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众人入园之后,每日里在那花团锦簇之中,或簪花斗草,或描鸾斗凤,或弹琴吟诗,或写字作画,好不快乐。
地方颇大,珍珠如今是宝玉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她的新屋子自比从前大了一倍,陈设之物也颇佳,这让她喜不自胜。虽不知能在这里住多久,但女孩子家,总有打扮的念头,不管是自己的行头还是屋子。待将宝玉的屋子收拾妥当,各样器具安插完毕后,珍珠便开始收拾自己的屋子来。两三日里,这里装个帘子,那边安个花瓶,她的屋子也颇有些意趣了。
晴雯等人见了,都笑道:“到底是她的手巧,这么间屋子收拾起来,也像模像样了,把我们的生生给比下去了。”
珍珠道:“那也是你懒,若你收拾起来,还能差过我的?我不过是想自己住的安稳自在些罢了!”
晴雯笑笑,便罢了。
如此日子渐过,天气渐暖,人人都换了轻薄的春装,鲜艳妩媚,较之冬装的笨重,更为这大观园中添了一份春色。
这日宝玉出门去了,珍珠无事,便往潇湘馆去。却见此间露苔泠泠,苍点凄凄,幽静深深,别有意趣。那竿子湘妃竹映着石地,微风拂来,龙吟细细,越显得葱翠了。
珍珠便摘了簇竹叶,一路把玩着往潇湘馆来。到了门口,也无人守门。珍珠便不由蹙了眉。却听远远的,似有人说话声,听声音似是紫鹃的,珍珠欲要吓她一吓,便往门左边的山石后面躲着。
却听里面紫鹃出来,还有一个似是雪雁的样子。
紫鹃说道:“你人小一个人去,倒不引人注意,只小心些,别撞见人,若真撞见了人也自在些,只当是去拿寻常的东西。赏钱在这里,你收好了。”
雪雁答应着,收了那荷包,道:“姑娘就是多心了,咱们不偷不抢,又没吃他们用他们的,干什么这样体偷偷摸摸的?连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还要遣开守门的丫头婆子们,倒真成了贼一般了。”
紫鹃啐一口,道:“你个小蹄子,姑娘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
雪雁咕哝道:“我不过是气不过。”
紫鹃叹道:“我也是气不过,只是又有什么法子?姑娘省事,也是为了大家面上安稳,咱们总不能给她惹事。闹出来,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你好歹也忍着些。你这丫头我是知道的,也是有些牛脾气的,只是这牛脾气可不是犯在这时候。”
珍珠听了越发糊涂,却听雪雁道:“好姐姐,我知道了,哪里敢耽误姑娘的事?我就是再罗嗦,也不过是私底下和你还有王嬷嬷唠唠罢了。若是外人,我何曾多说一句的?”
紫鹃笑道:“这话倒很是。”雪雁又说了几句,紫鹃嘱咐道:“罢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好生去吧!”
雪雁答应着去了。紫鹃自是回去,珍珠方才出来。
暗暗想了想,这雪雁似是要出门买些什么东西为一个“大日子”用的。但复又一细想,又觉不对。这府里森严的很,若是没有上头的话,做丫头的是等闲不能出去的。园里的姑娘们若是想买个什么东西,一般都是托角门上的嬷嬷们买的。如今想来也是这样了。再者,紫鹃说的钱是“赏钱”,可不是买东西的“钱”。
她正低头冥思苦想,连迎面走来的春纤也没看见。春纤一脸奇怪,嘻嘻笑道:“莫非珍珠姐姐是在做梦不成?竟连我也没瞧见。”
这里珍珠想来想去,险些被绊了一跤,却忽地灵光一现,这大日子,莫不是黛玉之母,贾敏的祭日?
再掐指一算,过两日,可不就是三月初七了么?
复又想想紫鹃雪雁的话语,除了这个,竟没有别的了。
珍珠不由跌足大叹。
回了,宝玉业已回来,晴雯麝月正伺候他换衣裳。
晴雯便道:“姐姐哪里去了,我们找你都不见人。”
珍珠道:“我去潇湘馆了。”
宝玉眼睛一亮,道:“林妹妹可好?”
珍珠吱吱呜呜地道还好。宝玉便要换衣裳看黛玉去,珍珠不置可否,抬首一看他一身大红衣裳,不由蹙眉道:“二爷,不如换身衣裳吧!”
宝玉奇道:“怎么了?”
珍珠道:“二爷且想想过两日是什么日子了?”
宝玉想了想,道:“这才过了三妹妹的生日,下的又是谁生日了不成,我竟想不起了,呀,姐姐你直说吧!”
珍珠叹一气,只信口说道:“我也是白说一回罢了。今儿出门去看林姑娘,好像叫雪雁去买什么东西呢,林姑娘在这里这么些年,如今虽是出了孝了,但除了清明外,也只这正日子可祭一祭了。若是在家时还好,还可上坟扫墓,哭一哭。可如今在这里,也不能的了。若是连祭奠一番都不行,岂不更让人伤心?林姑娘心里也过不去。她身子不好,若是存了在心里,只怕又要病了。二爷往常总惦记着林姑娘,凡是总想着她,可怎么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
宝玉听了半截,便跌足大叹,道:“该死该死,还好有姐姐想着,不然我可错大了。妹妹生我的气是小,若是伤心哭坏了身子可就大了。”说着就往外走,口中说道:“我找老太太去。”
珍珠忙拉住宝玉道:“二爷又莽撞了不是?这样去寻老太太预备要说什么?”
宝玉道:“自然要同老太太说给林妹妹让她祭祀林姑妈的事。”
珍珠道:“二爷又糊涂了,你这样呼啦啦跑去,嚷得人人都知道了,倒不说林姑娘的孝心,倒要那些人说她轻狂呢!而且说句不中听的话,林姑太太虽是府里的小姐,但是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老太太就算再疼她,也没有在贾家给她设祭烧香火的事。你这样去,不是叫老太太和林姑娘为难,也难过么?”
宝玉听了,觉得有理,又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珍珠便道:“这事儿二爷且先瞒着,老太太那里照常去,只趁没人的时候同老太太悄悄说,别叫人听见。老太太自是明白的,不过是将就些奠仪祭品送去,她们娘儿两个好好过清清静静的一日。林姑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本是伤心事,你劝也不中用,反倒矫情了。若是闹得热闹了,也不美。倒不如清清静静地过一日,尽了孝心,也就是了。”
宝玉听了,道:“很是。”
忙将身上的大红衣裳换下,让众人拿了衣裳出来,选了一件素净的,珍珠忙道:“哎哟,二爷,你这样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平日里都是红红绿绿的,怎么今日突然就素上了,岂有不让人察觉的理?”
宝玉面上一红,道:“姐姐帮我选吧!”
珍珠摇摇头,选了件半新不旧的秋香色的衣裳,与宝玉换上。宝玉穿上,方叹了口气道:“我总算可以给林姑妈和林妹妹尽一份心了。”
珍珠点头叹息,将头上红玛瑙的蝴蝶簪子摘下来。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过两日,珍珠正在做针线,却听外面丫头道:“林姑娘来了。”
珍珠忙起身,却见林黛玉已扶着紫鹃的手进来了,珍珠忙笑道:“稀客稀客,姑娘快坐。”又叫人上茶。
黛玉笑道:“不用忙了。”拉着珍珠的手坐下,紫鹃含笑拉着晴雯道:“你前儿做得针线花样很好,还有没有,也给我瞧瞧,我也描了来做件衣裳。”晴雯如何不明白,便含笑答应着,二人出去。众人见这般,便也顺势出去。
这里黛玉见无人了,方道:“好姐姐,今儿我来是特地谢谢你的。”
珍珠笑道:“姑娘这话说的我奇怪了,好好的,怎么竟谢起我来了?”
黛玉嗔道:“姐姐当我不知道么?”将手覆自珍珠的手上,含泪道:“好姐姐,这里除了老太太外,也就你是真心为我的了!”
说着竟哽咽起来。
珍珠见她哭了,慌道:“哎哟,我的好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是让人瞧见了,告诉了老太太去,看不揭了我的皮!快别哭了。”
黛玉见她这副模样儿,不由笑道:“好姐姐,我是真心谢你。我在这里这么些年,逢了母亲的祭日什么的,总是不得安心,今年多亏了你。”
珍珠摆摆手道:“那是宝二爷的意思,与我有和关系?”
黛玉摇摇头道:“宝玉虽好,但终究没那样的心,若不是你说,他哪里知道?也做不得那么细,我见他这几日红衣裳一点都没上身,可见是你的功劳。那日春纤说在门口碰见你,后来老太太又来了,我就知道是你的主意。”
珍珠听了她的话,便知她已猜着了,心下却不由有些心虚,侧身道:“姑娘,这不过我该做的,哪里当得起姑娘的谢?再说老太太最疼姑太太,便是二爷不去说,难不成还能忘了不成?”
黛玉道:“老太太是老太太,你是你。你原是宝玉的丫头,这与你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却难为你记挂着我,想的那么细致,又提点了老太太和宝玉帮着我,全了我的心,还不该谢么?若说真有干系的那些人,可不见她们有什么表示的”说罢,低头冷笑。
珍珠知她是想到了王夫人等人,不由心酸,这样珠玉鲜花一般的人物,却要在这大观园里受苦,却打起精神来劝道:“好姑娘,想这些做什么,你只要好生保养了身子,就好了。也不枉老太太对你的心,林老爷在家也不至于太过牵挂。”
黛玉如何不明白,点头答应着。
正说话,却听外面丫头道:“宝姑娘来了?”
黛玉微微蹙蹙眉,却见宝钗已进来了,见了黛玉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黛玉笑道:“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么?”
宝钗笑道:“哪里的话,你爱来便来,我还拦你不成?”又上来拉着珍珠的手笑道:“几日不见,你身上可好?”
珍珠忙笑道:“难为姑娘想着,我好着呢!姑娘来有什么事么,二爷今日不在家。”
宝钗笑道:“我不过闲了,来这里逛逛,谁说是来找他的?”
黛玉抿着嘴笑,不语。
珍珠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笑道:“姑娘坐,我给姑娘沏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