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日后回了国,骆林再想起在灾区的那段时间,感觉到的不是后怕,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在那个语言不通的环境里,他安静地观察着身周的人,耐心地等待着救援队再次到来。他托先前离开的队伍给母亲报了平安,等回去了才发现老人之前根本不知道他出国的事情,倒是给她平添了担心。不过说到底让他记挂的人并不那么多,他们一个个都安好,骆林待在灾区,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已经是灾后将近一周了。骆林和何式微和其他人一样,终于也没了时刻绷直脊背的精神。
“累了?”何式微问他。
“嗯。”
“就快回家了,再撑一会儿。”
骆林微微笑了笑,也没回话。
“……让你先走你不走。”
“你就别老说我了。”
……
先前的心结是什么时候解开的,骆林没有自觉。过往的尴尬跟现下的现实比起来,都显得有种矫情的奢侈。两个落难的人并没什么消遣,到最后只能缓慢地聊着天。累到了他们这种境界,连想修辞都浪费体力,浮现在脑子里的句子未经修饰地吐出来,让谈话难得地诚恳。
“回去以后,你第一件事做什么?”骆林问。
“……好好洗个澡,睡觉。”
“别的呢?”
“不知道,但是不太想见人。”
骆林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应付别人的关心也是很耗费精力的一件事。
“骆林。”
“嗯?”
“之前的事情,对不住了。我一开始就不该跟过来,要是我不在,你现在应该也回国了。”
骆林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不一定。我觉得要是你不在这里,可能我就死了。”
何式微顿了一秒,皱起了眉头:“你胡说什么呢。”
“……真的。当时要不是你背着我,可能我都没体力上山。”
何式微不说话了。骆林没头没脑地想,你这都救了我两次了,是上辈子欠了我很多债吗。
他边这么想着,何式微边把手伸了过来,在他的头顶上很慢地按了按。
那时两个人正躺在体育馆的地上,静静地看着高远的天花板。骆林把眼睛闭了闭,没有拒绝何式微的动作。从对方掌心传来的压力和温度没有什么宠溺的意味——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更加严肃的,类似于珍重的感情。
就好像是在确认骆林的存在,然后终于安下心来,再说不出什么话。骆林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疲惫而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气息中有种相依为命的寂寥。
骆林忽然觉得愈发的困倦,无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何式微放在他头上的手移到额前,确认了他没有发烧,又把手拿开。雅*文*言*情*首*发
何式微的手心里有些汗。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了这么久,总不会有多干净;有的时候甚至连对方颈间的汗味有时也能隐隐闻到,但是这并没有什么问题。比起单单一个人来说,有另外一个人陪着自己,还是好太多了。
……那天晚上忽然降了温,毯子的长度实在盖不住何式微的脚踝,让他的关节隐隐地作痛。骆林坐起来,调换了个方向,头靠着何式微的脚睡下去,然后把胸口的毯子盖在了何式微的踝骨上。
何式微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慢慢地也睡着了。
……
救援队再次到来之前的日子过得很慢。明明只是三四天的时间,两个人却几乎聊完了彼此至今为止的人生。
何式微说他小时候长个子长太快,裤子跟不上腿抽长的速度,三个月就要换一遍衣服,一年要淘汰四双鞋。后来他那穷苦出身的爹实在是觉得这样太奢侈,干脆不给他买新衣服了,反而是听任他长个。什么时候长得停了,什么时候再把行头凑齐了。
可怜何式微从一米七不到一路窜到快一米九,先前的裤子挂在腿上,活脱脱的女士窄腿七分裤。
这些故事被何式微讲得很有趣,所以骆林一开始就只是仔细听着,觉得自己之前的生活和这些相比较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但是何式微坚持要他讲,骆林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和他说那些乡下的家长里短。他讲话的速度并不快,对何式微低声描述腌辣椒的玻璃罐子的样子,以及木头捣杵被辣椒渐渐染色的过程。
这些细节很琐碎,偏偏让人留下鲜明的印象。骆林的确是在很认真的生活——他把太多的东西都看在眼里,然后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些细小的东西很有意思,很美。
何式微用手支着头,异常安静地听着骆林说话。骆林觉得自己的发言大概是有点无聊,顿时打住:“反正都是没什么大意思的东西,不说这个了……怎么了?”
最后那个问句,是因为何式微在看他的眼睛。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注视,更没有什么漫溢的感情,就是很平静地对望。
何式微笑了笑,把眼神不留痕迹的转开来:“我觉得挺有意思的。等回去了我去找找,看你说的那种辣椒酱还有没有人做。”
……
——怎么了?
没有怎么。我就是觉得你很好,真的很好。不过我知道你不想听,那么我就不说而已。
何式微闭了闭眼睛。
所有的不能克制,说穿了都是自私而已。他之前是个自私的人,虽然那些部分被他掩盖得很好,最终却还是把他想要的东西,从他的生活里推走了。
他不是不难过。但是这一切,都是能够忍耐下来的。
……
搭上回国飞机的时候骆林还是懵的。耳边听见的都是恍如隔世的中文,救援队那一句一句的讲话声音有些大,听起来像是给他们这些在外遭罪的人喊话。手上是被硬塞的食物,毯子被人从外围上,一行人被簇拥着进了机舱。骆林和何式微被远远地隔开来,两个人互相对望一眼,都是感慨的表情。等到飞机上了天,骆林看着窗外那茫茫一片的云海,忽然觉得之前的天塌地陷像是场梦。只有摸到了肩颈那微微突起的伤疤的时候,这才能有些微的实感。
这梦也似的感觉在他们降落的时候被彻底打散了。一行人下飞机的时候是一顿的闪光灯,不仅是政府地方的媒体都在等着,因为骆何两人的身份,各大娱记也纷纷出动了。跟两人同行的被救人员不明就里,有个表现欲过强的渔工还想对着娱记发表点获救感言,直接就被对方打断了:
“骆林,感觉还好吗?”
“有受伤吗?情绪还稳定吗?”
“有没有什么想对粉丝们说的话?他们都很担心你!”
骆林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粉丝团,只是一路的微微颌首过来,一人一句“辛苦了”“谢谢,我很好”。好不容易冲破了人群的包围,有人想领着他们往休休息室走,骆林却轻轻推开安保人员的手,大步往外走过去。
媒体一窝蜂地又想跟过来,可惜捱不住骆林人高腿长走在前面。何式微还纳闷骆林这是怎么了,骆林却猛然在人前蹲了下来,抱住了人群中一个矮小的身影。
“恩妈!”
那是何式微第一次听到骆林说带着方言口音的话。他说话的对象是个极其瘦小的老太太,何式微也曾经见过。
骆林几乎是半蹲半跪在地上。就算这样,他也只需堪堪仰头就能看见母亲的脸。母亲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裳,用一双农人的手,食指点在骆林的脑门上:
“你这小究!怎么这么让人担心!让你回噶!你不回来!出事了吧!……”
……何式微就那么看着骆林被点着脑袋,三十岁的人却好像被当成了五岁小孩对待。骆林也真的像个小孩子般的乖乖挨训,被说多了也只低声会回一句:“恩妈不要生气,我都晓得。”
那个瞬间何式微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他和骆林待了太久,久到忘记了他原本是个从苏北出来的家政工,而不是个天生就站在镁光灯下的模特。外面的世界改变了骆林,但是和大多数人不同,他还记得自己的来处。
何式微停下脚步。记者的包围必定会打扰母子的重聚,怎么着都得给两个人找个能好好说话的地方。好在他在迎接的人群里看见了先行回国的张奕杉的身影,忙把对方招呼过来,处理眼下的情景。到最后张奕杉迅速地备好了车,骆何两人终于是脱开了之前浩荡一行人,往回家的路上走。骆林妈自见到骆林便一刻不停的问讯,后来见到人还齐整地好好的,这才长出一口气,抓住儿子的手臂,坐在后座上不说话了。
从机场到市区,先经过的是骆林那个上了年纪的公寓。结果一到公寓门口一群人都傻了眼——冲天的水柱一直飘到了二楼,是当街的水管爆了,正好把骆林的公寓大门给堵着了。巷子口让车往来的只有一条单行线,现在身后的喇叭摁得震天响,司机只能继续往前开,让出道来。
“现在怎么办?”张奕杉是先开口的那个。
“不好意思,最近哪边有酒店?麻烦您送我们过去吧。”骆林对司机这么嘱咐道。
何式微坐在副驾驶,现在看看后座的三个人,沉默了一秒后对司机说:
“直接往我家开吧。”
骆林马上反应过来:“不用了,我们去了给你太添麻烦了。你那边地方也不大,忽然多了两个人……”
“阿姨好不容易过来,住酒店总归不方便。连个厨房都没有,她想给你做顿饭都不容易。我那里好歹像个家,上下也有电梯,怎么着也比酒店好吧。”
“不是,我总觉得……”
“骆林,”何式微缓慢而低声地打断了他。他很少有直呼骆林名字的时候,听上去便有点严肃的意味:“别跟我争了,行么?我们都累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这句话一出来,骆林也不知道回些什么好。何式微看起来很疲惫,现在眼睛都睁不大开,却还是回过头来,对着后座上的骆林母亲微微地笑了:
“阿姨,骆林这回出去可是很辛苦,你记得炖点鸡汤给他补补身体。”
骆林妈忙回应道:“你也辛苦!这伢子风风火火,都是要靠别人照顾,老麻烦你……”
何式微觉得风风火火的样子怎么都跟骆林搭不上边,忽然就来了性质,起了话头和老太太聊起天来。骆林妈停了方言,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认认真真地有一句讲一句,身子都往前探出去,好听清楚何式微的话。
张奕杉和骆林对视一眼,没说话。前者后来找了个话头也加入了聊天当中去,反倒是骆林没有开口。
下车的时候骆林的沉默已保持了很久。他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想知道何式微的表情。
然而何式微也在透过后视镜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好在何式微马上就转开了眼神,笑了:
“想什么呢,刚刚看你就一直在发呆。赶紧下车吧。”
尴尬的气氛被不着痕迹地化解。何式微从前座下来,帮骆林的母亲开了门。他在前面一边领路,一边弯下腰来回应骆林妈见到公寓大楼时,“恩的乖乖”这般的感慨。
他并没有再看骆林一眼。
……
骆林曾经认真的思考过,为什么他不能接受何式微。
何式微是好的。性格是好的,品行是好的,其他那些该在乎不该在乎的地方,都是好的。
然而骆林是个报恩情节严重的人,何式微步步紧逼着地对他好,反而让他觉得亏欠;长此以往心里总是压着一块东西,沉得难受。他需要太长太长的时间来了解一个人,或者是来给自己一个答案;但是何式微,似乎是等不起的。
有什么东西终究是不太对劲。他想想自己没有为何式微掏心挖肺的疼过哭过,大概是火候没到,也就不好再浪费对方的时间。
现在何式微退回了线内,他终于又能喘上一口气来。他觉得这样多一点点的距离反而很好,让他也能够安心下来,小心翼翼还一些好回去。
……然而想到何式微这么做的原因大概是放弃自己了,骆林忽然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也不是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骆林的脚步在门口停了停。有人问他说:“不舒服?”
他抬起头,看见何式微关切却又带着些距离感的脸。
“没事,刚刚在发呆。”
骆林彷如没事人一般笑了笑,脸上看不见半点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