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好眠一夜, 第二日刚起, 官渡便送进来一叠名帖,他从中抽出水沐的,笑了笑, 招赤壁附耳说了几句,对主子与王爷关系心知肚明的赤壁, 笑嘻嘻领命而去。
再翻看了一下余下的名帖,贾蓉兴致小了许多, 待看到林如海的, 却是一怔,想了想,便抽了出来, 放在荣国府贾琏的帖子上头, 递给官渡。
“你去告诉老爷太太一声,我今儿去林大人家拜访, 让太太帮着准备几样礼物, 听说林姑娘也回家住了,也别落了她的。”
“是。”
府里一向是各自用早膳,待贾蓉饭毕,便有尤氏的大丫头银蝶儿,领着一干抱着礼物匣子的仆妇过来了, 见到贾蓉,柔柔地福了一福,未语先笑, “银蝶儿见过蓉大爷,我们太太知道蓉大爷如今荣归,必是有各样应酬往来,这各色礼物早就备下了,只恐蓉大爷一时要了备不齐,太太让我送来,请蓉大爷瞧瞧可缺什么。”
这银蝶儿软语娓娓说来,含笑望着贾蓉,眉眼俏丽,眼波流转,十四五的姑娘,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乌压压的鬓发上压着一支鎏金镶玉簪子,垂下长长的鹅黄穗子,葱绿的裙儿,玉色掐牙背心,显得亭亭玉立,纤腰盈盈一握,以前跟在尤氏身后沉默寡言、不甚起眼的银蝶儿,如此这么一装扮,倒有了几分娇俏媚软的韵味。
贾蓉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看向仆妇们放在桌上打开的匣子,除去送给林如海的上好古砚、古玩外,亦有送与黛玉的上好贡缎,精致荷包,各色绣线,另有一盘小小的珊瑚盆景,雕成小桥流水人家,那草上的花儿缤纷鲜艳,栩栩如生,却是十分不俗。
贾蓉满意地点点头,尤氏果然细心,送林如海的礼物还不怎么出彩,送黛玉的礼物倒比她父亲的有趣,这对于爱女的林如海来说,却是更易讨好之径,遂向银蝶儿一笑,“如此就有劳姐姐了,太太准备的甚是周到,我却不大懂这些,往后这样的往来只怕不少,还要劳太太辛苦打点。”
银蝶儿忙笑道,“蓉大爷这般说可不是生分了?太太身为母亲,为蓉大爷打点这些才高兴呢,这也是蓉大爷的本事不是?那没处帮儿子打点应酬礼物的夫人们,可不要哭了?再说太太便是能帮忙,还能帮几年?等蓉大爷娶了奶奶,太太可不又清闲了。”
银蝶儿的话虽有些放肆,然她的身份在那里,与主子说几句玩笑话,也不算不守规矩,反显得与主子们亲近,她身后那些仆妇一边心中暗嫉银蝶儿受宠,一边也忙忙地迎合,生怕落了自己。
贾蓉微微一笑,并不接银蝶儿的话头,只笑道,“如此,便劳姐姐和太太说一声,我今儿就不回来了。”
银蝶儿忙道不敢,低头袅袅地走了,只是虽面带笑容,却不甚自然,走前抬眸瞟了贾蓉一眼,贾蓉正翻看着礼物,却没有看见她的神态,她暗叹一声,只得打起精神向太太回话去,心中却还没有放弃。
贾蓉垂下眼眸,轻哼了一声,冷冷一笑。
官渡一边帮贾蓉收拾着这些匣子,一边探看贾蓉不渝的表情,眼珠子一错也不错,贾蓉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受不了了,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板着脸骂道,“你小子做什么呢?好容易我身边还剩个有稳重劲儿的人,可别去学赤壁鬼头鬼脑的!!”
官渡虽说比赤壁沉稳细心得多,也只在外人面前老实罢了,到底不过是十四五的大小子,自有着好奇心活泼劲,平时也与贾蓉赤壁说笑几句,并不拘束,听贾蓉问了,忙凑过去好奇道,“大人,我看银蝶儿姐姐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上次见我们还低着头缩头缩脑呢,现在怎么变化这么大?”
贾蓉心知这小子脑袋瓜子不比赤壁差,看到银蝶儿这般殷勤,如何不明白原因,不过是要瞧他的笑话罢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敢情他如今威信是越来越低了!
当下横了官渡一眼,“你做好你书童小厮亲兵的本分便罢了,什么乱七八糟也管,当心未老先衰!”
官渡虽说没听过“未老先衰”这种词,却是能听懂意思,只缩了缩脖子,笑眯眯道,“我明白了,原来银蝶儿姐姐想做爷的人呢,怪不得这般温柔贴心呢,要让王爷知道了,可不得了了。”
贾蓉吓了一跳,狠狠瞪了官渡一眼,“什么捕风捉影的事,你要是在他面前乱嚼蛆,看我不把你捆了卖到小倌馆里!!”
官渡一下子闭上嘴了,小脸红红白白,又羞又气,他们爷责罚人都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家顶多是打一顿呢,他们爷倒好,这种责罚都能想到,之前他就亲眼看到爷把几个奸/杀女子的盗匪卖到了那种地方——哼,哪个有手有脚的爷们愿意沦落到那种地方,想想就知道有多悲惨了,这威胁简直是掐住了他们命脉——他们爷这种人,也就只有王爷能受得了了!!!
这边官渡正胡思乱想,贾蓉看着这显然不在情况中的小厮,一脸无奈,罢了,权当给他放假一天吧,便自己一个人提着礼物出门,等官渡清醒过来,眼前早没人了!
贾蓉去了林府,管家林文将他迎了进去,因林如海在宫中尚未回家,便安排贾蓉于厅中等候,又跟后院黛玉说了一声,黛玉这些年得贾蓉照顾,她是个聪明敏感的,自是能分清真心假意,尤其在荣国府那样环境中,心中对贾蓉便越发亲近,与惜春关系亦是姐妹中最好的,有心听贾蓉说说经历,到底不好出头,只想等父亲回来,或借着亲戚身份,还能见上一面。
林如海回家时,却不是一个人,身后跟了一位贵公子,不过十七八左右,轻裘裹身,内着宝蓝锦袍,玉带束腰,身姿格外秀茂挺拔,且玉面朱唇,顾盼生辉,嘴角泻着一丝温和笑意,却丝毫不减那通身贵气,容貌上与水沐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远比任性傲气的水沐儒雅和煦。
贾蓉放下茶杯站起身迎接林如海,自江南一别后,贾蓉虽于昨日朝堂上见过林如海,到底是匆匆一瞥,并未仔细看清,如今一看,由不得心中不赞一声,好清癯俊逸人物,不愧是公侯世家,书香门第,少了当日的病容憔悴,自有一股让人钦佩敬重的清华气度。
又将那名年轻男子暗中仔细打量了一遍,心中便对男子的身份有所了悟,但见林如海满面笑容,态度平和,却也拿不准。
林如海远远便看到贾蓉,笑道,“你可是来早了,今日刚好有事休沐一日,否则你可等不到人。”
贾蓉忙执晚辈礼,收敛了一身的随性不羁,笑道,“本就知道姑爹事忙,我却是来碰碰运气呢,碰到姑爹自是我的荣幸,碰不到便下次再来。”
林如海笑道,“你倒洒脱得很,罢了,既来了,正好给我说说你们这次打仗的事儿,我倒听说了几处精彩的战事,睿之,若不嫌弃,今儿便留下来用膳吧,整日里学那些书上的东西,到底枯燥了些,倒不妨听听伯言是如何平定叛乱的,对你必有好处。”
那贵公子冲两人微微一笑,大冷的天,却让人生出一种春暖花开的融融暖意,十分舒服,“学生自当领命。”
一声学生,确定了他的身份,不用林如海开口,贾蓉也知道眼前人是谁了。
待林如海为二人引见时,听到那贵公子叫水u,贾蓉便确定了心头猜测——当今太子,可不就叫水u!
当初贾蓉考武状元时,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太子,只是隔得太远,且那时太子又是一身正式冠服,坐在皇上身边,两人身上明黄的光芒在太阳下格外耀眼,倒是让人忽略了他的长相,料想不到人却是这般文雅俊秀,比起当今皇上深沉莫测的帝王霸气,便如一名翩翩浊世佳公子,任人也想不到他贵为一国储君。
当今皇帝正值盛年,重权且多疑,这般私下见太子,却非贾蓉的本意,他如今便是见水沐,都需三思而后行了,太子这般敏感身份,更不在他结交名册上。
因而三人说话时,贾蓉便语多保留,谨慎应对,全不似平时爽快洒脱,如此三番,水u与林如海都看出他的心思,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津津有味地听贾蓉说着诸般战事,偶尔两人插上一两句,却是直指中心,犀利而精辟。
贾蓉心里明镜似的,既不能让这位太子爷觉得自己夸夸其谈,没有真本事,又要防备着太子爷再三问到自己不好回答的问题,譬如粮草官的政治立场等等,要把握好这种分寸极难,贾蓉却是游刃有余,收放自如,到后来,水u和贾蓉都对对方刮目相看,水u睿智渊博,贾蓉犀利精明,两人各有长处,却渐渐相谈甚欢,林如海也不提水u过府为何,也不提贾蓉过府为何,只笑捋着胡须,认真倾听二人你来我往,贾蓉固然渐渐暴露本性,而水u却也觉得自己疑惑的很多问题迎刃而解,心头一片轻松。
待用过膳,贾蓉方告辞离开,水u与林如海在亭中慢慢饮茶,欣赏园内美景,林如海方笑着问道,“殿下瞧伯言人品才华如何?”
水u摩挲着薄如蝉翼的白瓷茶杯,凝视着那碧绿的茶叶,沉思良久,微微蹙眉摇头,“文武双全,世故而不圆滑,冷漠却不失正直,此等良将美才,便如出淤泥之莲花一般,可遇而不可求,父皇却……我却想不通。”
林如海笑道,“陛下的心思,我等岂可轻易揣测?伯言虽处境堪忧,我今见他镇定从容,并无丝毫焦虑失态之举,应是胸有成竹,早有对策,倒不必我担忧了,且看他如何化解这般劣势,他兵法既用得那般通透,布局谋篇自不在话下,想来如今的局势也难不倒他!”
水u恍然一笑,“我先前尚不明白老师的意思,老师为人一向平稳,怎会领我私下结交大臣?若让父皇知道,可不是小事,如今却懂了,贾伯言遇到这等难题尚荣辱不惊,我如今便心绪烦乱,却是太早了,老师不过是要点醒我罢了。”
林如海抿了一口茶,笑而不答。
水u也无需林如海的回答,想通之后,心态一松,便有了心情留意林府内极具江南园林风采的园子,忽瞥到不远处红梅树下立着一抹袅娜窈窕的身影,围着一袭雪白的毛皮大氅,犹犹豫豫地遥望着这边,顿时如遭雷击,怔怔望着那边,竟忘了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