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的精神越发不济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儿媳妇们来北楼就勤了许多。一则, 讨老太太的欢心,将来分家产也多得一份,二来, 也是为了监视,免得老太太趁她们不注意偷偷给谁什么, 岂不是要吃亏?
这里面自然是二房和三房互相惦记得最狠,每日里二房三房的人倒聚得齐全。然而, 安芝是因为多少违了老太太心意, 又不想表现得太过以致虚假,所以不肯太张扬;而明芝则是一反常态,和老太太很是亲密。
安芝诧异之余, 看见三太太投向自己的目光, 忙低下了头。
直到老太太乏了要睡觉,打发她们出去, 两房的人各奔东西楼。三太太便拉下脸来, 说道:“平素老太太最疼你,如今她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你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她,倒还不如一个明芝了。”
安芝忙倒了杯热茶递给韩氏, 见韩氏不接,便放在她跟前的茶几上,说道:“母亲您想想, 老太太对于我和他的婚事,是很赞成的,如今这样没了,她老人家心里一定不痛快,我何必给她老人家添堵呢?您是最关心老太太的,但是关心则乱,就忘了这一层了。”
韩氏凝着眉点点头,说道:“原来你还有这层心思,但是你看二房,明芝自打来了上海,一直闭门不出,几时去找过老太太?如今承欢膝下,那样子就好像她一直陪着老太太似的。我是看不惯她这个样子,没的我们的真情倒被她们的假意盖过去。”
安芝微笑道:“老太太虽然精神不济,倒不糊涂,她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的一片心意呢?再说,明芝姐姐也未必是什么假意,她也是老太太的孙女,怎么会不疼老太太呢。”
韩氏知道她背后是不肯说谁坏话的,便说道:“你是个实心的,自然看谁都是好的。”想了想,又觉得安芝的身份,自然不好说伯母姐姐的不是,自己刚才的语气也太不耐了些,多少失了涵养。但是话一出口,又不想那么明显地掩盖,于是脸一沉,便不再出声。
安芝忙笑着说道:“母亲真心疼爱我,我虽然年纪小不经事,别人对我露个笑脸,我就恨不得把心掏给人家。您怕我吃亏,宁可多提点我,也不肯叫我大意了。母亲这份关心,我要是不明白,岂不是太糊涂了。”
韩氏面色稍稍和缓,微笑道:“怨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你,就是懂事。”说着,把面前的热茶端起来喝了,对安芝说道:“因为你和那位的事,惹得老太太不痛快,也该找个机会解释解释,去了嫌隙。如今老太太这样,你却老不在跟前,旁人见了会怎么说?你们感情不比旁人,原是老太太一手把你带大的,能有什么说不开的呢?”
安芝低头听着,说道:“我知道了,过几天有时间,我一定跟老太太好好说说。”
韩氏点点头,又想起老太太只要睁开眼,身边就有人,哪有机会单独说心里话?这二房也忒贪心不足了,王氏放贷赚的钱也顶不少了,儿子也成亲了,女儿也订婚了,还怕什么?前一段时间就说要办婚事,如今又停下来,还不是等着在老太太分家后出嫁,好得老太太一份嫁妆?
韩氏厌恶地皱皱眉,老太太还没死呢,急成这样。且等着吧,哪天把老太太惹火了,就有一场气要生了。
安芝则低头想着,想叫老太太高兴,就得再找一个合老太太心意的孙女婿。然而她最近一点也不想再沾什么风花雪月的事情,要叫老太太满意也不容易。
两个人正各怀心事,正巧李妈进来,说道:“三太太,方公馆的三少爷来了。”
韩氏心里一喜,忙说道:“快请人家进来,以后他再来也不必通报,都是实在亲戚。”
说着,雄辉走了进来,向韩氏和安芝打声招呼。
韩氏笑道:“你这孩子,倒是见外。”
雄辉说道:“并不是见外,因为是三太太的地方,总要恭谨些,免得您不方便。”
韩氏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我看今儿外面有风,什么急事儿也值当的跑一趟?”
雄辉笑道:“不是急事,是一件喜事,恭喜安芝妹妹高高考中大学本科生了。”
安芝眼前一亮,说道:“是吗?可是离放榜还有几天呢!”
雄辉说道:“家父有一位朋友,是上海督学,和震旦大学校长很熟,先打听到了安芝妹妹的消息,是震旦大学经济学本科,名次还很靠前呢!恭喜贵府,将来恐怕要出一位实业家呢!”
韩氏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子读书也不是为了工作,不过是为着体面而已。主持得了家政就行了,谁还指望她做实业家赚钱呢?那么厉害,哪里嫁的出去呢!”
雄辉很是不以为然,说道:“伯母这话说得就绝对了,那些不肯叫太太出头的人,无非是怕女子太优秀压过了她的风头,归根究底是他自己没有底气罢了。越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是喜欢自己的妻子也有本事,两个人可以齐头并进。”
旁边安芝已经红了脸,韩氏忍不住笑道:“这孩子,不过是靠着勤奋一点,这几个月也很肯用工夫,倒真给她考上了。也不过是凑巧而已,要说本事是没有的。”说着,想到自己这边也没有托他们,雄辉倒很是惦记,越发觉得他对安芝有意。如今安芝正是失意的时候,有雄辉在身边安慰,一来二去,不是很容易产生感情吗?
若真是这样,那是遂了自己的心意了。韩氏越想心里越舒服,忙说道:“你看方家少爷为着你的事情也是费了不少心力的,你可要好好犒劳人家呀!”
安芝垂着眼皮:“所谓犒劳,无非是送什么东西,或者请吃一顿大菜。然而人家府上是什么都有的,各色美食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还稀罕我的犒劳么?”
韩氏心里想到:平时伶俐,这个时候倒糊涂了!便笑道:“瞧这孩子,小气得紧,他有是他有,你请是你请,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安芝见不好推脱,便说道:“那么……方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我在国际饭店请客。”
方雄辉笑道:“安芝表妹果然大手笔,张口就要去这样的地方。”
安芝笑着解释道:“倒不是我大手笔,你若是来北平,我一定带你去吃真正好吃的管子,名气消费倒在其次。可是我初来上海,这几个月也不曾出去玩,所以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大名鼎鼎的国际饭店。”
雄辉点点头,说道:“谈生意该找个华丽的地方,但是和朋友吃饭,自然是哪里好吃有意思就去哪里。这样吧,我就厚颜一回,提个要求,虹口路有一个海上春番菜管,做得倒地道。我不过是报了一个消息,不敢敲你这么大的竹杠,这个地方花的不多,我也安心些。”
安芝忍不住好笑,说道:“方先生本来不必为我省钱的,但是你既然有这份心意,我怎么能不受呢?就按你说的,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
方雄辉想了想,说道:“后天中午,我来接你?”
韩氏忙说道:“你这样,倒像是你在请客了。”
安芝笑道:“我自己去也可以的。”
雄辉说道:“那个地方门不大,我怕你找不到,还是我来接你,反正顺路。”
安芝想了想,又看看韩氏,才答应下来。
韩氏见两个人彼此尊重,有商有量,活像一对商量着要办什么事的小夫妻一样。想着若得方家三少这样的女婿,那可真是称心如意。韩氏越想越高兴,等安芝送方雄辉回来,便拉着她问道:“你看这个方少爷怎么样?”
安芝听得出她的意思,只是装傻:“母亲不是常说吗,他是实在亲戚,我看为人也还仗义。”
韩氏说道:“你心眼也别太实了……”想了想,又觉得安芝未必能接受,便顿住,之后又想到,如果不说清楚,难道这等她自己想通,那时候过了三年五年,方雄辉早成别人的东床快婿了,便忍不住说道:“这个方少爷,年轻有为,见过大世面,自己有真本事,世家子弟的恶习,我至今也没发现,该有的涵养是一样不少。”
安芝心里还因为和钧翰的分手难受,每每想起来总不免惆怅,现在韩氏跟自己提这个,总是接受不了,便说道:“母亲,那是方家伯父伯母教导有方,我没有多想。”
韩氏脸上的微笑渐渐僵住,看着安芝,终于冷笑一声:“是啊,就是我让你想你也未必会想。生你的是平姨娘,养你的是老太太,我是什么,你怎么会听进我的话。”
安芝脸色一白,忙跪在韩氏跟前,说道:“是女儿不好,让母亲伤心了。我虽然不是您生的,小时候也是跟着老太太长大,可是母亲待我的好我都记得,如果不是母亲心里疼我,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老妈子哪会理我?可是我从小到大,衣来伸手,茶来张口,从没受过委屈,我知道都是仗着母亲疼我罢了。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也一直想着要报答的。只是……只是我经历这样的事情,一来觉得伤心失望,二来方少爷是好,我怕我配不上他。我只顾自己犹豫,伤了母亲的一片心,我真是太不孝了。”
安芝这一席话,又给韩氏的发火找了颇为冠冕的借口,又入情入理,韩氏也没什么可说,叹了口气,扶安芝起来说道:“难得你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安芝见她丝毫不松口,心里一寒,面上还感激地笑道:“母亲肯原谅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报答母亲的。”
走出三太太的房门,安芝只觉得全身像是浸在水里,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自己渐渐变形,渐渐喘不过起来,耳也鸣,眼也花,偏偏又没力气逃离这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