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宴,看过了焰火后,贾母便让众人散了,只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日便不必早早过来请安了。自己自去暖阁里睡了,心中高兴,只觉得这一晚上睡得分外的香甜。
凤姐儿带了平儿丰儿和一干子婆子回到了自己荣禧堂后的小院子里。眯了眼睛看着粉油大影壁后边的那处小小院落,凤姐儿心中冷笑,好歹大房承了爵位,这家业原该是大房的。只可惜如今大老爷不得老太太的眼,大太太又是小家子出身,这象征着荣府继承人身份的荣禧堂竟给了二房住。贾琏和自己长房嫡孙倒住了这后边窄窄的一处!
可笑自己那姑妈,当家十几年,竟把个荣府当成了筛子。如今见势不好,便卖了个好儿,只说身子不好,让自己先管着家,可是这账房却死死地把在了手里,只一分不肯往外拿的。也没见的几个月下来,自己便填进去多少嫁妆了!
想起了年前自己这个好姑妈跟自己说的那件事,凤姐儿有些犹豫了。府里的进项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可各处的花费却只多不少,这样下去,就算是神仙也难当好了家。只是,自己好容易才得了的管家的权利,难不成就放手了?
凤姐儿觉得有些头疼,便不再多想,抬脚进了院子。
原本以为贾琏得去和贾珍等人追欢卖笑,却不成想一掀帘子,看见他正躺在床上,竟是还没睡呢。
凤姐儿便笑道:“今儿少见,二爷竟没和大爷他们出去。”
贾琏用手支了头,侧着身子看平儿给凤姐儿宽衣卸妆,笑道:“这也怪了,往常我出去了,你只发酸。如今我老老实实躺在家里,你倒来说我。既这样,我还是走了的好。”说着,便起身假意要走。
凤姐儿“扑哧”一笑,只来到床边,斜眼看着贾琏,似笑非笑,似嗔似恼:“你这话是真的?”
贾琏见她杏脸微红,双眸含情,又兼着卸了大妆,只披散着一头青丝,灯下看来,竟是比往日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风情。心中一热,贾琏顺手只一扯,凤姐儿不妨,便跌了在他怀里。贾琏只笑道:“自然是假的。有你这样的二奶奶在屋里,谁还出去呢?”说着就凑过脸去嗅着凤姐儿的脖颈。
凤姐儿“哎呦”一声,也不恼,只笑推贾琏:“平儿还在呢,你倒是老实些罢。”
贾琏笑道:“今儿原就是元宵节。元者,圆也。咱们三人也过个团圆的。”
平儿在一旁红了脸,只啐了一口,便忙掀了帘子出去。
贾琏搂着凤姐儿大笑不止。凤姐儿便笑道:“今儿你们先走了,可没看见好戏呢。”
贾琏笑问:“什么戏?我虽没见过好的,两出戏还没见过不成?”
凤姐儿见他眼中闪着戏谑之色,伸手拧了他一把:“说正经的呢,你听不听?”
贾琏叹了口气,放开凤姐儿,仰躺在床上,道:“听啊,怎么不听?能让你凤奶奶说好的,若是不听岂不后悔?”
凤姐儿顺势也倒下了,便将晚上说书一节说了,尤其说了王夫人薛姨妈和宝钗那变了又变的脸色。
末了又道:“论理,她们是我的姑妈表妹,我不当这么说。可这事情办的实在是让人膈应。便是有意做亲,只好好地说了,成不成的还是亲戚。这倒好,凭空弄个金锁出来,还闹得满府上下都知道。嘴上不说,心里谁不笑话?”
贾琏笑道:“可惜了,你表妹看着是个有头脑的,也跟着她们发昏。今儿我见着那金锁竟明晃晃地戴着。”
凤姐儿道:“可不是。若是她一来的时候就戴着也还罢了,半截子弄出这个来。”
贾琏摇头道:“听宝玉说,上次宝姑娘生病了,他去梨香院探望,听说有这么块金锁,宝姑娘竟大喇喇地解了衣服给他掏出来看,这薛家到底是商家,没规矩呐!”
凤姐儿狠命地一拧贾琏:“嘴里积些德罢,这话传出去好听不成?好歹她也是在咱们家住着呢。”
贾琏忽的想到了什么,说道:“正是这话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想的,咱家里可还有好几个姑娘呢,这话传出去连带着这几个妹妹都没脸了。”
凤姐儿叹道:“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是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不好赶人罢了。上回老太太还跟我说,让你留意着外边有没有那从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给妹妹们请了两个来呢。”
贾琏想了一想,道:“若说这话,我得去问问冯紫英。上回他倒是说他家里的妹子要请教养嬷嬷了,只是那宫里出来的怕是不好请。”
夫妻二人说了会子话,凤姐儿见贾琏有些倦了,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二爷,先别睡。年前庄子上送年例来,太太把我叫过去。说是如今府里进项太少,想出了个一本万利的法子,既能给府里填些进项,又能自己得点子实惠。”
贾琏兴致缺缺地问道:“竟有这样的好事?且说来听听。”
凤姐儿犹豫了一下,道:“太太说,好些府里都这么办呢,就是放贷。”
贾琏“噌”地一下做了起来:“你应啦?”
凤姐儿忙也起来了,给他披上袄:“没呢,我想着还是先跟你商量一下。”
贾琏冷笑道:“真是个好二太太!竟让自己的侄女儿去干这断子绝孙的事情!”
凤姐儿忙问:“怎么?这事儿莫不是做不得?”
贾琏搂着她躺下,慢慢地给她分说利弊:“且不说朝廷严禁这重利盘剥之事,但说那利子钱,哪枚铜子上没沾了血肉?你年轻,不知轻重。我就不信那二太太也不知道!这是伤阴德的大事!”
凤姐儿抚着心口,道:“幸亏我没有一口答应下。”说着咬着嘴唇,眼圈红了。
贾琏知道她是因着王夫人难过,不由得笑道:“刚进门的时候只见你说你那姑妈好,怎么这次倒没有听她的?”
凤姐儿叹道:“我虽厉害些,却不至于到糊涂的地步。刚进门那会儿,你身边又有两个小妖精似的丫头,大太太待我也不亲,我自然是向着姑妈的——便是后来管了家,也都是听她调度。倒是后来,林妹妹姐弟来了,二太太让我冷了心。”
贾琏忙问端的。凤姐儿道:“自从林妹妹林表弟来了以后,太太这一出又一出的你又不是没看见。”说着一撇嘴,“便是我,也看不上那些个不入流的手段。又让周瑞家的去传人家姐弟白吃白喝,又怕林妹妹阻了宝玉的好姻缘,忙忙地弄出个金锁来不算,每日里指着这事儿那事儿的拘着宝玉,不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也不想想自己的儿子能不能配的上林妹妹呢。”
贾琏笑道:“她糊涂了不成?妹妹在旗,怎么可能到咱们家来?”
凤姐儿叹道:“想来也不过是老太太的一点子想法呢。还有呢,年前林姑父打发人来送年礼,比往年丰厚了一半,二太太还只道不足,竟说什么把女儿儿子都送了来,府里头又是丫头又是婆子的伺候着,这点子够什么的?”说着,不由得又长叹一声,“我算看出来了,她那眼里也只认得钱罢了。我这个侄女儿再算不得什么的。”
贾琏笑道:“正是了,你好歹是咱们大房的媳妇子,日后只自己多留几分儿心眼子,免得被你那好姑妈哄了去。”
凤姐儿踌躇道:“虽如此说,好歹现在账房都在二太太手里把着,她又惯会说些场面上的话,这放利的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就放过去的。”
贾琏冷哼了一声:“这个弄不好就是个削爵抄家的罪名,你也别怕了,实在不行就回了老太太去。”
凤姐儿想了想,只有如此了。
薛姨妈和宝钗回了梨香院,薛姨妈一进屋子便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分外清晰。
宝钗含着眼泪,拉了拉薛姨妈的衣袖,劝道:“妈快别这么着,让人听了……”
薛姨妈怒道:“听了又怎么样?我们住在他贾家,又不是平白住的。你听听那老东西说的是什么话?”
宝钗哭道:“我原不愿意这么着,你和姨妈只说如此才好。现下里被人家一口一句‘没廉耻’的骂着,终究有什么意思?妈,不如咱们搬出去罢。”
薛姨妈见女儿哭了,忙给她擦眼泪,宽慰道:“我的儿,你且别哭,只哭得妈心里边难受。”说着也哭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着过两年的小选呢,可你年纪小,不知道。那小选不过是选些个宫女女侍之类的,即便选上了,也不过是伺候人去。哪里有这府里的做当家奶奶的风光?”
宝钗低头啜泣不语。薛姨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自来心高,可你也应该知道,咱们虽对外边说是进京待选的,实则也是因着那金陵不好再住下去了。如今你哥哥这个样子,若是你真进了宫,谁还能帮衬着妈?”
宝钗低声道:“难道女儿进宫就不能有出头之日么?”
薛姨妈叹道:“谈何容易?你看你元春表姐,还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呢,只是因着包衣的身份,进宫三年多了,不还是个女官?若就这么下去,放出来时候都二十几岁了,哪里还能嫁得好人家?不过是填房继室,再不就是那小家子的。你姨妈如今为着你大姐姐急的什么似的,到底得拿出东西来打点那宫里的太监,不过就是给你大姐姐铺条路罢了。年前那宫里的夏太监打发人来,说是看中了一个什么东西,张嘴就是一千两,我看的是真真的。”
宝钗心里一动,忙拭泪问道:“妈说的是真的?刚刚妈还说咱们没白住了这里,可是姨妈跟咱们借银子了?”
薛姨妈犹豫了一下,道:“本来我不打算让你知道。就是那日夏太监来,你姨妈随给了银子,到底又和我哭了一场,只说这些太监如今胃口太大,只好盼着元春真能出头了。又说今年雪大,各处庄子的进项竟迟了好些日子,府里竟有些转不开了。所以跟我借了五万银子。”
宝钗吃了一惊:“五万两?姨妈竟一下子跟您借了这么多?就算是今年这府里一点子进项都没有,也不至于罢?”
薛姨妈叹道:“这我还能不知,可你姨妈也说了,现在府上正是用钱的时候,所以借的多了些,不过等过了年就要还的。“
宝钗心里可不这么想,自己家的这五万两银子,只怕是要打了水漂了。想了想,宝钗道:“若是姨妈过了年还了这银子,妈只收了。否则,姨妈再跟您借银子,您只说咱们家铺子里一时周转不开罢。“
薛姨妈笑道:“你这小人儿倒是想多了,她是我姐姐,还能昧了咱们的银子不成?”
宝钗咬着嘴唇,低声道:“妈,只怕是姨妈跟您说的不尽不实。不说别的,那天我去请安,林家打发人来送年礼,光银子就有五千两,只说是给自家姑娘哥儿在府里的花费了。这钱姨妈可没交了给老太太,有这钱过年总够了罢?姨妈却跟您张口就是五万,这么一大笔银子做什么去?若是以后姨妈只跟您诉苦,府里没银子还,难道您能逼着姨妈当东西去?所以我才这么想,妈也别怪我。”
薛姨妈想了想,拉着宝钗的手道:“我的儿,倒是你想的周到。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了。倒是你,别只想着今儿那老太太的话,该怎么着还怎么着,这也是他贾府该我们的。咱家的银子可没那么好用呢。”
宝钗无法,只得罢了,只是想着自己一般的也是个千金小姐,却受了这说不出的气,又是羞愧自己平日里举止不妥,又是暗恨贾母冷嘲热讽,到底又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看见眼睛红肿,就没敢出门。
王夫人这里又是一番情形。贾政本来就不喜王夫人近年来越发地古板木讷,轻易不在她屋子里歇着。只是今儿是十五,大家子规矩,凡初一十五,是必要歇在嫡妻那里的。
贾政和贾赦等人酒席上散了后,便自己回了院子。在赵姨娘那里说了会子话,便去了王夫人正屋。一进去,就看见地上有个碎杯子,金钏儿正在那捡呢。
贾政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见他进来,忙道:“没事儿,原是茶热了,我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又叫金钏儿,“快些收拾了出去,给老爷倒上新茶来。”
金钏儿出去了,王夫人心里想着今儿老太太的话,心里尤未气平,只是对着贾政也不敢露出来,略想了想,便试探着问:“老爷,如今过了年,宝玉又大了一岁,他的亲事是不是该慢慢看着了?”
贾政皱眉道:“他如今也不过才八岁,学文不成学武不就的,哪里有这么早便想着些的?倒是先让他安下心来好生读两年书是正经的。”
王夫人见他并无不悦,有了些底气,便笑道:“虽然这么说,到底咱们这样的人家定的都早,若是再玩几年,我怕是那好的姑娘都被人挑走了呢。再者,又不是让他成亲,只是咱们心里品度着,若有那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先定下来倒好呢。”
贾政看着她,问道:“听你这话儿,心里是有了人选了?”
王夫人忙道:“哪里的话,宝玉的终身大事,自然得老爷拿主意的。”
贾政哼了一声,道:“我也没什么说的,我能见过几个姑娘家?只听老太太的罢。”
王夫人面上一顿,手里的帕子紧了一紧,强笑道:“虽如此说,到底老太太有些年纪了,还是咱们先看好了,再请老太太把关的好。”
贾政眯着眼瞪着王夫人:“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了罢,没的藏头露尾的。”
王夫人心里气苦,又不敢发作,只好陪着笑脸道:“我是看着宝丫头,虽说比宝玉大了两岁,可人模样没的说,就是咱们家来往的这些女孩子,都没她这么沉稳端庄的。又是我妹子家的孩子,家里将来陪嫁也丰厚,所以……”
话未说完,就被贾政喝断:“你发昏了不成?她家纵是你的亲戚,可宝玉是你儿子,你就给他找个商女?真不知你是疼宝玉还是害宝玉!”
王夫人目瞪口呆,随即哭道:“宝玉是我生的,我怎么害他了?老爷这话太过诛心!宝钗除了出身,性情品貌有哪样差了?平日里又知道有尽让,又能劝着宝玉读书,真是难得的好孩子!”
贾政冷笑道:“别打量我不知道了,你那陪房周瑞家的为的什么挨了板子?满府里谁不知道是宝丫头多嘴挑唆的!这样小小年纪就如此犯口舌,你还只说她品行好?再有那个打死人的哥哥,宝玉能有这样的大舅子?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今儿我只告诉你,但凡我有一口气,那薛家的丫头就别想着进门!你只歇了这心罢!”
说完,也不待王夫人说话,甩袖便出去了。只剩下王夫人这一晚上咒骂不已,又在心里盘算后边的怎么办才好,直闹得一晚上没睡好。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荣国府里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