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凤姐那日听了尤氏一席话, 若有所悟, 往后行事上却不自觉收敛了许多,她又是个聪明果断的,一旦断了对贾琏的盼头, 便立刻为自己谋划了一条稳妥的路,此时贾琏得了平儿正新鲜, 几乎是日日赖在平儿房里,唬得平儿白日里伺候凤姐都是战战兢兢的, 生怕凤姐吃醋, 却不料凤姐风淡云轻,竟是一副不在意的脾气,反而找人为她调养身体, 人参燕窝流水般送去与她喝, 弄得她是惊疑不定,丈二摸不着头脑。
凤姐这边的转变, 别人尚难以觉察, 掌家的二太太却是看在眼里,然她却以为凤姐被贾琏落了面子,在家中威信大减,纵然仍掌着家,却也威胁不大了, 可不有利于她么?因此装聋作哑,只赤眉白眼地淡淡慰问了几句,竟别无二话。
且不管荣国府女眷们私下是如何各存心思, 那日贾蓉找宝玉说了一番话,宝玉房里的丫头便觉得宝玉安静了许多,每日里不过是翻翻书,写几张字,别说出门,连姐妹们那里也少去了,众人都当宝玉挨了打,心情自然有些变化,倒是欣慰他懂事了爱读书了,也只软语安慰,却全然不知宝玉心中真实所思。
实则贾蓉并未说多重的话,只是趁着宝玉躺在床上不得动弹,把贾府历年在外做的荒唐事一件件数落出来,又对照着朝廷律法,一条条对号入座,再把荣府的政治立场和宝玉说明,宝玉还有些抵触鄙夷,却不料贾蓉话风一转,便分析起荣府的姑娘们未来的出路,一件件一桩桩,说得宝玉面如土色,心乱如麻,再也逃避不得。
眼看着大观园一片鲜妍明媚,姹紫嫣红,怎经得住北风席卷;眼看着姐妹们才华横溢,无忧无虑,更不敢想她们未来归宿。宝玉只是懦弱,只想逃避,终不是什么都不懂,被贾蓉当头棒喝,强逼着他接受了现实,心头郁结,可想而知。
凤姐生日那日,他便想起了同时生日的金钏儿,早已香消玉殒,根源儿却是因他,原本他只是是愧疚难当,被贾蓉说了一番,又添了自责自伤的心思,那茗烟是个伶俐的,察言观色,便提议去城外祭奠,以求心安,宝玉意动。
方祭奠了回城,途中却遇到了柳湘莲,正纵马驰骋,迎面而来,不由一愣,对方也看到了宝玉,两人俱勒住马,打了招呼,柳湘莲上下打量宝玉,见他坐在马上,并无不适之态,又见他眼皮红肿,犹有泪痕,眼眸却分外清澈明亮,心头一动,便笑道,“正好今日赖尚荣请我喝酒,你也去吧。”
宝玉见是柳湘莲相邀,早把一腔愁闷悲伤抛在了脑后,烂漫一笑,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话说宝玉与柳湘莲相交,又与秦钟琪官等人交情不同,在秦钟琪官面前,宝玉因身份之故,总是主导的那位,而柳湘莲自有一种豪侠爽直的风流气度,生的也俊美夺目,却毫无阴柔之气,让人完全生不出亵渎之意,宝玉与他相识以来,也见他眠花卧柳,也见他吹拉弹唱,端是无所不为,放荡不羁,由不得宝玉不生出一股羡慕亲近的心态,只觉能得他青眼,便是生平幸事了。
柳湘莲原就听说过这位衔玉而生的贾府哥儿,这毕竟是古今从未有过的奇事,容不得上位者不忌讳,他早已奉命暗中调查了宝玉的一举一动,只觉他除了比其他备受宠爱的贵族子弟少些欺男霸女之为,却也并无特殊之处,便不再放在心上,待通过秦钟认识之后,见这男孩儿格外漂亮,且对女子虽有怜惜之心,眼光却始终放在男子身上,心中有数,这位贾家少爷怕是位天生的情种,男女不忌,皇上心中却是白担忧了,倒是那位宁国府的少主子,倒还有点意思。
谁料相处之后,却觉得这个人也很有意思,既有世家公子应有的圆滑与交际手腕,却又对那些本该熟视无睹的肮脏私欲鄙夷不已,明明是天生的多情种子,对真正的感情却又懵懂纯净,渐渐眼光便移不开了,深觉那般复杂的豪族世家,却生出宝玉这样简单又复杂之人,若非他亲身体会,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以柳湘莲多年的阅历,以及身份地位,寻常人万难叩开他的心扉,便是他心中欣赏的贾蓉,也不过略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罢了,真正让他心动的,却是别人想破头也想不到的人。
两人去了赖尚荣家中,这几日贾琏正在家里赔罪,自不敢出门子作乐,贾珍病了太久,连宁国府的权柄也不在他手里了,早被这些人忘在了脑后,席中常见的也只有薛蟠正在其中,另有些贾家近族的子弟,并一些世家子弟作陪,上面正唱着戏,他二人来迟了,被灌了几杯,柳湘莲还不觉得怎么,宝玉早扛不住了,脸面红扑扑的,熏然一笑,眸光流转间,甚有些情思意味。
以宝玉的容貌,倘若身份低一点儿,也会招人遐思,只是今日在座的都是他贾家远近亲戚,谁敢对他起欲念?便是最混的薛蟠,也一味把眼盯着柳湘莲,恨不得眼里生出十双手,把柳湘莲剥个干净。
唯有柳湘莲,一边恼怒薛蟠的冒犯,一边又忍不住去看宝玉的醉容,难以错眼,便让薛蟠误会了,只一叠声乱嚷道,“小柳子眼里便只有宝兄弟了,他虽生得好,却是被管得服服帖帖的,如何比得我本事?你要是跟了我,凭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便是床上,也保管让你爽死!”
柳湘莲大怒,他何时受过这等侮辱?却不便在宝玉面前发火,只忍了下来,由得薛蟠得寸进尺,嘴里不干不净,被赖尚荣等有眼色的拦下,然闯祸的话已出口,又怎会没有后续?
柳湘莲只与酒席上众人敷衍一圈,得了些不甚着紧的消息,便借着宝玉喝醉的由头,先把宝玉送了回去,他却转身便返了回来,把薛蟠勾出赖府,好一顿胖揍,更于暗中做了手脚,断了薛蟠延续香火的可能,若非皇上还要留下薛家拖垮贾家,他便立时让薛蟠见了阎王,而薛蟠方明白调戏错了人,为时已晚。
宝玉喝得醉醺醺,回来便睡下了,第二日醒来,便听到茗烟偷笑着与他说薛蟠挨打之事,因着薛蟠羞愧,并未在荣国府传开,然茗烟这样的小厮一向消息灵通,薛蟠挨打之事,不上一晚上,便传遍了府中下人间,茗烟知晓宝玉与柳湘莲关系好,便当个趣闻,说给了宝玉,宝玉一边捂着脑袋喝解酒汤,一边笑,虽说薛蟠对他不错,然柳湘莲人品一向为宝玉推崇,不会平白无故打人,必是薛蟠惹恼了他,这一打,倒可以让薛蟠吃一堑长一智,未必是坏事。
只是当晚他便笑不出来了,茗烟送来了柳湘莲的亲笔书信,说是出门避祸,宝玉既知道他打了薛蟠,如何不知这“祸”从何来,唯黯然神伤。
只说那薛蟠,因那事挨打,自觉有愧于亲友,不敢见人,正好家中有了笔生意要往来贩卖,他存了躲避人的心思,说服他母亲,拿了一笔钱,领了几个下人,一番收拾叮嘱,便出了门。
却说柳湘莲离京,所谓的避祸出门,实则是受了皇上密旨,去见水沐贾蓉,那战场上节节胜利,京里却风云涌动,变幻莫测,皇帝欲切断两边儿相通的路子,便让柳湘莲前去相助,待战事完胜,再拿着证据先行回京。
柳湘莲日夜赶路,过了半月,路过雍水,绵延数里的水面,因秋冬天气,忽然寒冷,水上薄有寒冰,船竟不能过了,左右他也不急着赶路,便停了下来,待天气好了,再行上路。
柳湘莲这边耽搁,薛蟠那边却是赶上了时间,虽与柳湘莲错开了行程,却也差不多的速度,那一日将到江南,路过密林,柳湘莲便遇着了遭遇打劫的薛蟠。
薛蟠正为性命担忧,突然见了熟人,喜出望外,混忘了对方就是逼得自己大冬天出门的祸首,忙忙招呼,柳湘莲本不欲理会,那些个匪徒见薛蟠面露喜色,却以为两人是同伙,二话不说,便冲了过来。
柳湘莲无奈,不得不抽出剑迎上去,杀了个遍地尸体,于是也顺手救了薛蟠,薛蟠虽然混账,却有几分义气,知道好歹,正要谢他救命之恩,忽听一声熟悉的朗朗笑声,“想不到在此地遇上熟人,柳兄出手忒快,我倒来晚了。”
柳湘莲和薛蟠一齐回头,不远处山坡上立着一人一马,那人身着雪亮铠甲,头上却未戴铁盔,任乌发在半空中飞扬翻卷,笔挺地坐在马上,显得英姿焕发,虽是笑语,目光却极其凌厉,周身涌动着血腥浓郁的杀伐气势,铺天盖地地压向两人,迫得柳湘莲不得不运功抵抗,脸色发白,薛蟠则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都觉得困难。
不是贾蓉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