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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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还未落,便见苏恒随手掀了身后擎来的伞,大步进屋,打眼一扫,便向着我和韶儿走来。

珠帘在他身后响成一片。他身上衣衫湿了一半,雨水一滴滴打在锦绣地衣上,氤成一片。

他目光黑漆漆的,染了些水汽,越显清亮。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下着雨,他又不曾说要来椒房殿过夜,却偏偏在正吃饭的时候不由分说闯进来,未免让人心中惴惴。

殿内空气一时凝重起来。

人人屏气凝声,为我布菜的宫女手上玉箸已经有些抖。

我心中漠然,将韶儿抱到怀里,柔声道:“跟你姨姨进屋去,娘亲跟父皇有话说。”

韶儿上嘴唇叠了下嘴唇,脸蛋圆鼓鼓、眼睛水漾漾的望我,我都看不出他是在撒娇还是在生气,简直怀疑自己藏了什么好东西不肯给他吃。他从我怀里一挣,便跳到地上去。我慌忙去接他,他落地时只一踉跄,却不管,展开手臂便向苏恒跑过去。

“父皇——”

苏恒下裳全是水,抱上去必然是一身湿。

幸而他半途躬身,一把将韶儿抄了,举到空中。

他面上寒气散去,已换了一派慈父面孔。将韶儿抛起来再接住,放到自己肩膀上,韶儿咯咯的笑起来。

我心中不觉一柔,身上已经松懈下来。

红叶早取了苏恒家常燕居时穿的衣服来。

我上前接了韶儿,清扬胳膊还伤着,我便将他递到入画怀里。又接了衣服,道:“进屋换上吧。”

苏恒望了望韶儿,转向我时,面上已经不带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

半眯了眼睛,漆黑,漠然。

他不冷不热问道:“听说皇后殿里来了人?”

分明就是来捉奸的语调。

我气懵了一阵,又觉得好笑。虽然恼人,但其实这些话对我又有什么实质妨碍。

便只说:“太后刚刚遣吴妈妈来。臣妾这里会来什么客,陛下还不清楚?”

他无可无不可的“哦”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韶儿道:“父皇身上都湿了,去换衣服吧。”

他随手揉了揉韶儿的头发,又道:“——太后大雨天遣人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说:“听说臣妾病弱,来送了一料人参养荣丸。倒没说什么要紧事。”

苏恒眸光一转,转身进屋,一面:“老人家吃的补品,未必合你的症状。”

他打起珠帘,又回头。

我不说话,他便一笑,笑容里透着冷嘲:“——就说是朕的话。”

我不由疑惑,莫非他是怕我吃了太后送的药,特地来嘱咐我的?

这就引人深思了。

当然,太后还没有那么明目张胆,苏恒也不会这么琐碎,必然是我多想了。

他很快便换了衣服出来,将韶儿抱到他膝上坐着。

我正拿了调羹喂韶儿喝汤,他扫了一眼,说:“韶儿不爱吃鱼。”

我愣了一下。

韶儿忙说:“能吃……”表情扭捏一下,又补充,“一小口。”

我不由笑起来,命人给我换了一只调羹,问道:“想吃什么?”

一大一小一沉一脆、异口同声道:“烧鹿筋。”

我不由看了苏恒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我,眼睛里依旧是带着些嘲讽的旁观姿态。

我问韶儿:“嚼得动吗?”

又是异口同声说:“可以喝汤。”

韶儿抬头望了苏恒,咯咯的笑起来,自然是觉得这么答话好玩。

我明知苏恒是故意刻薄我,心中却也不由愧疚,脸上已经烧起来。

——韶儿的口味,我竟是半点也不清楚。反而是苏恒,不过扫了一眼,便知道桌上菜肴,哪一样最合韶儿的口味。

我盛了一勺汤喂给韶儿,苏恒随即便抿了一筷子粳米饭给他。

韶儿腿上一晃一晃,片刻后便从苏恒膝盖上滑下来。苏恒又将他勒上去,说:“别想让朕追着你喂饭,还没学会用筷子吗?”

面上虽看着严厉,眼睛里却全是无奈的意味。

不像是皇家的父子,甚至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父子——我仍记得,儿时父亲甚少与我们一同用饭,偶尔有那么一次,也必然全家肃静端坐。席间若有一点杯箸声响,便人人心中惴惴。而哥哥稍大一些之后,便搬去外院读书。若从父亲那领了饭,必是又新考较了功课,或是领受了教诲。他与父亲,竟是从来没有过亲密的时候。

然而我知道,这情景我是熟悉的。

当年景儿还在,苏恒也还不是皇帝时。征战之余,他若能歇在王府里,便这么把景儿抱在膝上,一面看我喂他,一面跟我说话。

我一时有些恍神,忽然便见苏恒身边的中常侍方生急匆匆进来,道:“陛下,陇西周公子到了。”

苏恒面上一喜,忙将韶儿放下来,道:“周赐终于来了!”便要走。

我手上才盛了一勺鹿筋汤,想到他进门至今滴米未沾,再见了周赐那个酒鬼,今日便别想再吃东西了。便随手拉住他,将汤抿到他唇里去,又盛了一勺粳米粥塞过去,道:“急什么,好歹先吃一口再走。”

正要让人去取蓑衣和披风,便觉他已停了脚步。

他眸光转深望着我,眼睛里渐渐泛起笑来。

我今日已受够了他带笑的嘲讽,立时便回过神来。不由懊恼不已。

忙松了他的胳膊,垂头道:“陛下礼贤下士。是臣妾糊涂了……”

他抬了我的手腕,将粥含了,咽下去,低声道:“朕回头再来陪你。”

他很快便收拾妥当,不过片刻,便已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周赐来了长安。

苏恒想必从回宫那日便在等,州县驿站必然会紧盯着,随时将周赐的行程上报给他。

周赐今夜会到,想来他是知道的,是以留下方生在宣室殿等着消息。

可他中间不零不落闯进椒房殿是做什么的?

看到清扬,我心里便依稀有些猜测。

然而怎么想,却都觉得很荒谬。

我和韶儿吃完晚饭,青杏儿才从秋娘房里回来,说是吴妈妈她们已经走了。

青杏儿是个胆小又不会学话的,我也不指望能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来。却不想她记话的本事却很不俗。

不过,问出“吴妈妈对秋姑姑说,她是太后用出来的,只要安心伺候太子殿下,娘娘就不会慢待了她”后,我便知道,今日青杏儿能听回来的,必然都是吴妈妈想让她学给我听的。

无可无不可。便点头让她接着说,随便听听。

“上午太后娘娘已经请陛下去说过话了,顾姑娘……”青杏儿顿了顿,有些惴惴的抬头偷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

我知道她是怕我的,不由无奈的揉了揉额头。

她声音越发小下去,却还是接着说,“刘美人晋位后,顾姑娘是要补刘美人的缺的。只是现在没有名分,所以暂且让她来照看太子。太子的奶娘,还是秋姑姑。”

我点头,表示听到了。

“秋姑姑说娘娘让她管帐,吴妈妈便说,瞧,皇后不也是信你的。”

“还说,陛下说等娘娘身上一好,便给刘美人晋位,顾姑娘不会住多久……”

我忍了笑,对红叶道:“你说吴妈妈跟秋娘说话,也三句话不离‘刘美人晋位’,真是有趣得紧。”

红叶恍惚着,随口应了一声,“嗯。”

……只怕此刻她满心满脑都是周赐。

我也有过这么痴痴傻傻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忐忑与辛酸,我都明白。

直到我死之前,周赐都还没有娶妻。那时他浪荡江湖,过着无比舒惬的日子,却也未必没有遗憾。我仍记得,我被废之后,他去沈家“访友”,隔了一座院墙与我品茗对弈。那个时候红叶就在我的身后。

我问周赐何以年近不惑、尚未娶妻。他说曾经沧海,寻常女子已入不了他的眼。与其浑浑噩噩,如禽兽一般择偶,不如抱残守缺了此余生。我问他是怎样的沧海,他说他曾经想娶的那个姑娘,不慕富贵、不辞贫贱,有见识、有胆气,一身侠骨、不拘于俗……他曾射雁求娶,可那姑娘接了雁便拔毛剔腹,煮成一桌好菜给他吃。

那个时候我才确信,周赐心中仰慕的,确实是红叶。

那日红叶将雁煮了,我才想起以雁为贽是求娶之意,然而再问周赐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拘守礼法的人,我便也没有往深处想。

然而那时河北义军才起,苏恒困在长安生死未卜,我与平阳两个女人抹黑了手脸扮作男人,强撑着局势,身边只得红叶和翠羽照应。便是周赐说了,红叶也未必能舍得下我。

都是乱世误人。

我便让青杏儿下去,想与红叶说几句知心话。

——如今我已没了退路,红叶却还有。周赐能等她到四十岁,足见深情。将红叶交给他,我很放心。

我才要开口,红叶便匆忙打断我,道:“皇上要纳了清扬?”

我无奈扶额,“他若有心纳了清扬,怎么可能让清扬来照料韶儿?”

连儿子身边的掌侍女官都要下手,这种荒淫的名声,苏恒是不会去沾染的。

何况他心上的人还等着我点头晋位、移宫。

我说:“红叶,你给我个话。你心里对周赐,究竟怎么想。”

红叶眼神恍惚,略愣了一刻,道:“陇西周家的嫡子,许是未来的族长。惊才绝艳,名重当世。”

我说:“你喜不喜欢他?”

红叶一笑,仰头望着我,目光明亮坦然:“小姐,红叶虽然贫贱,却也知道这世间男女,需得门当户对、两情相悦,方是良配。家中后院除了主母,其余不过是生养工具,打个不雅的比方,就譬如配种的母猪。小姐若让红叶去给人作妾,不如让我一头撞死。”

一面说着,已经泪水滚滚。

我心里一酸,红叶已经抹去眼泪,岔开话题,道:“皇上说要回来,娘娘可要沐浴?”

我摇头道:“他跟周赐见了,哪次不是喝到酩酊大醉,通着腿呼呼睡到天亮?”

红叶“噗”的笑出来,抽了抽鼻子,道:“也是。”

我并未料到,苏恒竟真的回来了。

他喝得并不很醉,一身酒气,脚步却还是稳的,掀了帘子进来,便在我身边坐下。

我才躺了,甚至还没熄灯,自然不好装睡,便攥了头发起来,想向他行礼。

他握了我的头发,道:“不用起来。”

他爱我将头发散下来的模样。当年在萧王府里,我的卧房足足有十面镜子,全部都是他征战间隙为我带回的礼物。每次沐浴过后,我站着梳头的时候,四面铜镜映了及膝的长发,熠熠生辉。他便从后面抱住我,一缕一缕为我顺下来。

他仍和当初一般,轻轻的顺着我的头发,有些含糊的道:“朕时常想,你是否也白了头发。若是可贞满头青丝成雪……”

话说了一半,便停下来。

我心中不知为何,便沉寂下来。

怕是要让他失望了。我上一世并未活到能满头白发的年纪。被他废了之后,也曾有一阵子生过白发,三五年之后却也好了。

我说:“皇上不是陪周赐饮酒吗?”

他笑道:“朕说要回来陪老婆,便被他撵了。天下只一个可贞,朕抢了先,他没别处寻去,嫉恨得紧。”

我不由悚然而惊,他却全部在意,只撩起我的头发,亲我的耳朵。

我便起身揽他的脖子。

他僵了一下,道:“可贞想要?”

我无所谓,倒是他半夜过来,难不成还有别的意思。

不过若能讨他一时欢心,我也不介意说几句违心话,“嗯。”

他眸色又有些深,不知为何,竟让我背后发寒。

他生气了。

我不由谨慎起来,他却不肯体恤,俯身在我耳边道:“那么,就为朕宽衣吧。”

我下意识又想到前夜的事,心上一晃,手便有些抖。

只不停的对自己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我颤抖着揭开他里衣上了绳扣,分开衣襟,露出他光裸的肩膀来。

他俯身压下来,我却不由的伸手推拒。

他挑了眉毛,冷笑道:“怎么又不肯了。”

我手指划到他的左侧锁骨之下,哪里有一道白色蜈蚣一样虬结的痕迹。我脑中一片空白,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说:“这里有一道伤。”

他说:“旧伤而已……”

我说:“不是——”

他身上每一道伤口,我都清清楚楚——至少在上一世南行之前,他身上的每道伤口我都清楚。

我说:“怎么弄得?”

他的笑容里透着兵锋,刮得我身上生疼,他俯身问道:“怎么弄得,可贞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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