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此次回贾府,前呼后拥,再不似前次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当着重姐妹面,林管家亲自将银两交予贾母,贾母叹息,明知女婿此举有生分疑心之意,然思量女婿用意,怜惜黛玉乃嫡女的独苗,如今贾府明面上掌权者虽是自己,然终究已是儿媳当家,却不同于贾敏未出阁前,仍收了下来,只说为黛玉保管,待黛玉出阁之日,添作一份嫁妆,林管家度量贾母所说,确是真心,稍稍放下了三分担忧之心,岂料不过多久便生出事来。
自此黛玉的生活便有了改变,林嬷嬷只说既薛家一应供给都自出,林家自然不能落人口实,因求了贾母,撤了贾家一应下人,换上林家嬷嬷丫头仆妇,只余下紫鹃近身伺候。另有雪峰,红蕖,绿云,粉羽四大丫鬟,一擅医理,一擅武艺,一擅针线,一擅厨艺,各擅所长,月钱皆出自林家,因不欲明面上得罪人,月钱便与贾府所定相同,并未突出高涨,平日赏赐却是十分丰厚,只在下人仆妇间流传,只把一干嘴碎的小人们嫉妒得眼红心燥,恨不得削尖脑袋谋进黛玉院里做事。
林嬷嬷乃三朝元老,一辈子伺候在林府当家奶奶们跟前,见多识广,公侯内院的规矩却是比寻常年轻小主子们还要明白,又一向严苛,自她坐镇黛玉身边,便好似铁桶的闸门,牢牢地守着黛玉的地盘,虎视眈眈,宝玉再没了随性闯入黛玉闺房亲近的机会,但凡一步行差踏错,不止念得他头昏脑胀,脑内嗡嗡,便是黛玉,也不得不频频抄写《女戒》《女则》类书本,如此三番两次,宝玉去黛玉处便日渐稀少,只在贾母面前讨好谈天,黛玉先头还略有失落,待数次后便习以为常,安之若素。
贾母冷眼旁观,内心明白这代表了林如海对自己那封信的态度,虽冷落了黛玉几日,到底这是她嫡亲的外孙女,流了她的血脉,行止举动与贾敏一般无二,见黛玉便如见到已逝的女儿,又是伤心,又是心疼,况黛玉侍奉她至孝,并无一丝不妥,贾母人老心软,不上几日便自己回转过来,又把黛玉心肝般摩挲在自己怀里,仿佛那几日的疏远不曾有过。
这里宝玉和黛玉渐渐疏远,回到表兄表妹正常相处的位置,贾母虽心中不喜,府里偏另有一人心思迥异——王夫人暗暗欢喜,只庆幸儿子不再记挂那整日里蹙眉捧心的病秧子,要说她不喜黛玉,亦有原因,贾敏当日性子刚强,又是父母跟前唯一的嫡亲女儿,备受宠爱,公候千金的做派赫赫,虽不至骄横,却也比在家中不过是不受宠嫡女之一的王夫人不知气派多少,王夫人虽然嘴拙,心中却有想法,便留下了一根刺,如今贾敏之女黛玉更添了身娇体弱一项,便是个宽宏大量的母亲,也必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媳如此娇弱清高,如今见儿子抛开,倒是松了口气。
因常请薛姨妈携宝钗闲聊,话里话外只让宝钗教导管束三春,多多劝说宝玉上进,有意无意在人前显出宝钗的端庄大方,只府里到底有贾母,王夫人不敢过分放肆罢了。
那一日贾蓉金榜题名,王夫人便想到早夭的贾珠,一味埋头苦读,却拖垮了身体,早早去了,而并不见平日如何用功的贾蓉,凭什么就能金榜题名,扬名天下?——王夫人这种心态却是常见,有那一种父母,自己孩子不见好,便也不待见别家有本事的孩子,无机会时只是抱怨刻薄几句,若有机会,不打压便觉不痛快。
及至元春封妃,王夫人顿时喜上眉梢,虽孝道所缚,不能对贾母如何,然她如今乃堂堂贤德妃之母,在贾家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手脚不免舒展了许多,其后联想到贾蓉,心中寻思,便在心腹面前随意说了几句,隔日便有流言道贾蓉考中乃沾了贾妃之光,并非真实本事,只传得有鼻子有眼,两府中原对贾蓉刮目相看之辈,又恢复了平日态度,贾政亦不再以贾蓉为例子,频繁督促敲打宝玉读书,王夫人心中得意,自谓此举一箭双雕,却不知流言能如此盛传,不过是受害者贾蓉全不在乎且有心放纵所致。
此计一举成功,便仿佛打开了一道紧闭的魔魅之门,放出王夫人心中种种平昔不能外道的心事,自此后,金玉良缘说,小性刻薄说,褒钗贬黛说等等,以流言的方式,在贾府内部大肆传扬开来,主子不但不严格管家,反而暗里操纵推波助澜,竟连看后门倒夜香的婆子也能嚼裹主子几句坏话,自此荣国府歪风日盛,终致主不主仆不仆,真正应了黛玉那句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
却说元妃省亲,既是荣耀,亦是烦恼,乍一看如锦上添花,实则是烈火烹油,竟是要把贾家的底子都掏空烧尽才罢休,贾家今夕不比往日,外面光鲜,内里早空了,掌权的一个个不思如何振兴门户,反一门心思把公帐上的银子挪进自己的腰包,下面的主子更是不知银钱为何物,一味铺张浪费,奢靡无度,长期以往,如何不亏空无数?
王夫人坐拥丰厚嫁妆,多年来一毛不拔,只进不出,王熙凤乃长房长孙媳,管家本属应该,纵然填了嫁妆也无可奈何,况她也不是傻子,宁可冒险把月钱放贷出去,生出利银弥补账上亏空,也轻易不动自己的私房,那铁槛寺中勾当的好处,更是一分不落收了起来,于是公帐上越发窘迫尴尬。
待贾珍,贾琏查公帐,顿时愁眉苦脸,平时三十五十两的支出也不觉得,此刻统共数目一看,窟窿之大,竟把这两个一向胆大妄为的都吓出了冷汗——账上一片糊涂泥泞,惨不忍睹,若是给贾赦、贾政瞧见,只怕会被罚去老家金陵跪祖宗祠堂!
两人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亦不得法,贾珍的宁国府还不到山穷水尽之地,也没有拿自己钱填补荣国府窟窿的道理,不过是贡献出了花园子,一并划入省亲别墅的规设计中。
贾琏回去与王熙凤商量,讨要法子,纵然王熙凤伶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两口子唉声叹气了一宿,最后不敢擅专,第二日咬牙报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本不是有急智之人,又一向对荣国府公帐的糊涂处心知肚明,这几日便专心琢磨着这件事,倒让她起了个主意,只等着有人先提起,也好出头。
这贾琏夫妇虽然圆滑机变,到底年轻经事少,如何会提防面上菩萨样的“姑姑”(“婶子”)?一股脑说了窘迫,只待王夫人责骂或提点,却不料王夫人提点是提点了,却让他们夫妇心头如浇了一盆冷水,顷刻便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王夫人只说黛玉既能出手便孝敬贾母五万两银子,说不得身边留用的更多,她一个女孩子家家,便是日日燕窝人参吃着,也花费不到多少,白留着也是无用,不如她们先行借来周转,待哪日宽裕了,再归还也不迟。
王熙凤向来擅长察言观色,揣摩顺应贾母之意,便刻意与黛玉交好,这几年倒真生出了几分真心,王夫人的话中之意她如何不明白,宽裕了再归还,荣国府向来如今是进的少出的多,哪里还有宽裕的时候,王夫人此言不过是一句空话,竟是让她空口白牙去骗黛玉银钱,她纵然再无脸无皮,也做不出这等无耻之事,况若贾母怪罪,这等丑事谁能担待?
贾琏王熙凤两人,傻傻看着上首正慢条斯理地低头喝茶的王夫人,那丰白端庄、风韵犹存的面庞,如同庙宇里面无表情的金身塑像,慈悲祥和中竟生生透出股煞气,不由得双双打了个冷战,不敢再逗留,匆忙退了出去。
贾蓉领着贾蔷去见贾琏时,正遇上两口子为这事愁云惨雾地缩在房内,唉声叹气,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