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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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去接韶儿,我便又命人取来针线,做了一会儿女红。可是实在头昏眼花得厉害,才纳了没几针,便出了一身虚汗。于是只静静倚着床头养神,等红叶回来。

外间弦月将落,鼓乐却还没有停。

已近二更时分。

窗外海棠已然谢尽。初夏草木繁芜起来,绿叶已成浓荫。婆娑树影落上拱月窗,恰像是美人团扇。

我只是这么望着,竟又有些恍神……从嫁给苏恒后,我便再没有绘过团扇——也不是只有团扇,在家做女儿时喜爱的一应纤柔精巧的玩意儿,似乎都没有再碰过。

久远得我都要忘记,自己也曾有过闺阁女儿的情态与喜好。

可惜这些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的了。

我困倦得紧,便放下枕头躺着。本想等韶儿回来,谁知只是片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身上越发的懒,头痛得厉害。红叶为我把了脉,比照了半天医书,说是有些虚浮,是外感风寒,要我老实歇着。

把脉什么的当然是花架子,让我老实歇着才是真。

我估计也是昨日在金明池打盹儿,受了凉,发发汗也就好了。

昨日苏恒的筵席一直开到二更天,便留韶儿在宣室殿睡下。看样子韶儿也是想缠着苏恒的,红叶便没把他接回来。

父子天伦,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用过早膳,我灌下两碗滚烫的姜糖水,而后蒙了被子睡觉。可惜才躺下,便有人通禀说刘碧君来了。

刘碧君一贯小心谨慎,在我这边从来都不失礼,她回宫后亲自过来看我,我并不奇怪。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

我敢说昨日苏恒遣人来请我赴宴的事,乃至于苏恒说我不去就带了她去的事,她都是知道的——只怕她当时就在苏恒身边。她这个时候来,固然可以表明自己问心无愧,却也未必没有挑衅炫耀的意味。

难道她就不怕我恼羞成怒,连着太后的帐一并算到她身上?

当然,话又说回来,我若真敢在椒房殿为难她,日后太后和苏恒必然会加倍在别处替她讨回来,她也确实不用太顾虑——有靠山,有底气,自然在谁那里都能不失礼道、周旋自如。

我略想了片刻,还是说:“扶我起来吧。”

红叶有些犹豫,“娘娘病了,不见她也行。”

我笑道:“她是来送礼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让她进来吧。”

红叶便闷声的扶了靠枕让我倚上,道:“就在床上见吧。才有些发汗的迹象,别再闪着。”一面抬手,吩咐人宣刘碧君进来。

略顿了顿,又叮嘱我道:“身子要紧,别跟人争些闲气。”

——果然是怕我跟刘碧君扛上。

我便笑道,“放心。我好歹还是皇后呢,不能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片刻后,刘碧君便带了个小丫头打了帘子进来。

她生得窈窕,今日穿了身渐染的浅绿纱裙,氤氲淡雅,越发像是楚辞里歌咏的香草美人。然而她面颊粉红,笑容腼腆静美,又比世外仙姝多了几分烟火气,观之可亲。

她面上全无骄纵之气,只是与人为善的模样。任我之前怎么猜忌她的用意,真见了她却也挑剔不出半分不对来。

她垂着黑长的睫毛,黑眼睛里盈满柔光,腼腆笑着向我下拜行礼,说的依旧是:“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我便也笑道:“起来吧,坐。”

她红着脸笑道“谢皇后”,又跟红叶谦让了几句,方才坐下来。

苏恒的嫔妃平日里再伶俐的,到了我这里也只装哑巴。只她一个口拙的从来不露怯态,很给我面子,着实难得。

我说:“昨天太后摆接风宴,我该去帮着操办的,结果事来得急,竟不能起身,怠慢你了。”

她忙垂首道:“不敢,娘娘身体不适,该臣妾来伺候娘娘的。”

我笑道:“宫里边伺候人的那么多,哪里轮到你来了。”

她面色霎时红透,双手交握在一起,指尖略略有些发抖。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了,然而我似乎也没说什么为难她的话——看来她在我这儿跟我在太后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说:“伺候太后和皇后,是臣妾的本分。”

这话我还真不敢当。不过看她抖得那个样子,根本随时准备跪下来向我请罪——我最好还是不要再多说什么,否则不知道的人还指不定以为我怎么欺负她了。

若我在太后跟前也能做出随时会被吓哭的模样,估计就算不能少遭些罪,至少也能博取些同情。

可惜一国之母见了人却怕得跟兔子似的,未免太不成体统。这法子我还真学不来。

我略有些头痛,便揉了揉太阳穴,又问道:“昨夜的宴会,可还尽兴?”

她略松了口气,腼腆的垂下头,柔声道:“回娘娘,宴会前陛下带着太子殿下去坐了一会儿,娘娘遣人送了贺礼,平阳公主也在,太后娘娘很高兴,昨夜亥初才歇下。”

我说:“太后老人家高兴便好。想来也多亏了你在跟前伺候着,我记下了。”

她又有些局促,道:“陛下和太子殿下去时,太后娘娘本想再请娘娘去,一家人一起坐坐。后来得知,陛下相邀娘娘也去不成,只得作罢。昨夜臣妾虽从头到尾在跟前伺候,太后却只记挂着娘娘。”

她有意无意的咬重“从头到尾”四个字,自然是跟我说,她并没随苏恒去前殿赴宴。

这倒未免让我失望。朝臣个个爱揪着后宫说事。她若真跟了去反而有热闹可看,若苏恒相邀,她固辞不去,反而让人赞她贤淑端方,约之以礼,便是苏恒多宠她些也理所应当。

想来这才是苏恒的本意吧。

而我今日若真让她哭着出去了,少不得要落个嫉妒狭隘,不识大体的骂名。

真是连只兔子也不让人省心。

我只好笑道:“若真能起来,也理应去太后那边伺候。让太后忧心,我真是罪该万死了。烦碧君妹妹回去为我宽解太后,改日稍好些,我再亲自去请罪。”

她道“一定”,又说“不敢”,面色泛红、举止羞涩的与我演了一段后妃贤德。

我倒能跟人推心置腹,却不擅长与人推杯换盏,不一刻便词穷。幸而红叶帮我解围,道:“适才奴婢看到外面抬了好些箱子来,像是刘美人从老家带来的土仪,娘娘就不问问?”

刘碧君忙接话道:“是家乡土仪,却不是臣妾的手信。樊城家中长辈们都问起娘娘,陛下说娘娘病了,不堪跋涉,因此没随驾一道回去。二婶娘、邓家姑母她们都惦记着,便特地挑了这些土仪给娘娘。虽不比宫中供奉那般精巧贵重,却是长辈们的爱护。臣妾不敢随意处置,便悉数替娘娘带回来了。”

她这段说的溜,想来是早准备好的说辞。

明明是她随驾回乡,这么一说却将她自己的风光抿去,倒显得我这个没去的人人惦念了。

我当年随苏恒回去,受了家中长辈们不少照料。因此这些礼品,说什么都要收、要回的。

我便命红叶接了,道:“劳她们牵挂了。”

她又垂眸笑着,与我说了一会儿家乡风闻,恰到好处的学了几句婶娘、姑母们关心我的话。

她把自己的位子摆的很低,令人生不出敌意来。

聊得差不多了,她才终于切入正题,“樊城黄家作琴的手艺,据说是从建安时传下来的。虽比不过蜀地雷家琴那般金石峥嵘,然而也别有清微淡远之风……臣妾请黄师傅挑了上好的桐木与梓木,仿绿漪做了一柄瑶琴,借婶母与姑母的面子,还请娘娘不要嫌弃粗滥。”

说着便命宫女抬上一柄琴来。琴身流畅如风,漆柔如玉,只在背项上篆写着“石上清泉”四字并落款,其余别无装饰。琴是好琴,然而比照刘碧君往日的出手,却未免菲薄。

不过,这份礼很得我的心。

我照旧命人收了,答道:“是张好琴,倒是我琴艺拙劣,配不上了。”

她松了口气,面上笑容少了一分局促,立时便有七分明艳,她起身道:“娘娘谦逊了。”又说:“娘娘身上不适,臣妾便不叨扰了。”

我与她之间的嫌隙不是面对着面聊天就能弥合的,我们两个人都很清楚。目的达到了,再摆笑脸只是浪费时间。

我便不留她,只命红叶送她出去。

红叶很快回来,虽然她垂头掩饰着,然而唇角微微的勾起来,还是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她上前扶我躺下时,在我耳边小声道:“这下可以宽心了吧。皇上不可能让刘碧……刘美人越过娘娘去。纵然是她跟着回去,天下人也只认娘娘一个。”

我无奈道:“你也说是她跟着回去的。”

红叶手上顿了顿,脸色便有些不妙。

我低声道:“昨夜皇上才说要带了她去会群臣。还有刘君宇,一起用便是散骑常侍。”

红叶闷声问道:“她是来炫耀的?”

我不由笑起来,“这倒未必,我反而觉得她是来讨好我的——你没听她说吗?家中老人都念叨我。你说‘家中老人’是跟我亲些,还是跟刘碧君亲些?”

红叶嘀咕道:“当然是跟刘……”她随即恍然大悟,却已没那么惊喜,只压低声音试探着问,“皇上没抬举她?”

也许不止是没抬举那么简单。他大张旗鼓带了刘碧君去,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底下人揣度着他的意思,也定然会巴结刘碧君。没道理反而惦记我这个失宠的。

苏恒到底什么意思,刘碧君必然是明白的,我却有些糊涂。

不过他有什么打算,我大致有谱了——只怕他对“西南一角”已经有了谋划,想用我来试探一些人。

我已躺好了,红叶仍凑在我耳边,未免不好看。我便只点了点头,道:“传我的懿旨,刘美人伴驾侍奉有功,值得嘉奖,赏。”

红叶解了心事,对刘碧君也大方起来,忙笑着起身,道:“奴婢这就去。”

我拦了她,道:“让李得益去。你到各宫逛逛,把刘美人带来的东西分赏下去。”

苏恒刚刚回来,估计随行的下人们都耐不住寂寞,正急着找人炫耀南行路上的见闻。红叶是个有心的,应该知道该打听些什么。

红叶笑道:“奴婢明白。”

太后在樊城管家久了,用不惯太监,李得益生怕得了错,接了我的旨意,又先让人带了赏赐品给我看。

——红叶的礼挑得很有意思,都是大件的珊瑚、玉石、绸缎,一览无余。

我忍着笑让他去了。想来刘碧君命人抬着大箱子进椒房殿,我再命人捧着大盘金玉去长信殿,必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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