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一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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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打消了亲征的心思, 众臣大松了口气, 不必在揪心边关战况之余, 还要腾出心神来应付她。

奈何刘藻那边却是要做戏做全套, 显出不甘不愿的模样来,介于是受谢相所迫, 使她不能成行, 故而这几回朝上又或奏事之时见了谢相,她俱是冷颜相对,无甚好声气。众臣见此少不得暗叹丞相不容易。

尤其是李闻,宗正卿私底下与他抱怨了一句:“陛下什么都好, 只可惜偶尔会犯浑, 前头议谥是一回, 今番亲征又是一回。幸而她还听得进丞相的劝,只是丞相犯颜直谏,少不得使陛下生厌, 长此以往,恐难得善终啊。”

宗正卿是刘氏宗亲,身上还有个侯爵, 平日并不与哪一党深交,但因从前看不惯太后与梁集外戚作乱,又看不惯昌邑王在位时的荒淫无度, 一味依赖孙次卿而无主见,故而他私心里还是偏向扶立少主的谢漪多一些。

眼下见丞相与皇帝生隙,他自免不了惋惜。

李闻神色有些怪异, 却是闭口不言。

宗正卿与他私交还过得去,见他既不应和也不反驳,却是容色淡淡,连胡子里都透着一股冷淡,忽想起什么,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这儿与谢相还有一场龃龉。”

李闻自矜为帝师想做丞相,并不是什么秘密。宗正卿揣度着他们相识多年,打趣两句也不打紧,便开起了玩笑:“帝相生隙于公而言,却是好事了,弟在此,谨祝公早日得偿所愿。”

李闻嘴角抖了一下,真是有苦说不出了。他要能早日得偿所愿就好了,丞相与皇帝赶紧幡然悔悟,而后尽快立皇夫,诞皇嗣,他纵是不做丞相,也无憾了。毕竟,她们二人如此僵持也太苦了,女子总还是要有归宿的。

只这话却是谁都不能说。

李闻满腹心事地与宗正卿作别,回到府中,门客来禀,少君有信来。

李琳一早被皇帝任为郡丞,外放出京了。郡丞虽非一郡主官,但照李琳的年岁来看,亦是前途无量。李闻还颇为欣喜,命人打点了地方,送孙女出京。结果李琳不思如何辅佐郡守,治理一郡,时常家书入京,询问宫中境况,寻求回京契机,犹在执迷不悟。

李闻气得不行,此时闻得她又来信,连信上写了什么都懒得问一句,冷道:“不必理会。”

刘藻表面上对谢漪十分冷待,仿佛怨她坏她好事,使她错失了一回建功立业好机遇,实则颇为不安。

谢漪知她用心,她并非真想亲征,而是欲使人以为,唯有丞相方劝得动她,次数一多,时日一久,丞相自然地位超然,且受百姓尊崇。

只是如此一来,她的声名便少不得受损,大臣们口上不敢说,心中难免唾骂两句昏聩。

刘藻不在意这些,千载史笔如何写,后人如何评价,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她今生总要能与谢漪执手并肩一回,哪怕只有一回。

可谢相在意。

那日谢相便道,声名受损,太委屈她。

她那时便有些慌,硬生生地转开了话题,不愿深谈。可不谈并非就不在了。

她一深思,奏疏便看得慢了,月上中天,灯烛燃了大半,还余下十余卷竹简堆积在侧。胡敖望了滴漏,走到御案前,恭敬道:“时候不早,陛下当歇息了。”

刘藻正心烦,思索着谢相是否以为她行事不妥,听他聒噪,皱眉斥了一句:“休来烦朕。”

胡敖受斥,吓了一跳,又不敢顶撞,只得委委屈屈地退下。

刘藻心烦意乱地随手一翻,翻到一卷竹简,是边城呈上的,边军屡战屡胜,将军们也要为麾下请功。时下的功劳是照首级数来定的,斩首一级,赐钱几何,累计几级又可赐爵,皆有明文规定。故而与其说请功,倒不如说这是将数战战况写到一处呈禀了一回。

刘藻看了眼,心情顿时明朗了些,这几仗打得当真出彩,大汉赫赫国威,必已扬名西域。匈奴遭重创,余下的仗便更好打了。

刘藻又往下读,却见末尾有谢相的签押,谢漪二字端方秀致而不失内敛,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上呈皇帝陛下圣裁。

国中许多事,都是丞相带着底下的幕僚与九卿一同处置,并不会呈禀到皇帝案头。毕竟天下九州,宽阔无边,若事事都要呈禀皇帝,便是不吃不喝,每日再多变出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的。故而底下处置了,觉得有必要上禀皇帝的大事,又或是底下分歧颇大,不能决断的事,方回呈禀到皇帝面前。

后者底下都会有丞相的签押,且会附上一句“上呈皇帝陛下圣裁”的小字。

刘藻的目光便被谢漪二字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指腹温柔地在那二字上抚摸。

这是谢相的字迹。人的字迹其实能透露许多,纵使同一人的字迹,不同时期也是不同的。早两年,谢相的字固然端方,却透着一股锋锐坚决之气,气势逼人,而今一笔一画,却更为内敛,显出温润之象。

是那时,她要一人扛着许多事,故而不得不咄咄逼人,不得不果敢勇毅,而今有她来分担了,谢相便不必逼着自己与人争端。

她内里其实是个淡泊无争之人。否则,又怎会在当年教她纠缠过甚时,轻易请辞。

刘藻看着谢漪的字迹,回忆起许多事,大大小小的都有,只是桩桩都有谢相的面容。谢相在就好了。刘藻想,她就能与谢相说一说。

窗外风一吹,烛影晃动,仿佛将字迹都晃得晕开了,刘藻忙用手去为烛火挡风,目光还留恋地落在竹简上。胡敖侍奉在侧,自是发觉了清风吹动了烛火。

他一面吩咐人去关窗,一面上前,替皇帝挡风。奈何衣袖宽大,挡住了风,却也投下了阴影,使得竹简上的字彻底看不清了。

刘藻目光一顿,抬眼冷冷地望向他。

胡敖一惊,连忙让开。光重又照下,他目光悄悄一扫,看到竹简上谢相的名讳,愈加静若寒蝉,不敢出声。

刘藻抬笔,紧随谢漪之后,写了个准字,而后收起,放到一侧。

接下来,她便专注得多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余下的奏疏都处置了,起身回寝殿。

谢相纵使她瞻前顾后,担心她所行是否妥当,是否会使谢相不悦,但谢相也总能与她鼓励,使她将精力集中于政事上。

她能有昏聩之举,却绝不能让大权旁落,故而政事之上,不能轻忽。

她也不能彻夜不眠,须得按时作歇,养好身子。谢相那端有神医调养,她也有许多医官为她留意着。不论是谢相还是她,白头到老最要紧的便是身体康泰。

除这二件,其余,皆可明日再论。

刘藻躺到床上,合起眼,她还是担心谢相会不赞同她所行。她极力摒弃慌乱,一遍一遍回忆那日谢相亲口与她说过,她也害怕,她也在等,她亦心急。

这是坠马那回,谢相在半梦半醒间吐露的心声。正是这一句,方使她有了底气。只要与谢相同心,她不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如此自励,不多久,果然陷入安睡。

隔日有大朝,刘藻心中想着,因亲征之事,在群臣前冷了谢相十余日了,昨日请功奏疏上,载有谢文的功劳,颇为瞩目,正可借此,假装与谢相消弭龃龉。

她也不想老是与谢相冷颜相对,她还是想要与她笑一笑的。

这般想着,朝上,刘藻称赞起谢文来,便十分不遗余力:“果真不负朕望,待他来日凯旋回朝,朕必有厚赐。”说罢犹觉不足,补了一句:“谢文真乃朕之仲卿!”

谢文此行,的确亮眼,但要将他比作卫仲卿,显然是过誉了。但哪一个皇帝不想要名臣来为他添彩?谢文争气,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皇帝欣慰,有此豪言,大臣们总不会触她霉头,自是顺着她附和。因谢漪就在殿上,大臣们也少不得贺她,有此子侄,后继有人。

刘藻时时竖着耳朵,等的就是这一句,立马便望过去,笑道:“卿家好教养。”

谢漪依礼称陛下过誉。

言罢抬头,恰好与谢漪对视,刘藻极为隐晦的眨眼,与她弯了弯唇角。谢漪莞尔,连眼中都染上了薄薄的笑意。

刘藻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不知怎么又想起昨夜那道奏疏上的字迹。清雅温润,翩然若神人。又想到谢相在她怀中时,微微喘息的模样。她顿时耳尖一红,恐漏出破绽,不敢继续看谢漪了。

接下去,大臣们又议到旁的事上,刘藻仔细听着。半月一回大朝,但凡能在朝上提出的事,必然是关乎民生根本的大事。她不走神,专注地听,专注地思考。

待一事议过,刘藻腾出空来,方不经意般望向谢漪。谢漪已不在看她了。这是情理之中的,毕竟哪有丞相一直盯着皇帝看的。可刘藻还是觉得有些失落,她心中很是惋惜,方才谢相莞尔一笑,很好看,可惜她胡思乱想,以致心虚,没能多看一会儿。

她这样想着,眼中便不由带着了小小的懊恼,嘴角也紧紧地抿起。有一大臣出列,刘藻转开目光,望向那人,没看到谢漪眼中深深的笑意。

待散朝,已近午时。

李闻缓步朝宫外去,宗正卿急匆匆地赶上他,左右张望了两眼。

他这模样,一看便知是有事相商。李闻止步,与他道:“君何以行色匆匆?”

宗正卿见无人留意他们,便笑道:“公可听朝上陛下如何夸赞谢文?”

李闻一听,笑意便敛了去。宗正卿还未留意,津津喜道:“因谢文,陛下今日对丞相都是笑颜相对。”

李闻不语,想的却是陛下生了好几日气,差不多是该消气了,这几日也不见谢相着急,恐怕只是二人间的小闷气,并不大要紧的。

“少年英雄,何人不爱?我看,此番恐能有些眉目。”宗正卿笑呵呵道。

李闻一听也觉有理,他这些时日,时时在想,都是女子,怎地生了情,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倒忘了陛下终归还是得大婚的。

他面上一喜,正欲附和,忽想到,怕是没那么容易。陛下方才殿上,还打量了谢相好几眼。他看到宗正卿笑容满面,当即满心愁苦,偏生这些话又是说不得的,胸口顿觉十分憋闷,叹道:“陛下的心思,你我为人臣,如何看得透。”

宗正卿不赞同:“公素看重陛下婚事,虽屡受挫,仍不气馁,今有了眉目,怎地反说起丧气话来。”

李闻与他说不通,用一种“你知道些什么”的目光,责备地看了宗正卿一眼,先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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