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主仆二人无话。
忽听外间靴声囊囊,冯姑姑知是皇帝来了,不多时果见帘子
从外面向两边拂开,一年轻男子拱身而入,正是大荣第五世皇帝谢祉晟,史称庄帝。此时庄帝刚满十六,亲政尚不足两年,但见他疏眉星目,神清气朗,样貌甚是英俊,惟眉宇间犹显稍许稚气,但举止却甚为沉稳,行事颇有几分帝王气魄。
冯姑姑屈身一福,“皇上吉祥。”
庄帝双手向前一拖,“姑姑快快请起。”并不停步,见刘氏正端坐在炕上,向前一跨,左腿跪地,朗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刘氏微笑道,“每日这般行礼,却也不累?此间又无外人,早说了只我母子相处时不必每每行此大礼。”说着拉起皇帝的手,命其坐于自己身边。
庄帝知太后最是讲究礼数,遂笑道,“儿臣谢母后体恤。然礼不可废,况儿臣登基时,曾昭告天下我大荣乃以孝治国,又怎敢对母后偷懒?”
太后也不再与其分辩,见皇帝身着明黄盘领窄袖长袍,腰间是金玉琥珀透犀玉带,头上戴的翼善冠已将冠帽除下,只用沉香色乌纱围在额间,笑问,“皇帝可是刚下了早朝?”
冯姑姑见状,悄悄退了出来,见皇帝身边的小山子和小忠子正肃立在门口两边,敛眉垂目,便问旁边的小丫头:“怎不让两位公公坐?”
二人见冯姑姑出来,忙打了个千儿,道,“姑姑好。奴才们站着就行。”春福正帮着秋寿整理书架,见状笑道,“姑姑不知呢,这些日子小山子小忠子他们可跟咱们这里生了份了,每次来都木头一样的杵着,就是不坐呢。”
小忠子听闻忙摆手道:“哪里的事,姑姑可别听春福姑娘乱说。”
秋寿是专管太后书籍笔墨的大宫女,此时也笑道,“春福没有乱说,以前来了还和我们玩笑两句,现在一句话也没有,可不是成了木头了。”
小忠子小山子二人更是苦了脸,求饶道:“好姑奶奶们,便少说几句吧。”
冯姑姑有几分明白,半真半假地低喝春、秋二人,“你们懂得什么,我看小忠子小山子越大越明白对错事理了,倒是你们,一个个惯的越发没了规矩。”
春福秋寿闻言便不敢作声,齐齐躬身道:“奴婢知道错了。”
正说话间,冬禧来了,她是专门负责传唤、引礼等琐碎事宜,最是懂事,只见她福身问道:“姑姑,御膳房的邱公公说御膳已经准备好了,问何时传膳。”
冯姑姑看一眼里头,道,“不着急,再等片刻。”不多时,听得里头庄帝朗声大笑,方对冬禧点点头,“可以了。”
文华殿左廊房。
文华殿分前后两殿,文华却只是前殿居中正殿,东西还各有本仁、集义两座配殿,本是皇帝举行小型朝贺、赏赐、祭祀的便殿,自大荣开国以来,历代皇帝均以此殿作为日常理事之所。前殿下首左右各设一排廊房,是各贵胄大臣等候听朝、当值的办公区域。
为明后事,却把大荣朝政治结构草草述来。这大荣自开国的成祖以来,并不设丞相,政治的枢纽全在内阁,其成员均从各殿一品大学士、各部尚书中选任,多则四五人,少则一两人,实行的首辅负责制。内阁的职责主要是将各部、各省呈报给皇帝的奏折整理意见呈交皇帝,也称票拟,这票拟却只有首辅才可动笔,次辅只能做些建议。从政治结构上说,内阁并非凌驾在各部之上,大抵是一个秘书办事机构,入阁成员官阶虽和各部尚书一样均为一品,但一般加封少保、太保等衔,而且掌握着更大的权力,隐隐便是朝官的领袖。具体的办事机构分为六部,分别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及工部,也是直接对皇帝负责。
此时已是正午,左边廊房的前廊上却走出一位身着一品斗牛紫棠朝服的大臣,中等身量,方面阔唇,一丛黝黑的胡子甚是浓密,只见他双眉紧拧,微低着头,几步走到前廊尽头却又停住,站了几秒,微微伸脖向外张望,目光中尽是焦急。忽一眼看到一个小太监急急跑来,待看定来人,也不回屋,站等小太监跑近,还未等其行礼,一把拉住小太监,压低声音急问:“怎样?”
小太监左右看了两眼,气喘喘道:“大人,皇上未曾接。”
紫衣朝臣一拂袖,小太监差点一个踉跄,“你先别走。”说罢匆匆向屋内走去。
屋内正中左首的太师椅上,一花甲老臣闭目而坐,他双手平放在太师椅扶手两侧,容色平和,此正是大荣当朝首辅、武英殿大学士、一品太傅霍思无。紫衣朝臣匆匆进屋,低压的声音里掩不住焦躁,“阁老,通传的太监说皇上不接膳牌。”
膳牌,也就是皇帝用膳时大臣急奏所递的折子。霍思无二人本想趁着庄帝与太后午膳递交膳牌,借太后向皇帝施压,未料皇帝却没接。
霍思无仍闭着双目,并不出声。
“阁老……”
“唔”,霍思无忽然睁开双眼,只见一双眼睛有些混浊,眼神甚至好像有些迟钝。他左手抚须,沉吟道:“鹏之坐下。”
这紫衣朝臣原是礼部尚书姚臣邦,字鹏之,正是新选姚婕妤之父。见霍思无仍一副平静模样,姚臣邦只得一撩袍子坐了。
霍思无一皱眉头,“看来此次皇上决心甚大!”忽而眼中精芒一闪,“鹏之,即刻着人找太后身边的德姑姑。”
姚臣邦一拍腿,“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恩师想的齐全!”
傍晚时分,太后刚用完晚膳,冯姑姑怕她存了食,命春福秋寿并几个小宫女团团围在太后寝宫地下凑趣取乐,正说笑着,德姑姑匆匆进来,走到太后身边,俯身耳语道:“太后,霍大人有急信。”
太后眸光一闪,冯姑姑见了赶紧命宫女们退下,自己也要跟着出去。
“杜兰留下。”太后吩咐道。
德姑姑见人已散尽,郑重道:“娘娘,适才霍大人派人递信,说是今日早朝时,礼部侍郎何其沣突然上疏,奏请将成英王从皇叔考改称皇考。”
太后皱眉,“怎的突地提起了这个?”
德姑姑见太后脸色不豫,放缓了声调,小心翼翼道,“具体的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传话的小常子说好像是年初皇上下令翰林院编修本朝纲史,本来只是例行汇编,可不知从哪里窜出个何其沣来。”
“不知从哪里窜出?哼,”太后重重一哼,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原来这第五世庄帝并非第四世皇帝僖帝之子,而是其从弟。太后刘氏本是大荣朝第三世皇帝文帝的皇后,文帝死后仅余一子即为僖帝,僖帝即位后,忤逆暴虐,好逸乐,荒朝政,在位五年即染病身亡,死时并无子嗣。当时正值国本动摇之际,因文帝之亡弟成英王之幼子谢祉晟自幼即有“萃质比冰玉”的美称,刘氏遂力排众议,选立其为第五世皇帝。
此段历程虽惊心动魄,但在史书上也不过寥寥数笔。因庄帝名义上承袭的是文帝血脉,因此在尊号上仍称文帝为“皇考”(即皇爸爸),称自己生父成英王为“皇叔考”(即皇叔叔)。
庄帝自十四岁亲政至今,尚不足两年,这两年太后虽不再亲问朝政,但各项大事庄帝无不亲问其意,如今有礼部侍郎忽提此事,不能不说很是微妙。
太后沉吟了半晌,慢慢地松开了手帕,缓缓问道:“皇帝怎么说?”
“霍大人说皇上并未答复,留中了。”
留中,就是把折子扣住暂时不回,既不是同意,也不是不同意。庄帝将其留中,无论其对此事是否有兴味,都足以给人留下伏笔,而此时留中,不出几日,必有各部官员对此事发表意见,分别上疏条陈。
太后又默了一会,“此事皇上午膳时并未提起。”声调平缓,听不出喜怒。
德姑姑犹豫了一下,仍轻轻说了,“霍大人说,他和姚臣邦中午本递了膳牌,被林公公挡了……”
“林喜贵?”太后一惊,想要发怒,竟然笑了,“好,好,把他给我叫来!”
林喜贵却是慈宁宫总管太监,此时像是准备好了似的,不多时便听传赶来,进屋见太后侧背身坐在炕沿上,冯姑姑德姑姑两边肃立无语,却也不慌,缓缓向太后跪地行礼,“老奴参见太后。”
太后也不说话,半晌,端起小几上一盏茶。
“娘娘,睡前喝茶不好。”林喜贵仍是慢条斯理。
“好?”太后笑道,“你还知道为哀家好?”
“是。”林喜贵仍跪着。
“你中午可是挡了膳牌?”太后语气渐重。
“是。”林喜贵抬起头,“奴才以为,午膳乃太后与皇上天伦之时,不应为朝事所扰。”
“你下午也不曾向哀家回禀此事。”
“奴才认为并无必要。”
“你以为没有必要?你竟敢……”太后动怒,冯姑姑忙上前扶住她手臂,“娘娘息怒,小心气坏了身子。”转身又斥林喜贵,“你还不住嘴!”
“说,”太后稳住了呼吸,“你让他说。”
“是,”林喜贵先叩首,抬起头来看向太后,目光恳切,“老奴并不知膳牌所为何事,但老奴以为,能趁午膳递膳牌进来的必为重臣大事,而娘娘已向皇上表明不再过问朝政,若老奴递交此牌,置娘娘于何地?置娘娘与皇上母子之情于何地?老奴未将此事回禀娘娘,是因为老奴知道,此事虽大,却并不急在片刻,递牌的人也必能让娘娘知晓。”顿了一下,语气稍稍有些激动,“老奴以为,老奴此事并未做错,但老奴气坏了娘娘,却是死罪,还请娘娘治罪。”语罢深深叩首。
太后闻言轻轻缓住了身子,拨开冯姑姑手臂,缓缓道:“林喜贵,抬起头来。”说罢直直地看向他眼睛,声音充满威严:“你说的有几分道理,”顿了一下,“可我仍要治你私拦膳牌、隐瞒不报之罪,你可服么?唔,革你半月升米,慈宁宫外罚跪一个时辰,怎样?”
林喜贵身子顿时一松,笑拜道,“老奴谢太后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