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觞说的对, 程远必定一无所获。别说他手中能调动的只有区区数十人,还不得不暗地里进行。一直到太子行宫即将建成, 程远才又来拜访。按照之前无觞所说,那座不算奢华但还算雅致的小筑就在太师府对面。如果坐在主殿的二楼, 甚至可以看到太师府院落的一角,不用怎么刻意就能闻到对面的花香。
靡音正躺在紫莲膝上小憩。紫莲的手轻轻的在太子垂落的发丝上抚动,另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身体斜靠在软垫上。两人都闭着眼睛。程远站在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太子醒来。想假咳一下,但手刚放到嘴边,就被紫莲凛然的目光扫中。结果尴尬的挠了挠鼻尖,又放了下来。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视线, 却让程远觉得动弹不得。他自己觉得奇怪, 这到底是紫莲本来的威慑,还是依仗太子的权威。于是又仔细看了看紫莲。已经重新垂下眼帘的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强硬的气息,声音笑容表情动作都是温温软软的。太子只有脸看不出性别, 可紫莲, 从哪里都看不出性别。
靡音眼睛还是闭着的,睫毛随着声音抖动:“程大人。有事吗?”
站得腿都快麻痹了,程远才听到太子懒散的声音。一时间有些发愣,然后马上清了清喉咙,说:“臣无能,官盐所在,查找多时仍一无所获。”
“程大人觉得奇怪吗?”都跟你说不用查了。
“这……西楚晁早有安排, 并不奇怪。不知殿下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倒是会丢球,程远难道还想着如果两边都没有收获就平安无事了吗?“孤一直没有见过国舅。”靡音说到这句,才微微睁眼,正好瞥见程远的嘴有张大的趋势。接下去说:“不过倒是得了些消息。”
靡音动了动手,紫莲马上从袖口掏出一张薄纸递过去。靡音挥了挥,说:“这是太师府所有码头和渡口的所在。有些,似乎很隐秘。”
程远走上去,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的确有很多自己连听都没有听过的地方。但如果确切属实,到真是不得了的线索。就听太子说:“有了这个,程大人能不能有些收获了那?”
“臣不知……这消息是否可靠……”
靡音说:“国舅贴身带着的,就算是废纸,也总不会尽是假的。”一般来说,混淆视听也只会安排最多六成假消息。这是很早以前就明白的道理。混合了真话的谎言,才最可信。
程远捻了捻手上的纸,有点疑惑说:“贴身之物……怎么会……”
紫莲呵呵的笑了起来:“程大人不知道国舅爷也好男色吗?进了紫阳阁,衣服就是多于的。再隐秘的东西,也不能带到床榻之上,那不是误了良辰美景的好事?对吗?”
程远不做声,低着脑袋。连句殿下英明都说不出来了。
紫阳阁当真是“全国连锁”的大型企业。安思府这种富庶之地自然不会少了温柔乡。清雪之最厉害的东西有三样。第一个是勾搭人的能力,他想搭讪,就算对方是个聋子也能给他说动了。那条舌头大概可以算是灿若莲花了,而且凭借一身色气,没那个意思的人也能被拉上床。第二个是骂人。得罪了他没有什么好处,不用带脏字,还不会重复。到最后让人吐血还不忘拍手叫好。估计就是凭借这两样,夜摩雅也逃不出他的手心。第三个才是经商。不知道上一世是不是已经是个老托拉斯了,反正紫阳阁和醉红楼被他开的有声有色。手下银号也有,酒楼也有,赌坊也有。不能跟梅宫比,却可以算是大财主一个了。靡音觉得应该还有第四样,比如床技。但毕竟没有亲眼得见,所以暂时作罢。
无聊时出去闲逛。在后门备了马车,上车后马上易容。然后丢下小布和马车在暗巷等待,等出现在街面上时,靡音已经改了样子。想着去看看安思府最繁华的集市,却在醒目的位置看到了紫阳阁的巨大招牌。字体,颜色都一模一样,装饰风格也如出一辙。要说区别,也就是比夜都的稍小一点。时辰还早,门关的紧紧的。可是无觞还是带着靡音进去了。为什么?因为现在他是紫莲。年少时紫莲带着云染跟着清雪之,曾经走过整个夜国所有的紫阳阁。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无觞临走前拿了清雪之的印信。
“你偷的?”靡音悄声问他。
“只是借用一下。清雪之暂时不会离开夜都。”换言之,留着它也没用。
“……好办法。”手段简洁,目的直接。
紫莲这人,安思府紫阳阁的掌柜见过。知道他是夜都的红牌,也是清雪之比较亲近的人。更因为这样凭证,掌柜自然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紫阳阁这种地方,一向是找人寻物最好的现场。而按照清雪之的一贯吩咐,各个分店的掌柜会把自己地界上比较重要的消息汇集,然后随着当月的账簿一起用快马送到他手上。靡音要找的,就是这个。只是比较巧合的是,问起关于西楚晁的情况时,掌柜一脸神秘。无觞顺势问了下去,才知有个服侍过他的小倌顺手拿了他一封信函。等西楚晁离开后,才给了掌柜。
“他怎么会拿那种东西?”一不是金银,二不是细软。
掌柜骄傲的说:“清大掌柜有过交代。贵客的身上,如果有文书信件,在可以保证安全的时候,应该拿走。紫莲也应该知道吧!”
紫莲笑着说:“是的。王公皇族,达官显贵,商贾财主,一方要人。”
掌柜接着说:“国舅爷可是安思府的大人物。不单是王公,还是财主。这种贵人,一举一动都要报给上面。这封信,也得送上去。”
“他没发现吗?”
“后来确实来找过。但这种东西,一旦丢失又不好借口来找紫阳阁的麻烦。只能作罢。”
可以理解。难道还真能如姚世勋一样,没事找事的天天带兵来查吗?西楚晁毕竟不是官,明目张胆的来寻找被推得一干二净的信,根本不明智。身为国舅,家有妻室女儿,总出入紫阳阁毕竟不是好事。该避嫌的时候就得避。
“明着不行,他一定会派人潜进来。”
掌柜点头:“确实来过。不止一批,每晚比更夫都准时。不过每个紫阳阁都是大掌柜亲自设计的,机关暗格太多而且各有不同。所以他们都是无功而返。”
“拿到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我想想,大概就是太子来之前那天。那时候还到处都是人那,太子来了,安思府就安静了。这几天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还不知会不会赔本那。”
果然是最近的事情。要是很早以前,西楚晁就算烧了紫阳阁也不会让那东西平白无故的没了。但靡音一来,总不好让安思府到处起火,四处人命。所以只能暗访。“信那?”
“等等。”掌柜一溜小跑的跑进内院。
他暂时离开,靡音低声说:“这附近,有人盯着吗?”
无觞说:“有。但是靠得不太近。不用担心。”大不了用寻欢作乐当借口,毕竟紫莲本来就出身紫阳阁。就算他怀疑,也不能找到纰漏。
“真没想到西楚晁会来找小倌。”难为他还有个女儿……
无觞捏了捏靡音的脸,贴近说:“连皇帝都被男人迷住了,国舅跑得了吗?”
你这么伟大的皇帝,也不多见。看掌柜跑回来,靡音扭过去说:“他命真大。”
掌柜递过那封信,靡音打开就明白其中内容了。无觞瞟了一眼,说:“意外的收获。”
本来只打算来这里碰碰运气,或许能知道西楚晁喜欢去的地方,还有他手下人的情况。没想到找到了太师府掌握的码头渡口清单。泾河河岸曲折,有很多隐蔽的地方不为人知。西楚晁就专门建了大船靠不过去的渡口。
“看来动作也快一些了。”西楚晁知道秘密泄露,肯定会将隐藏的官盐搬走。
“他不敢离开这里,所以就算要移窝,也不会太彻底。”
“怎么那么开心?”靡音看着无觞,他的笑意是从目光中流出的。
“没什么。”虽然无觞这么说,但绝对不是没事。大概是不适合在这里说。】
和掌柜说了一声,那信就到手了。当然没白拿。靡音给了掌柜点彩头,也算是给那个喜忧参半的小倌一点安抚。
等出了紫阳阁,无觞才说:“音儿如果不是太子,西楚晁可能会更有趣一点。”
“……总不会对着我流口水吧……”就算喜欢男人,也不至于每一个男人都看得上。虽然不得不说,自己这张脸的确挺有诱惑力的。
“那当然不会。他在人前一直谦谦君子。而且在旁人看,音儿很难亲近。”
“无觞……”该不会他要主动“亲近”一下国舅吧?
“别担心。先等等看。”他用紫莲的脸似乎很习惯,笑容比平时多了几倍。只是这样走在街上,就把行人迷得七荤八素的。
程远拿着清单离开的第二天晚上,还没有搬进太子行宫的靡音,刚睡下就听到了屋顶上的响动。并不是那人轻功不好,而是靡音对这些悉悉索索的声响实在是很敏感。睁眼的时候,注意到身旁的无觞早已没了睡意。
“是吗?”几乎只是用气流发声。
“或许。”看来这人是来找紫莲的。无觞坐起身,却再次倾身吻上靡音的嘴唇,吮了几下才放开。然后说:“你先睡。一定没事。”
这人真的能绕过那些暗卫吗?或许只是无觞不让他们阻碍而已。至于能杀了无觞的人?肯定还没出生。靡音对这一点倒是并不担心。借着从他口中渡过来的味道,再次入睡。
后来那人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逃走了。无觞回来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又亲了亲迷迷糊糊的靡音,睡下了。外面依旧,西楚晁的态度不变。很快就是“迁入新居”的日子,国舅送上大批的礼物,从药材到古玩,从马车到婢女。
“舅父多礼了,靡音不敢当。”
“哪里。既然是我留下了你,就该多加照应才对。”
“那……这次我收下了。日子还长,舅父以后不要这般客气了。”
新行宫的空荡很快被这些意料之外的东西填满。靡音多留意了他的视线,西楚晁的不动声色已经修炼到家,的确城府颇深。
“殿下,有个渡口,据此三百里。”等一番寒暄结束,程远才凑上来耳语:“有些异动……”
异动?那就是还没搬完,或者已近尾声。靡音不以为然,说:“程大人决定就好。”
程远本想问问太子意见,也好进行下一步。没想到关键时候太子跑了,一副大担子砸了下来。就算带着人去抄了那渡口,无论搜没搜到官盐,西楚晁都有理由。结果只能是程远这个不识时务的傻瓜被反咬一口,说些滥用职权的罪过。轻则罚几年俸禄,重则降级罢官。想了又想,这事也不划算。但,难道就这样放他们走吗?
再看太子,已经被紫莲拉着去看礼物。不由叹气。
“连草药都挑了最好的给你。西楚晁讨好官员的本领倒是没白修炼。”如果单纯送些细软宝石,反倒出错。贵为太子还没见过珍宝吗?他送的都是宫里能用的,古玩可以摆着,药材用来补身,马车帮助出行,婢女打扫宫殿。虽然古玩比同体积的黄金值钱,虽然药材都是十几年才长一颗的物种,虽然马车也镶金戴银锦缎包裹,虽然婢女都有能进宫的外貌才情。但说出去也就是舅父对晚辈的关爱,谈不上巴结奉承。
“无事献殷勤。”
“盗是不行了。难道太子盼着他奸?”
“紫莲不是会保护我的吗?”靡音彻底适应了无觞人前人后两种脾气。
“可是紫莲不会武功。”
“……那我保护你。”
“太子可要护着自己的清白。”紫莲靠近,笑着说:“不然,你父皇可是会生气的。”
无赖是怎样养成的?对这个问题,楚然研究过萧青。现在,靡音又要研究无觞了。这样的性格,不是童年灰暗就是少年受挫,没准青年时代还自卑来着,结果物极必反,反而升华为大无畏的高尚情操。那时萧青听到这番总结,沉思片刻说了一句“精彩”。不知道无觞听到会怎么想。
晚上是迁进行宫的家宴。太子做东,王乐远和西楚晁当然要出席。程远和白若清本来要朝服出现,被靡音制止了。结果所有人,都是便服。西楚晁身后跟着一个中年人,比他长几岁,面貌硬朗但陌生。
靡音自然不用说了,只要用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出现,到哪都是葡萄一样浓紫淡紫反复渲染的打扮。而紫莲,让程远又郁闷了一会。他穿的倒没有以前那样奢华花哨。但身上的,分明是太子的衣服。紫藤色外衣的下摆绣着大朵白莲,外面的罩衫也是点缀了银丝的白纱。头发简单的束着,可是脸上却施了脂粉,妖魅得很。
西楚晁看了看他的衣着,又看了看太子,脸上浮出复杂的笑意。
厨子是从靡音宫带出来的,西楚晁和王乐远对不同寻常的菜式啧啧称奇。紫莲完全代替的靡音的两只手,喂一口吃一口的戏码看得人直长针眼。白若清比程远更能接受现实。毕竟他随姚世勋去紫阳阁的时候,看到了比现在这个状态性感几倍的太子。该吃惊的也都吃惊过了。皇帝都没说什么,自己再不识趣,也要去守皇陵了。
“靡音身边有这样悉心照顾的人,真是好福气。”
“能服侍太子殿下,才是紫莲的福气那。”
“我听说紫莲公子原是紫阳阁的人?”西楚晁观察靡音脸色,怕他误会自己鄙视小倌。见他抬眼,马上说:“果然是一代佳人。”
“国舅爷过奖了。紫阳阁中佳人繁多,紫莲太平常。”
“哪里。我也曾在那里和朋友见面。紫阳阁中个个都是才貌双全。不知紫莲,会些什么?”西楚晁把握时间,自动省略了后面的称谓来表示亲近。
才艺展示?靡音想,该不会是无觞可以要引起他注意吧?
紫莲说:“紫莲的琴艺,得雪之哥哥指点。今日气氛尚好,不如让紫莲奏琴助兴?”
“好。我洗耳恭听。”
……这场笑里藏刀的较量,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印象中,无觞从未在靡音面前弹过琴,但他必然是会的,而且绝对不俗。大概闭着眼睛弹,也能美妙无比。如今他用紫莲的身姿坐在案前,只是一笑已经醉人心神。虽然案上的不是云染,却依然能在指尖幻化无穷世界。手指的技法简直出神入化,音与音的连接更是流畅完美。西楚晁的笑容保持了不久,就化为惊叹。
但,这琴音中,没有感情。就如同紫莲的笑容温暖,眼神却冰封一般。
因为这曲,不是给靡音弹得。自始至终,那视线都看着西楚晁。如果不是知他意图,或许会以为紫莲在诱惑他。靡音觉得,就冲今晚这首百年难闻的曲子,西楚晁死定了。但也因为这曲子,他死也值了。
一曲毕。绕梁三十日都不过分。紫莲俯身,说:“献丑了。”
西楚晁不住点头:“自称琴技高超的人我也见过不少。如今才知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莲的琴技,当属第一。”举起酒杯,恭敬的说。
“雪之哥哥才是第一。我这点把戏,入不了眼。”紫莲回到座位,也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比鸿门宴要轻松得多。
但,那个跟着西楚晁来的人,倒让靡音在意了一些。难道就是要杀紫莲的人?
夜深。月如银钩。无觞已经卸掉脂粉,并换回原来的样子,却依然魅惑袭人。只着白丝软袍坐在床边,黑发似水流淌直到膝上才泛起漩涡。
把这个疑问抛给无觞,他轻轻一笑:“音儿可以猜猜。是你见过的人。”
……认识的?那个样子不熟悉,身形也没有太多印象。可惜无觞似乎没打算在他猜到之前告诉他。靡音只得换了话题:“看来西楚晁确实不认识紫莲,他咬钩了?”
无觞说:“那人并没有将眼线暴露给他。但西楚晁很谨慎。所以对紫莲,打探了很多。”
“知道他死里逃生?”
无觞撩了撩头发,说:“西楚晁知道他年幼就进了紫阳阁,知道他认识的都是达官显贵,知道他和太子的风流韵事。没准还知道其实太子是下面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