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破空,音似裂帛,蓝奉蝶轻描淡写地挥袖拦截,乌云般的长袖霎时吞没迅猛如电的剑光,商荣右手虎口像被铁锤击中,承受不住剧烈的痛麻,长剑登时脱手,而白蛇也已咬中唐辛夷的左颈,留下两个滴着黑血的小孔。
诸天教擅养毒物,掌教饲养的蛇想来更具俄顷毙命的奇毒,商荣料定三人活不成了,怒诘蓝奉蝶:“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我们!?”
蓝奉蝶松开唐辛夷,一言不发走向方才趺坐的地方,拿起一只竹背篓,将采集毒液的陶罐放如篓中,背上竹篓翩然离去。
商荣追上质问,被苗素拦住,她低声说:“荣哥哥,这蛇好像没毒,让我先来问问他。”
听她一说,商荣也觉不对劲,按说身中剧毒,必有反应,但自己此刻完全没有异常的感觉,被蛇咬过的伤口也不怎么疼痛,莫非那白蛇是无毒的?
苗素走到蓝奉蝶身边,装出乖巧模样,婉婉有仪地问他:“晚辈等人先前并非有意冒犯阁下,不知阁下驱蛇咬我们,是小施惩戒,还是另有深意?”
蓝奉蝶看她是个小姑娘,脸上映出温和的华光,反问:“你们刚才遇到过什么人?”
苗素知他这么问必有缘故,如实答道:“我们从西面的乱葬岗扫墓归来,之前曾在梧桐林里的茶铺歇脚,除了一些普通路人,就只和两个神农堂的门人聊了会儿天。”
“神农堂?难怪。”蓝奉蝶冷哼一声,指着赵霁说:“你和玄真派还有唐门的小子都中了剧毒,就只有那孩子没事。”
四个孩子目怔口呆,商荣疑诧道:“不可能呀,如果中了毒,我们怎么可能都没感觉?”
蓝奉蝶再次反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苗素率先答话:“晚辈等在路边发现大量毒虫朝这边迁徙,又闻到林子里传出异香,是以赶来查看。”
蓝奉蝶说:“那就是了,只有中毒的人能闻到我的香饵,方才我见你三人眼白泛青,分明中毒已深,至多再隔半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要不是看在那小子是陈抟的徒弟,而你们又是他的同伴,我还懒得用灵蛇为你们解毒呢。”
他们不知道那条白蛇是蓝奉蝶花十年心血精心培育的,名叫“破雪”,蛇涎奇毒无比,却能克制天下一切剧毒,常人被咬中即时毙命,但若换成中毒者,不仅不会受害,还能由此得救。
商荣仍将信将疑,问赵霁:“他说只有你没中毒,那你刚才闻到香味了吗?”
赵霁慌惚:“我、我只闻到毒虫的腥臭,没有你们说的那种香味。”
他说着说着,突然盯着商荣脖子上的咬痕惊叫:“你的伤口~”
商荣伸手一摸,伤口里留出的血已由黑转红,再看苗素和唐辛夷也是如此,方信蓝奉蝶所言非虚。
苗素连忙招呼他俩过去拜谢救命之恩,而后问商荣:“下毒人定是那个上官遥,荣哥哥是不是跟他有过节?”
商荣愤懑道:“我是曾经得罪过他,此人心狠手辣,稍有点不顺意就下毒害人,可是唐公子与他素无嫌隙,你又是初次同他见面,他为何连你们也不放过?”
苗素并不奇怪:“他杀了你,再将与你同行的人灭口,就没人知道凶手是他了,我想不通是,为什么我们三个都中了毒,只有赵公子没事。”
赵霁想了想明白过来,说道:“刚才在茶铺里上官遥帮我们掺了茶水,定是那时下的毒,我看到他惺惺作态的样子就反胃,把碗里的茶水悄悄倒掉了,因为这个才没中毒吧。”
其余人说他走运,再一想自己中毒后能巧遇诸天教掌教相救,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商荣便向蓝奉蝶道歉:“晚辈无知,错解了蓝教主,还请教主海涵。”
蓝奉蝶不置可否,仍旧反问:“你师父也在青城县?”
听商荣答“是”,便嘲讽:“他是来替神农堂斡旋的吧,这人如今也变得清浊不分了,单看眼前这事就知道神农堂内藏污纳垢,明明气数将尽,他却还一味包庇。”
商荣听他奚落恩师,心下十分不悦,皱眉辩驳道:“神农堂的纪天久堂主行侠仗义,乐善好施,确是有德之人,门下弟子也大多行为端正,请蓝教主不要因为个别害群之马错累好人。”
蓝奉蝶看他满脸脏污,瞧不出本来面目,笑问:“你这小子气性还挺大,叫什么名字?”
商荣正要通报名姓,树丛里突然钻出个人,却是苗景。
“素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苗景显是来寻女儿的,见面便捉住她的手臂拉到跟前,视线先在她脸上做了个责备的记号,随即转移到蓝奉蝶身上,眼神仿佛二月里的东南风,吹出一派春暖花开。
“蓝教主,久违了。”
“原来是苗大侠,确实好久不见了。”
蓝奉蝶也面露微笑,不过仍像冰山上的寒梅,高不可攀。
商荣等人见了,都看出这二人是旧识,苗素本就对蓝奉蝶多有疑惑,此刻看到父亲这既欢喜又紧张的神情,心中惊奇倍增,忍不住重新打量起蓝奉蝶。
蓝奉蝶早察觉她那带刺的目光,问苗景:“这丫头是你女儿?都长这么大啦。”
苗景忙让苗素拜见长辈,殷勤的态度更令苗素犯嘀咕,又听父亲愧笑:“光阴似箭,自大理一别已愈十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相会。”
他感慨万千,大有叙旧之意,蓝奉蝶却不接茬,转问:“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苗景顺口说:“我闻到你捕虫的药香……”
苗素大惊,急忙插话:“爹爹,您中毒了!?”
苗景的脸好似被水鸟划破的池塘,翻开慌惚的涟漪,强做淡定地吩咐女儿:“爹爹要和蓝教主商量正事,你领商少侠他们去林子外等候。”
蓝奉蝶见他支走孩子们,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笑容里又多了一分霜气,诮诘道:“苗大侠若有正事快请直言,若还像从前那样拐弯抹角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恕我不奉陪了。”
苗景忍到苗素等人走远,方急匆匆说:“小蝶,我想你想得好苦~”
他激越地近前两步,被蓝奉蝶一记冷眼镇住,又爱又怕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太过思念你了,今天能再见到你,我已死而无憾。”
蓝奉蝶见他还是过去的老样子,而自身感受也从当年的厌恶转化成怜悯,微微叹气后问:“你身上的毒还没解除?”
苗景哀叹:“这世上哪有人能解开你下的毒呢,这些年依旧每隔三个月便发作一次,我也早当自己是废人了。”
他明明深受其痛,却含羞抱愧,好像下毒的人才是受害者。
蓝奉蝶瞧着更觉可怜,说:“我当时年轻气盛,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才对你下了‘山鬼暗啼散’,如今想来确实太过分了。”
苗景见他表露悔意,不禁欣喜若狂,就是当场粉身碎骨也甘愿,颤声开解道:“这怎么能怪你呢,都是我鲁莽轻浮,冒犯了你,受这些折磨确是罪有应得,纵然被你杀死也绝无怨尤。”
他得意忘形,蓝奉蝶的讽刺也跟着水涨船高,笑道:“你果然没长教训,真想让我杀了你?”
苗景虔诚道:“能死在你手中,胜过往生极乐。”
“那好,你马上把这颗毒、药吃下去。”
蓝奉蝶抛给他一粒灰色的药丸,苗景接住看了看,毫不犹豫地塞进口中强行咽下,还庆幸能以一条命换取倾诉衷肠的机会,鼓起勇气靠近对方,悲喜参半地恳求:“小蝶,我就要死了,死之前能求你再听我说几句话吗?”
蓝奉蝶嗤笑:“苗大侠,你不会死的,只要从今往后安分守己,颐养天年,我包你能长命百岁。”
苗景吃惊:“你给我吃的是解药?”
蓝奉蝶说:“你这人心眼不坏,也没害过我,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他了结一桩夙债,心情愉悦,苗景却失却喜色,惋惜地说:“你不该帮我解毒的,我中了毒,虽然身体痛苦,但一想到这毒是你亲手下的,心里又欢喜得很,小蝶,我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这份心意你终究不会理解。”
蓝奉蝶暗自同情他,破天荒温言开解道:“你如今已儿女成群,怎么还像年轻时一样糊涂,少花点心思在这些胡天胡地的事情上,不然怎么为孩子们做表率?”
苗景激动得失了分寸,无意间发出越礼之言。
“小蝶,你如今还孤身一人吗?还在等那柴……”
话只半截也足以触龙鳞,蓝奉蝶清冷的神情被熔岩般的怒气扭曲,目光如剑,逼得他惊慌退步。
“再敢胡说八道,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他外表强悍,心境却已凌乱,当即飞身上树,须臾无影无踪,抛下苗景失魂落魄愣了半晌,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树林。
等在林子外的不光有四个小辈,还多出一个陈抟,见到他便快步迎上。
苗景打起精神应酬:“陈道长,你也来啦?”
陈抟笑道:“贫道是来找那三个孩子的,刚到片刻,听他们说在这树林里遇到了诸天教的掌教。”
一提起蓝奉蝶,苗景不禁凄然,惆怅地点了点头,谁知陈抟态度急转,失声问:“蓝教主走了么?”
“走了。”
苗景见他惋然叹气,满是遗憾之情,其中大有蹊跷,便深藏不露地试探:“陈道长莫非也中过蓝教主的毒?”
这话形同暗语,只有遭际相同者能心领神会,陈抟被他捉住行迹,又听出是同病之人,也不否认,苦笑道:“悬崖勒马,惭愧惭愧。”
苗景五味杂陈地叹气:“道长定力高深,是以能够幸免,苗某就不行啦,如今已毒入骨髓,死期不远了。”
陈抟微微惊诧:“你没求蓝教主给你解药么?他这几年性情比以前和缓多了,你若相求他或许会不计前嫌帮你解毒。”
苗景哀叹:“他倒是已经替我解了毒,可这情毒却是无药可医啊。唉~这也是我自己想入非非,作茧自缚,怨不得他。不过陈道长,你那姓柴的师弟这些年一直没去找过蓝教主,害得他至今形单影只,未免太无情了吧。”
陈抟没想到他竟然知晓这些纠葛,神气又尴尬了些,无奈讪笑:“我师弟忙于军政,已有十年未回师门,江湖上的朋友也都生疏了。”
苗景并不认同他的解释,驳斥道:“我看他是忙着当皇帝,把恩情道义全忘光了,等我身子康健些,定要去开封找他理论,他若不听劝告,我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到苗疆去见蓝教主。”
陈抟见他藏怒宿怨,已完全明了他的痴念与嫉恨,站在自己的立场无以劝解,只好用牵强的微笑遮盖难堪。
这时苗素走来催促:“爹爹,我们回去吧。”
小丫头不知怎的,脸色很难看,苗景溺爱这个女儿,气头一过就不再追究她私自外出的过错,听说陈抟还要找徒弟问话,便先行告辞,带领苗素返回唐家堡。
路上,苗素埋头疾走,苗景见她新上脚的葱绿绣花鞋都被泥土污成了黄褐色,回去被外人瞧着不好看,便要领她去镇上买双新鞋。苗素却不睬他,小嘴闭得死死的,闷闷不乐,大异平常。
苗景以为商荣等人欺负她,拉住她询问原由,冷不防被她眼中的怨怼刺中,意识到惹怒女儿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爹爹,您和那个蓝奉蝶认识多久啦?”
“……他是爹爹少年时的旧识,怎么啦?”
“没什么,就觉得他挺眼熟的,长得好像我那几位姨娘。”
“你这孩子又在胡说?”
苗景共娶了十房妻妾,除开父母包办成婚的嫡妻,另外九个小妾的容貌或多或少都与蓝奉蝶有相似之处,都是他为慰藉痴恋而找的替身,虽说加起来也不及蓝奉蝶十分之一美貌,总能寥尽望梅止渴之意。这个秘密十多年来无人知晓,今日被人小鬼大的女儿窥破,他也只能假借父亲的威严来镇压。
苗素乃正妻所生,一向瞧不起父亲的姨太太们,而且五姨太和七姨太都是教坊里的男伶出身,是以她从小便知道男风一事,才会对蓝奉蝶起了疑心。
见父亲虚置声势,更坐实了自己的判断,心想自己的生母殚精竭虑与父亲的姬妾们斗法,可父亲却另有所爱 ,结果是海底捞月,白忙一场,守着一个心神不属的男人过了一生,真不值得。
她越想越憋屈,反骨开始蠢蠢作祟,先在嘴角勾勒出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冷蔑微笑。
苗景觉得这冷笑就是女儿讨伐自己的武器,心虚质问:“你笑什么?”
苗素扬起俏脸:“女儿在想,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多找几个配偶,凑成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过日子。”
苗景再料不到她会如此讥贬,心中大怒,板着青红不定的面孔责骂:“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等回到杭州,定要叫你母亲把你关起来严加管教!”
他这股耳旁风没吹动苗素一根头发,反激得她使气跑开了。
苗景心底生出焦虑的仙人掌,这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但过于慧黠叛逆,若不及时扶正,日后定会成为要命的心病。
或许,是该给她寻个厉害的婆家了。
同一时刻,陈抟正暗呼侥幸,他在苗氏父女离去后,将商荣单独叫到一旁,问他:“你的脸是在见到蓝教主以前弄脏的?他有没有看清你的容貌?可曾问过你的名姓?”
商荣没好气地说:“赵霁之前使坏往徒儿脸上抹脏东西,徒儿还没来得及擦洗便发现毒虫迁徙,立刻追踪到这树林里,见到那蓝教主时也还是这张花脸。他倒是问过徒儿名字来着,徒儿还没来得及答话,苗门主便来了,他说要和蓝教主谈正事,打发我们先走了。”
陈抟笑道:“你一定在寻思如何报复赵公子,可是以为师看来,你正该好好感激他才是,若非他弄花你的脸,今日恐怕连为师都保不住你性命。”
商荣莫名其妙:“师父这是何意?”
陈抟缄口不答,拿一句“说来话长”堵住了他的疑问。
赵霁正担心商荣找自己算账,陈抟到场,让他像灾民找到堡垒,回程时始终躲在道士身旁,用他的宽袍大袖做屏障。可这一切都像杞人忧天,商荣的怒气风流云散,恢复一惯的傲慢,仿佛他是个隐形人,不能令他的目光产生丝毫挂碍。
忍到晚间,赵霁先耐不住了,临睡前装模作样去搭讪,幸好有件现成的事故做话题,这个近乎套起来还不显别扭。
“你跟陈掌门说了上官遥暗害我们的事吗?”
商荣本不愿搭理他,但他问的是件关乎安危的正经事,不知会一声不近情理,便冷声应答:“早说过啦,师父说上官遥这次做得太过分,明日他会亲自去神农堂向纪天久说明此事,让他给出一个交代,不过我觉得上官遥肯定会抵赖。”
赵霁忙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上官遥那么狡猾恶毒,怎么会轻易招认呢?依我看,不如把上次他在暗器里下毒的事告诉陈掌门,让他一并向纪天久告发,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很容易说清,还有我这个人证在,数罪共审,看上官遥还怎么抵赖。”
商荣白他一眼:“上次让你说你怕事,怎么这次胆子又大起来了?”
赵霁说:“上次我们势单力薄,现在有了陈掌门做靠山,谁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商荣见他笑得贼兮兮的,不禁牙根作痒,嗤笑嗔怪道:“你是你,我是我,别一口一个我们的,听着别扭。还有我师父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靠山?豆芽似的一个人,口气倒不小。”
他脸上但凡沾了笑容,不管是冷笑嘲笑,都表示离发火甚远,还有靠近的余地。赵霁便厚起脸皮撒娇,爬上床沿央求:“荣哥哥,今晚许我挨着你睡好么?我那张床太硬,磕得我骨头疼。”
商荣眉头抽搐一下:“你叫我什么?”
赵霁恬不知羞笑道:“荣哥哥呀,你不是说比你年纪小的人正该叫你哥哥吗?我比苗素还小一岁呢,怎么,你只许她叫不许我叫?”
他的无赖用在哄人上无往不利,商荣笑也不是骂也不是,毛躁地说声:“随你的便。”,钻进被窝,蒙头不理。
赵霁赶忙搬来自己的铺盖枕头,挨着商荣睡下,虽然一贴近就被他隔着被子踢踹,但也感觉乐不可支。
是夜星月迷茫,云涛叠嶂,唐家堡内万籁无声,到处暗沉沉的,偶有猫儿游荡,发出几声婴啼般的嘶鸣,在人们的梦境里凿出细小的裂纹缺口。四更以后,茂林密树中钻出一个人影,踩着比猫还轻盈的步伐窜屋过瓦,轻车熟路地来到赵霁歇宿的客房前,挑开虚掩的窗户,烟雾般溜进室内,一步步逼近床榻,黑暗中,一双血红的眼睛燃烧杀气,地面上的影子犹如毒蛇游上床铺,拘捕熟睡中的少年。
一只嶙峋大手举向半空,五指张开,指节蜷曲,形成老鹰似的利爪,将死亡的罗网投射到赵霁脸上。
掌风降落时,床内钻出一道白光,星行电征地直刺劈落的手掌。那人如狡兔回撤,退到一丈开外,见一少年持剑立于床边,解数精悍,竟无半分破绽。
“什么人!?”
商荣一声清啸,利剑如流星横空,奔向凶形恶状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