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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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不一刻便睡了过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夹杂着噩梦不止,迷迷糊糊饱受煎熬。

一时梦到舅舅教我舞剑,一时梦到与哥哥抢青梅吃,一时梦到我与苏恒的新婚之夜,一时又梦到景儿死去的那个清晨……一幕幕如走马灯般转眼便过。最后是红叶一头撞到柱子上,满面鲜血抱着我,不知道对谁说:“人人皆说您菩萨心肠……只不知您信不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只觉汗水浸透了被褥,身上如陷入泥沼般沉重。

屋里光线暖而昏沉,如古旧的卷帙一般凝滞无声。珠帘映着余晖,青瓷泛着柔光,桌椅拖出模糊的长影,拱月窗外霞光已晚。

视线清晰起来的时候,红叶正在我身边,我抓住她的手臂,却说不出话来。她忙将我扶起来,顺着我的背,道:“已经醒了,已经醒了。”

我点头,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滚进衣服里,略有些凉。

我说:“做了个噩梦。”

她点了点头,却不问我是什么噩梦,只说:“可好些了?”

我试着起身,却只觉天旋地转,复又倒下去,“头晕得厉害。”

红叶道:“是劳了神思。我煮了些茯苓酒酿圆子,娘娘喝一碗,再睡会儿吧。”

我点了点头,红叶才要出去,却又想起什么一般说道:“娘娘刚躺下那会儿,长信殿便有人来催您去。我进屋喊了您两次,您只不醒,我便推说娘娘来了身上,疼得厉害,正昏睡着,只怕去不了了。”

我又点头,问:“可有说催我去做什么?”

红叶道:“说是太后赐宴,想让你帮着去招呼。又不是该娘娘操劳的事,都说您去不了了,还一遍遍来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要把我折腾病了,好坐实了我病弱不能管事的话,顺理成章把权交给刘碧君。

耐着性子差人来传了几遍,可见刘碧君一回来,太后行事立时便又温和有章法起来。如今我去与不去,定然都给人落下了话柄。

我说:“去端圆子吧。”

——可惜太后偏偏忘了一件:刘碧君既没晋位,也没搬来未央宫。若我今日便托病将养起来,她便只能耐心等着。

除非苏恒铁了心要越过我去抬举刘碧君。但我猜他暂时还不急着跟我撕破脸,不然今日舆辇上,他也不必特地做什么亲昵姿态了。

红叶替我找的托词,很好。养好身子要紧,刘碧君晋位的事,就让她们再等两天吧。

红叶很快便带了青杏儿,将圆子端过来。圆子里还拌了不少红糖,热气蒸腾,再加上我苍白的脸色,说是来了身上真不由人不信。

我靠着枕头倒着,红叶试了试冷暖,抿了一勺圆子给我。

“太后那边又来人了。”她说,“非要见娘娘一面,正等在外面。”

令人发笑,莫不成还想看看,我是不是真起不来身?

我说:“让她进来吧。”

来的是孙妈妈,太后当年从樊城老家带来的忠仆。一贯体面又冷面,就是个替太后唱黑脸的。与太后身边吴妈妈并称金刚菩萨。她自然就是那怒目的金刚。

——是个倚老卖老,最不好打交道的人。太后派她来,什么意思可想而知。

我起不来身,便搭被子盖了腿脚,倚在床头见她。又命人给她赏了座儿。

她大大方方受了,而后便很没规矩的上下打量着我。我身上虚得几乎坐不住,片刻间冷汗便湿透了衣衫,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估计她打量得差不多了,便摆了笑脸,说道:“烦劳孙妈妈跑一趟。今日太后高兴,我本该时刻在身边伺候着。谁知不巧来了身上,下不了床,也怕冲撞了喜事,实在不能去了。”

孙妈妈斜挑着眼,道:“老身说句不该说的:今日太后高兴,娘娘纵然身上不适,也该本着孝心去伺候一二。娘娘这么拿架,很是不该。”

既看出我身上不适了,还要摆了一副教训人的面孔,污蔑我拿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修炼不到家,立时便气得脑仁疼。

红叶掩着嘴噗的笑出来。

我问:“你笑什么?”

红叶冷嘲道:“孙妈妈开口便道是‘不该说的’,奴婢还以为是她谦逊,谁知她还真说了些不该说的。奴婢都没见太后娘娘这么教训皇后娘娘的,孙妈妈竟以为自己比太后还大些?还是以为皇后也是谁都能说得的?”

孙妈妈脸色便涨红了,眼睛里透出火光来。

红叶就是这么个性子,看着柔和,却是个遇强则刚的。先前我半死不活,她得替我撑着,多少还能忍辱含垢。如今我能给自己做主了,她又是横命一条,内里藏的那些刺便一根根的张开来。

看来今日我站着出去、横着回来,让她心里窝了不少火,还是忍不住发作了。只是她说孙妈妈时却忘了自己,我到底是皇后,便此刻病弱了,也用不着她挡在我身前。

——太后要磋磨我,总还得顾忌些什么,但若要整治红叶,根本连骨头都不用吐出来。

我呵斥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退下!”

红叶扑腾跪在地上,抿了唇不说话。

我转向孙妈妈,一字字吐的清楚:“孙妈妈说本宫不孝,本宫惶恐。本宫虽尽心尽力服侍太后,却时常觉得不足,只能日后加倍奋不顾身。但孙妈妈污蔑本宫拿架,本宫倒要分辨一二。请孙妈妈指点,本宫哪里拿架了?”

孙妈妈已经站起身,红着脸退到了椅子后。

我说话稍用力了些,又头晕起来,便靠在枕上平缓气息。红叶慌忙挺直了脊背,帮我顺气。

我好半晌才缓过气来,便继续说:“今日太后欢喜,我不能上前伺候,实在惭愧。倒是备了些玩意儿,给太后凑个热闹。烦劳妈妈帮着带去,就替我告个罪吧。”

孙妈妈走了,红叶仍是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我抬手抚开她的刘海,她下意识伸手去挡,我便不勉强,只说:“你起来,只我们两个在,你不要跪。不然我心里难受。”

她站起来,只一会儿便红了眼圈,“……小姐从没这么大声对我说过话。”

一句话说了一半,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下来。

我哭笑不得。

我说:“我是把你当妹妹待的,自然能护着你的时候都由你放纵了。可你也该知道,莫说是我的妹妹,便是我自己,在太后那里,也不过是个随她揉扁搓圆的。你当初拼死护着我,已经在太后心里留了名号,正该加倍小心,怎么还敢挺身上前?”

红叶小声说:“脾气上来了,哪里顾虑得了那么多?”

我无奈道:“这个时候顾虑不了这么多,该一往无前的时候,你偏又顾虑起来了。”

红叶端了碗来,道:“吃圆子。”

我知道她有意堵我的嘴,却也确实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转了话题,问道:“秋娘那边怎么样了?”

红叶仍有些仄仄的,搅着丸子随口答:“没闹腾——”想了一会儿,又道:“太后差人来看了她后,她就一直本本分分的,连屋子都不出。”

可见秋娘也可以是个老实的,只是不知从谁那儿借了胆子跟我无礼罢了。

我说:“也不要让她闲着……”太后虽然糊涂,刘碧君却是个明白的,我若“病”得久了,长信殿那边必然琢磨出意味来。太后迟早还会借秋娘的手拿捏我的软肋。

秋娘是不能留的。

我问:“韶儿的东西可都是你收着?”

红叶道:“小殿下那边的东西都单独放着,账簿钥匙倒是都在我这儿。”

我说:“都交给秋娘吧。以后这些东西,都让她收着。”

红叶有些迟疑,“……那可是只大耗子。”

我自嘲道:“我手上还真就只有钱物宽裕——短不了韶儿的。”

也不知孙妈妈回去怎么说的,总之太后没再急着唤我过去。

倒是苏恒遣人来说,要带韶儿宴请群臣,问我去不去。

他必然知道我不肯去太后那边侍宴的事,请我赴宴也不过是刻薄我,我自然说不去。苏恒便又说,刘碧君在。我气得眼前发白,只命回道,不要让韶儿胡乱吃东西。

——带宠妃会群臣本就是轻佻之举,何况皇后健在。苏恒若真让刘碧君随他和韶儿出席,不是爱刘碧君爱得昏了头,就是意在试探御史台,为废后一事铺路。

无论哪种,都令我寒心。也不由我不生气。

可是苏恒不是个行事毫无章法的人,如今蜀地未平,我也尚未失德。他敢透出废后意向,根本就是自乱阵脚。

何况他上午才做出与我琴瑟和谐的姿态来,没道理晚上便给自己拆台。

所以他说要带刘碧君去,八成只是说来折辱我。

我跟他这般戕心冷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重新活过一遭,再被他戳到痛处,便太自贱了。

只需警惕就好,不必真鲠在心里。

入了夜,前殿传来丝竹声,先是雅乐,缓拍悠长,令人倍觉天朗月明。不多时便换做急促热烈的鼓乐,鼓点一时如急雨,一时又如响雷,正该豪壮之士踏乐吟啸起舞。

自然是苏恒那边开宴了。

我下午睡了一次,此时虽然昏沉,却再睡不着,便倚着枕头,让红叶给我读书听。

正读到汉书外戚传,汉宣帝诏求微时故剑。

我一时恍神,便听红叶若有所思道:“古人行事,真是别具意蕴。这皇帝虽不明说心事,但一柄故剑尚且不能舍弃,何况是贫贱相伴的妻子?这一纸诏书就好比一首诗,不着一字,诉尽深情,真是什么样的山盟海誓也比不过。”

我说:“就是他太深情了,许平君才会死。”

红叶道:“……若奴婢是许平君,纵然死了也甘愿。”

我说:“谁不是呢……可惜有些人生来便注定只能当霍成君,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红叶不假思索道:“离皇帝和许平君远远的。”

我不由笑出来,“倒也是个办法。可是,人人都爱锦上添花,富贵长远。就算她想远离,他的父兄也未必答应。何况睡榻之侧,不容他人。纵然她不争,许平君一家人也未必就不害她。”

红叶道:“这不成了个死局?”

我笑道:“也不至于,霍成君也还是有活路的。”

只要霍成君要的不是刘病己,她就还有活路。可无论她要的是什么,却都已经没了退路。

红叶道:“该怎么做?”

我不说话,红叶便抿了嘴唇,道:“没活路也不要紧,反正娘娘才是陛下的许平君!”

她不知道苏恒的废后诏是怎么写的,才会这么说。我不由就笑出声,道:“好了,你去前殿看看,差不多是时候接韶儿回来了。”

红叶随手把书倒扣下,便领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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