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旦缙飞身下马,鞭子扬手扔给身后的小厮,神色肃穆,大步朝淳熙堂进去。刘家二爷四爷听闻五弟回来,纷纷起身看向门口。
衣带靴尖上沾着湿润的泥土,刘旦缙拱手对两位兄长,“这些是州城里刘家徽号下的铺子,”身后同样衣衫沾尘的两个小厮抬了红木箱放在五爷身侧,垂手退下。
二爷皱眉,神色颇有些不自然,“五弟——”
刘旦缙摇头,“二哥也听说了吧,元氏身子不适,我得过去看她。苏州和烟州的过两日就能送过来,弟弟已经着人传话东西一到就送进来,如今年节上没什么大事,恕弟弟不能陪兄长了。”说罢,又作一揖,不待那两人说话,已经抬步出去。
四爷冷哼了一声,看了眼那抬箱子,“二哥,这事儿我不搀和,有什么要紧的再让人来叫我。”抬脚也走,院子外头看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又气又恨,嘴里低声咒骂,“作死的娘们!”
湖西延蕴院,迎絮蒲芮两人跟在元氏跟前的大丫头身后,把锦绣院姨娘每日必用的东西收拾了过来,大大小小的搬进叶英儿住着的暖房里。
叶英儿冷眼瞧着,颇有常住的意味。
没敢多带东西,房间很快收拾齐整,安嬷嬷专门留下了四个侍候的丫鬟,叶英儿打发了锦绣院其他的人,只留下少言寡语的蒲芮和木讷的小莲。
才清净没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小跑声,几个丫鬟低声递话进屋。小莲一直侍立在内卧门口处,听得一二,却碍着房内其他二个丫鬟不敢乱说话,有些焦急的瞅到这边。
叶英儿微微蹙眉,抬手叫她,“怎么了?”
小莲松了口气,忙答道,“似乎是外头递话说五爷回府了。——”
刘旦缙常常天未亮就起身出门做事,叶英儿颔首,大概是听说元氏的事情赶回来的,正要吩咐众人少言慎行,外面小丫鬟通报。
“六姨娘,”方才领着迎絮她们的那个大丫鬟青菊掀了帘子进来,行了个标准的礼后,笑吟吟解释道,“五爷回来了,夫人请您说话去呢。”
叶英儿含笑点头,看了蒲芮一眼,由另外两个丫鬟小珍小环服侍着下了床,穿好鞋袜,“你先去吧,就说我随后就到。”
蒲芮从怀中掏出一只藕色荷包放入那丫鬟手中,便听她笑道,“奴婢多谢姨娘赏赐。”言毕盈盈福身,并不催促。
叶英儿看她从容收了荷包,脸上又无不耐烦之色,随意指了一件藕丝织锦的素衣纹袍,穿着厚底羊皮小鞋,抱着温暖的手炉。
青菊在一旁一起侍候着。
叶英儿收拾妥当,见她乖巧,便单手搭在她的手臂。
元氏这时候不应该和那男人诉衷肠,叫她来扰乱不免怪了些。心中烦乱步履不免散漫,慢慢的拖着时间绕着穿庑走阁前来。
待小环撩起正厅那边的珠帘,一行人才进来,外头一个帛黑色高大身材的男人几步跨进内庭,身上的御寒披风胡乱的解开往后扔给一路跟随小跑的丫鬟们,正屋里的仆从纷纷让开屈膝行礼,那男人竟是看也不看,转眼间就进了元氏的主卧。
饶是叶英儿见惯了他温柔取曲款的样子,也被他身上外散的气势逼迫到,才稍稍托着蒲芮撑在自己背后的手臂站定。
那男人从她面前过去已经不见。
花厅上候着的一干子丫鬟仆从们这时候也瞧见从那边过来的六姨娘,各式各样的脸色,连迟钝的小莲都感觉颇不自在,讷讷的张了张嘴。
叶英儿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尴尬。
她只是个妾而已。
正站在原地低头忖思间,元氏内室那边忽然传来那男人的一声怒斥,紧接着又安静了下来。这回的安静显得压抑许多。
叶英儿搭着青菊的手臂往前走了两步,慢步挪进套阁里那边。
坐了一会儿,安嬷嬷从里面出来唤人传饭,一脸的肃穆沉静,似乎没瞧见暖阁角落坐着的叶氏,叫过几个丫鬟谆谆叮嘱这什么,很快转身进去了。
一屋子人很快忙碌起来,倒显得叶氏几人多余,格格不入的。
青菊把人领了过来就算功成,和其他丫鬟领了安嬷嬷的命退了出去。
不止如此,除了几个规矩学的不怎么样的小丫头嘀嘀咕咕着这个姨娘外,其他略有些脸面的丫鬟全当看不见她一般,既没有人奉茶添点心不说,连个正眼也没人瞧,全然不放在眼中。
叶英儿心中叹息,无能为力,只干坐在这里看看她们来来往往。
正室之内,元氏怏怏的坐起在床上进饭,刘旦缙隔着厚厚的屏风坐在外头,拳头搁在桌子上,听安嬷嬷把这几日府里的事情捋了一遍,越听脸色越阴沉。
说到二房的嫂子王氏为着淳熙堂那边的住房琐事儿抓着元氏叱责,四房的人跑到玉氏那里怂恿给元氏添乱,自己这几个往日都会在元氏跟前服侍的姬妾却一个都不见踪影,安嬷嬷声音很低,总是拘着一些话说的模棱两可。
没说出来的事情,刘旦缙心中有谱。
这几日他正是为着刘家的事业在外头狠跑,二哥时不时会疑心自己把持刘家经济、暗中利己,难怪二嫂能说出“多养几房妾室”这种混话来。
元氏进不下饭,听着安嬷嬷将事情的原委重述了一番,渐渐也觉得自己冤屈的太艰难,这时候应该说一些软和的话给她男人听,可每每抬起头便想起自己怀中无缘相见的孩儿,心酸堵着嗓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厚厚的屏风挡着寒意,却挡不住里面压抑的呜咽。
刘旦缙坐在那里如同火上炙烤:好容易有了嫡子,竟这般不明清白的失了去,叫人怎么不怨恨!又这个元氏年岁轻小,往日对自己怀意体贴,且处事大方管家能手,……更添了一层怜惜。
待安嬷嬷说完后,刘旦缙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这件事到此为止,这几日须得劳动嬷嬷照顾夫人,我已经通知了亲家兄长,夫人不必太过伤心,还是看重身体要紧。——至于其他,夫人放心罢。”
话毕,提袍出来。
又是一阵风大跨步出了正房。
叶英儿坐在角落温着药的小炉那里看着。
再过了不久,元氏叫人撤了饭,安静的房间里很快众人总来走去有了些人气,叶英儿看着跟前的小丫头小心翼翼的把药汤倒进药碗中,轻摇蒲扇,等那汤水温度差不多了,开口淡淡道,“我来吧。”
小丫头哪里敢让不相干的人碰夫人的汤药,连连摆手,“不敢劳动姨娘,这汤烫手的紧,姨娘手嫩,奴婢料理的来。”
旁边的人一早就注意着六姨娘,听到这话,纷纷不着痕迹的凑近看着。
叶英儿微微颔首,站起身,“也好,你端着吧,跟我一同进去便可。”说着留下蒲芮几人,领着那小丫头进了内室问安,及至进了里头站到方才刘旦缙站的地方,被拦着不能进去。
有人已经进去通风,安嬷嬷听后从屏风内转了出来,瞧见叶氏和她身后捧着药盘的丫头,含笑点头,“姨娘随我来罢。”
叶英儿迟开三步,跟着进了去。
元氏才吃了饭又得了刘旦缙的安慰,精神气色都比晌午见到的好许多,如今只盼娘家人来,瞧见叶氏进来,仍旧冷着脸不置一词。
叶英儿在不远处轻轻屈膝行了礼,转身直接捧过那小丫鬟的托盘,作势要亲自服侍元氏,“妾身服侍夫人进药罢。”
小丫头早得了安嬷嬷的暗示,退了出去。
细竹搬了绣墩在床头,叶英儿坐了过去,众人眼里瞧着仔细:小心翼翼的托着小碗,用调羹舀了半勺汤药送到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才舀了满满一勺药,小心翼翼的送到元氏跟前,“夫人请用。”
元氏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后,便就着用了药。
待服侍过汤药,安嬷嬷又端来蜜饯,叶英儿用帕子托着递与元氏口中含下。自此一来二去,虽然话不多说,叶英儿也多少了有些底子。
毕竟没有拒绝没有排斥。
元氏口中苦涩味道渐去,坐靠在床头不着痕迹的打量了叶氏几周,缓缓开口道,“这几日爷就歇在东边的暖阁里,你引了人过去把床铺了,暖热些吧。”
叶英儿惊讶,抬起头看向元氏。
元氏已经闭上眼摆了摆手。
叶英儿迟疑了一下,听话的福了福身,垂手退出。
等人出去,元氏睁开眼,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声音冷淡,“把青菊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