”石光珠大笑几声,“若是过这乡试对我来说又有何难?只是见本届乡试高手如云,若要拿了那解元的位置怕是有点难。”
众人一番闲话,便到了府邸。那芙蓉郡主忙将石光珠寻了去,好生说了一番话。
“待明年春闱结束,我儿也是十八岁的人了,也该婚娶了。”芙蓉郡主道。
那石光珠脸蓦地一红,“禀母亲,当年我曾誓言,金榜题名后方是洞房花烛夜。”
芙蓉郡主笑道:“莫非我儿认为他日你高中之后,天上就会掉个媳妇给你?如今不替你寻上一寻,到了金榜题名时你找谁去洞房花烛夜呢?”
芙蓉郡主的一番打趣,让旁边的婆子丫鬟笑了一堆。芙蓉郡主继续道:“我儿可有看上哪家姑娘?”
石光珠连忙躬身道:“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如何敢自专?”
芙蓉郡主听闻此话便晓得石光珠心中并无意属,便问道:“那日你随我在清虚观见了那林家小姐,觉得她可好?”
石光珠知道自己母亲属意林黛玉,便答道:“儿子听闻这林姑娘乃出身书香世家,为人温文端淑,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儿子并不希望这林姑娘嫁入我石家。”
“为何?”芙蓉郡主略吃了一惊,“可是林姑娘得罪了你?或是有什么误会?”
“娶妻娶贤,那贾家的姑娘自然是不错的,但是贾家家教如此,几个姑娘都听闻有点恃才傲物,儿子担心娶了进来惹得后院不安稳。”石光珠如实答道。
芙蓉郡主略一沉思道:“这倒不怕,我与林姑娘之母倒也算得上是手帕交。贾家姑娘虽然有些高眼界,但是不管如何,这林姑娘还是林家出来的姑娘。我之所提起此事,一是全了当日我与林夫人的约定;二来也是想与林家结亲,化了当年的一番恩怨。”
石光珠不好打听先人的秘辛,但是问道:“这林老爷、林夫人均已过世,为何我家还要怕了他去?”
“不是‘怕’。”芙蓉郡主道,“世人皆以为林家已是不存在,但是且不说林姑娘还有几位堂亲在各部担任司官,况且林老爷当年的学子门生亦是不少。——以后这石家的荣膺自然是要落到你哥哥头上,若是没有个相称的妻族,对你日后过日子也是个麻烦。”
“母亲,世人皆云‘嫁高娶低’。若是林家有那么大的势力,我们又何苦去巴结?”石光珠不晓得为什么对林姑娘总有些误会。
芙蓉郡主摇头,“这林家虽没有彻底败落,但是要想在朝廷里重新站起来也是不可能。如此说来,那林姑娘与你倒是门当户对。我的儿,如若你真不喜欢林姑娘,为娘自然不强求你。但是你也需将理由告诉我,我也好说服自己不去遵守当年的约定。”
石光珠道:“我对那林姑娘并无恶感,只是……”石光珠忽然发现自己的确也找不出一个拒绝迎娶林黛玉的理由,只好道,“母亲还是待我高中之日再谈此事罢。”
芙蓉郡主见石光珠无意再谈下去,便命人传来药膳不提。
那贾宝玉回到贾府,少不得贾母与王夫人又要好好疼爱一番,几个姐妹也与他说着贡院里的趣事。只是这宝玉素来就是不爱读书经济之人,少不得将其他学子贬低一番,仿佛这世上就他一人独醒罢了。几个姐妹到底年纪小,也少不得随着贾宝玉胡闹乱说起来。只有那薛宝钗面色却越来越难看,便借口身体不舒服告辞了。
黛玉本就是伶俐之人,又与宝钗交好,见宝钗如此,便悄悄地跟了出来。待到僻静处的时候,黛玉便让紫鹃守在一旁,自己走了过去,道:“宝姐姐身体可安?”
宝钗身边的莺儿见黛玉没有带紫鹃,便知这两姐妹有些贴心话要说,忙寻个由头远远地站了去。
宝钗见是黛玉,少不得眼圈一红。“素日里听我母亲说起宝兄弟,原以为个是翩翩世家公子,后见了面却不过是纨绔罢了。待相处些日子之后,越发觉得宝兄弟与常人不同。他自幼在家里溺爱惯了,你瞧老太太跟太太将他宠成什么样子了!原本还觉得他有些子才情,幸或能得到朝廷垂爱,这些日去了贡院,——你瞧瞧,他哪是去应试的?分明是去玩耍去了!那里是什么地方,可是贡院!若是被御史晓得了,少不得又要参舅父一个‘治家不严’。”
黛玉见宝钗说的极是,也晓得她对宝玉是“爱之深,责之切”。黛玉心知这贾府最后是败了的,如今见宝钗如此伤心,便忍不住劝解道:“姐姐何苦这样?若是觉得宝哥哥不好,便告诉姨妈罢了。反正两家还没有下聘,算不上悔婚退婚的。”
宝钗摇摇头,“好妹妹,你是钟鼎世家出来的大小姐,又是书香门第的。你难道没有听过‘士农工商’么?这‘商’说的便是姐姐我家啊!”提及此,宝钗忍不住眼泪滚了下来,“这薛家就算富甲一方又能如何?就算我们家是皇商又该如何?这商永远就是商,我说到底不过是个商女的身份。我晓得府里有人说,我比妹妹出身高贵什么的话。说这话的要么就是那些个没见识的下人,要么就是被猪油蒙了眼睛的!我哪比得上妹妹出身高贵,侯爷家的小姐,探花郎的姑娘,这说出去,那是真真的大家闺秀,我又算得了什么?原本想接着采选进宫,就算指给普通的宗室子弟,也能让我家脱了这商籍。偏生我那哥哥又不争气!如今便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若是不走,我跟我娘怕也没落下个什么好下场。”
说到伤心处,宝钗便抱着黛玉哭了起来。黛玉这才发现,这个被不少读者诟病的宝钗其实也有自己的很多无奈之处。为了脱去自己家族的商籍,不得不选择走进宫廷。当采选的资格被罢黜之后,不得不选择了这个压根不爱她的男人。人人都在同情林黛玉,可是又有几个人还记得那个薛宝钗呢?
黛玉好生劝解了一番,那宝钗才止住泪。又恐旁人看见,二人少不得躲到葳蕤苑里梳洗一番。一切收拾停当只好,黛玉命莺儿好生将宝钗送回去,自己又回来贾母的正院。
贾宝玉见林黛玉去了又回,忙问道:“妹妹刚去哪了?可是身体不好?”
见贾宝玉如此说,贾母也有些紧张。黛玉忙笑道:“哪里不好了?只是人参养荣丸正吃着,眼看时辰到了,药又没有带到身上,便回去吃了药。”
贾母见黛玉身子并无大碍,便点头不语。众人嬉闹一番,便各自回了院子。
黛玉到了潇湘馆,见容嬷嬷已经早早在那候着了。黛玉使了个眼色,晴雯等人带着丫鬟婆子都下去了。容嬷嬷便随着黛玉进了书房。
容嬷嬷道:“请姑娘安。我家老爷让带句话给姑娘,早先林老爷托我家老爷为姑娘的终身大事周旋一二,如今已有了些眉头。想来再过些日子,便有人上门提亲。”
“提亲?”黛玉唬了一跳,“为何我不晓得此事?”
容嬷嬷笑道:“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做主的,姑娘尚且待字闺中如何好去问这些事情?”容嬷嬷掏出一封信,“我家老爷说,姑娘看了这个便明白了。”说罢,这容嬷嬷留下信便走了。
待容嬷嬷离开后,林黛玉忙地拆开了信,这信果然是林如海的笔迹,整封信讲述了林家与石家的关系。黛玉看完之后,基本厘清了两个关系:这石靖算是自己的表舅舅,毕竟他也是林家姑奶奶的儿子。当年林家姑奶奶产下石靖之后便故去了。而林黛玉的母亲贾敏与芙蓉郡主又是手帕交,二人曾许下联姻的约定。黛玉合上信,心道:难道自己就这样嫁给石光珠了?
内廷,南书房。
皇帝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诏书,问道:“冬爱卿,京畿乡试那可有结果了?”
在南书房伴读的冬虢忙地起身道:“陛下怕还要等些日子,这日子方过去三日,虽然几位房官已经荐完卷子了,但是副裁跟总裁怕还要一、两日方可‘取中’完毕,然后还要一日才能决定最后的名次。”
皇帝点点头,“希望这次科举能为我朝选一些优秀人才。”
冬虢跪地道:“陛下洪福齐天,此次选拔必能为陛下选拔一些股肱之臣。”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说了句,“那石家的老二倒是有点本事,我倒想看看这石靖的还能生出什么样的儿子来。”
冬虢不言语,如今圣上此番话褒贬未定,他才不会傻到主动表态。他日若是自己站错队,怕是这内阁也呆不下去了。
皇帝继续拿起诏书,慢慢地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