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钟左右, 雄辉把车开到周公馆门口, 叫门房去请安芝。安芝早已收拾利落,走到门口,见方雄辉一身灰蓝风衣, 靠着汽车,活像外国明星。
安芝笑道:“怎么不进来?叫人家看见, 还说我们不懂待客之道呢!”
雄辉说道:“我不过来接你去吃个饭而已,让来让去, 进进出出, 那是诚心不想吃饭了。”
安芝点点头,见他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
雄辉所说的饭菜馆果然不太好找, 若只是坐车路过, 是不大容易发现的。安芝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这么一家偏僻的管子也被你找到了呢?”
雄辉笑道:“以前在外国, 觉得还是中餐好吃, 等回了国又怀念西餐。好歹让我找到它了,主厨是个法国人,已经算是很正宗了。”
说着,两个人一起进去。
此时,淑慧正和新认识的朋友在里面, 两人正聊得高兴,就看见朋友眼前一亮,说道:“这两个人真漂亮!”
淑慧转过头去, 第一眼先看见安芝,一身米色羊驼大衣,白色高跟皮鞋,头上还戴着礼帽。接着,又看见安芝身后的方雄辉,人自然是高大俊朗,身上的大衣也非常时髦精神。
这间菜馆不大,也没有雅间,好在人并不多,西崽引着两人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安芝脱下大衣,露出里面银灰色绒线衣和呢子长裙。
淑慧的同学感叹一声:“那件大衣我在百货公司见过,当时就喜欢,我妈妈说我年纪小,不必穿这个,唉。”
淑慧转过头,脸色已经有些不大自然:“小声一点,万一他们听见了怎么办?”
同学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淑慧握着刀叉,心里颇有些替兄长鸣不平: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那个人却依然活泼泼的,还和另一个男人约会!
“淑慧?”女同学看看淑慧,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啊!”淑慧忙回过神来,说道:“这个浓汤味道有点怪,不不大喝的惯。”
同学尝了尝自己的,说道:“还好啊,你细细地品,我觉得不错。”
淑慧笑着喝口汤,不再说话。
这边,安芝已经点好了菜,雄辉说道:“明天放榜,你还去吗?”
安芝点点头:“还是要做个姿态,装作并不知道的好。而且……”安芝顿了顿:“我妹妹也考了震旦大学,我算是陪她去看榜吧。”
雄辉脸上立时有些尴尬,他们家明明有两位小姐考试,却只看了一个人的结果,人家会不会误会自己?
不过,为什么单单惦记着安芝的考试呢?
雄辉脸上的尴尬也只是一闪而过,便扯开了话题,问道:“说实话我很意外,一般女孩子都会选家政文学之类的专业,还有些富家小姐不过是为了挂个名。像你这样成绩这么好,又选了经济学
科的女孩子,真的不多。”
安芝说道:“倒也没什么别的原因,我认为文学一类的课程,旁听就够了。不是也有人去剑桥牛津那样的大学做个旁听生,也做成大学问了吗?而且,我只是选了经济,能不能学好,也不知道。也许因为学不来,将来转了科系呢?”
雄辉笑道:“每一门学科都很深奥的,即使遇到困难也不能轻易放弃,除非是不喜欢,一见到就讨厌,那是真的要转学别的了。”
安芝想了想,说道:“我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是难得的了,从小不必为温饱发愁,还可以受到新式的教育。既然有这个进学的机会,自然要全力以赴,以后学以致用。”
雄辉说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知道安芝妹妹有没有意向将来跟我合作?”
安芝一怔,继而笑道:“方先生真是说笑了,商人讲究互利互惠,我能让方先生取得什么利益呢?”
雄辉刚才话一出口,也后悔自己鲁莽,平白无故说出这种话,又叫人家多心了怎么办呢?想了想,才说道:“安芝妹妹迟早是震旦大学经济学的高材生,我算是先把人才留住。”
安芝笑道:“方先生果然是笑话我,不过,若是以后有什么事,还请方先生多帮忙。”
雄辉知道她这是客气话,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安芝摇摇头:“暂时还没有,我这算是把高人留住。”
雄辉想到自己刚才的话,不由得笑道:“安芝妹妹真是……有样学样,聪明得很。”
两个人笑着,一边吃,一边说些各式各样的话题。一直吃了半个多钟头,两个人吃完,安芝付了账,就和雄辉一同出来。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迎面走来,见到安芝,满脸欣喜,说道:“周姐姐,这么巧!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说着,便拉着安芝的手。
雄辉见两个人仿佛是久别重逢,怕是有话要说,便说道:“我先把车开过来。”
安芝勉强笑着点头,等雄辉走了,便对淑慧说道:“你找我什么事情?”
淑慧此时已经红了眼圈,说道:“周姐姐,你真的不要我哥哥了么?”
安芝见她这样,猜想钧翰和五姨太都没有跟她说起各种缘故,自己也不想多说,便说道:“你哥哥已经来我们家退亲了,我们再没有什么关系,你若是恨我,以后见到我尽管不理就是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们家人!”淑慧拦着安芝说道:“你是嫌那天我妈说的话。那天遇见你,我妈应该都解释了,她实际上不是那个意思。”
安芝心里有些不愿意应付,说道:“我都知道,这是我想了很久的选择,你还小不明白。你妈妈和你哥哥恐怕都不想你这么来问我,你回去吧。”
淑慧眼泪快要流下来,说道:“我哥哥这几天颓废的很,像是失了魂一样。他心里特别惦记你,怕你因为这件婚事没成在家里受气,特别给交大的老师写举荐信,你哥哥现在已经被任命到上海交大当教员,多半是哥哥促成的。他甚至肯自污,说什么有了新女朋友,去找那个保山赔礼,很挨了一顿骂。你心里一定也是舍不得的,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尽弃前嫌呢!”
安芝心里一动,她知道淑慧的话总有几分夸张,但是总不会差的很远。当初虽然是她执意要分手,然而心里终究舍不得,想了想,还是咬着牙说道:“我谢谢你哥哥这么帮我,请你帮我带句话,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再做什么我也不会领情,我自己做的选择自己负责任。”
淑慧愣愣地看着安芝,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可真绝情。”说完,还觉得不够,又说道:“你哥哥求职的门路也是亏了我父亲,你们真是用完就不念旧情了。况且,你们分手的理由,要是被人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有人站在你的立场上。”
安芝心下烦闷,冷冷说道:“我们分手的理由他都说的很清楚了,是他有了别人了。你知道的事情不要再说,你母亲和你哥哥都不会高兴的。”
淑慧咬了咬下唇,说道:“幸而你不是我嫂嫂。”
安芝身心俱疲,不想跟她纠缠,两个人对峙着,就听见外面汽车停下的声音,安芝说道:“我朋友在等我,不好意思。”
安芝从淑慧身边绕过去,走出了番菜馆,直接上了雄辉的汽车。
雄辉也察觉安芝自从出了番菜馆,情绪仿佛就不大对。然而她面上还是笑吟吟的,丝毫不见异样,雄辉也就只好压住心头的疑惑,找些轻松的话题和她聊天。
在路过辣斐德路那个红火的南货店跟前时,安芝不由得笑道:“这家店不是很红火吗?今儿人倒少了。”
雄辉扭过脸一看,笑道:“现在是正午时候了,人们都是在家吃饭,谁也顾不上出来买零嘴来。啊,你们买过他家的东西没有?”
安芝笑道:“实在不好意思,你虽然推荐了,可是我一直没顾上叫家里人来买。”
雄辉把汽车停在路边,说道:“那今天就顺路了。”说着,叫安芝在车上等着,自己就下了车,往南货店走去。
看着雄辉在外面排队,安芝眼前越发变得模糊。只是觉得很累,老太太也不理解自己,三太太只知道施压,如今还要面对不理解的人的指责。然而,都成了这副样子,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甚至于连个可以痛快发泄一场的地方也没有。
越发的,眼泪汹涌而至,一阵一阵地流出来,安芝低着头,开始抽噎起来,
小心翼翼这么多年,还是不能摆脱看人眼色的命运。为什么她就一定要活得这么卑微呢?
安芝用手帕捂住口鼻,不肯哭出声来,心酸悲凉齐聚心头,却是难以止住了。
过了一会儿,雄辉总算买到几样所谓的镇店之宝,用牛皮纸袋子包着,很高兴地走出来,却看见车里安芝的影子仿佛是捂着嘴哭泣,顿时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走回店里,在旁边一个休息的椅子上坐下。抱着怀里的纸袋,眉头拧成一团。
那一次在街上看见她,她一个人哭得很伤心,现在这又是为了什么?她那样一个幽娴贞静的大小姐,会有什么伤心事,要这样难过呢?
想到自己妹妹琦君,是任性惯了的,绝不肯把旁人放在眼里,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还击回去。她哪里懂得珍惜她拥有的,除了姜靳修,又何时有过不快乐的事情?
心思这样细腻,肯定是受过委屈的。想着,雄辉的心就有些替她难过。说起来安芝也只是个远房亲戚而已,到底为着什么这样在意她呢?只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觉她是心无旁骛的,没有一丝杂念的。而且越接触,越觉得她和一般大家小姐不同,懂得用功,懂得进取,而且又不张扬。
想了想,雄辉叹了一口气,人家越是对自己无意,自己越是喜欢吗?那么真是自讨苦吃了。
又等了一会儿,想来安芝那边也好些了,就从店里走出来,特意从车头绕过去。见安芝端坐在车里,眼圈微有些发红,脸上还微笑着。
雄辉心里还是难受,明明伤心还要这样强颜欢笑,岂不是更加难过了?
他把纸袋交给安芝,笑说道:“也不知道你们北方人吃不吃得惯,你先尝尝,要是好吃,只管叫你家人来买。”
安芝捧着纸袋,甜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不由得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给人家做不要钱的广告呢。”
她因为哭过,说话有点鼻音,雄辉只当没听出来,笑道:“你又不晓得我们内部的交易,怎么知道是不要钱的广告呢?”
安芝微笑着不说话,看着车渐渐前行,雄辉就坐在旁边,却是目不斜视,也不敢多说什么。知道他的谨慎,安芝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低着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