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些倒春寒。已经进了二月了,天还是冷冷的,前两天又飘了场雪,今儿个雪虽然停了,却起了风。呼呼的北风掠过,直吹得树上的枯枝呜呜作响,令人心烦不已。
黛玉担心父亲这样的天气上京,会不会在路上太过辛苦?这在放了几个火盆的屋子里坐着还觉得凉呢,一路上又是坐船,父亲那副文弱的身子能受得了吗?
王嬷嬷见她这几天坐立不安,知她是担心父亲,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好笑:“姑娘,这个时候上京虽然辛苦些,但管家他们谁会不用心伺候着老爷?一般的和咱们在家里也是一样的,火盆暖炉样样不少的。你就只放下心罢!瞧姑娘这两天,竟是吃不下睡不好,这样下去,老爷还没到,姑娘倒先把自己折腾病了。”
黛玉想了想,觉得也是。原本是原著之中父亲在母亲去世没多久也就撒手人寰的,自己实在担心。如今自己年纪尚小,瑾儿又还不懂事,若是林如海真的照原著所写,那么自己姐弟的日子可不会像现在这么悠闲了。这荣府……
黛玉心里冷笑,那二太太好歹也是大家子出身,想那护官符上说的好,“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果然不假,王家出来的人眼里竟只认得银子钱!
那日自己和迎春姐妹宝玉瑾儿等人都在老太太那儿请安,忽听得平儿让人来说凤姐儿这两天只是头晕目眩,恶心反胃,刚刚早上起来竟要晕倒了,多亏了平儿扶着方才没有摔了。
贾母听了,脸上露出喜色,忙让人去请太医,又叫婆子去凤姐儿那儿,叫她好生地躺着,不准乱跑乱动,只等太医来看过了再说。
一时人来回太医已经来了,正由贾琏陪着给凤姐儿诊脉。跟着又有婆子来给贾母道喜,原是凤姐儿把出了喜脉——已经两个月了。
贾母大喜,便带着一干小姐妹们来看凤姐儿。宝玉原本也要跟着,贾母略一思索,便道:“你跟着瑾儿他们在这里玩罢,现在你凤姐姐不同往日,你们这些个小爷们去了有些不便。”
说着,也不顾宝玉扭股糖似的不依,带了黛玉迎春等就走了。
贾琏正在屋子里拉着凤姐儿的手说着什么,听见丫头报着:“老太太来了!”赶紧起身应了出去,笑道:“还没给老太太请安,倒叫老太太来看她了!没的折杀了她!”
贾母笑道:“放屁!如今是那点子规矩重要还是我的重孙子重要?”
凤姐儿也忙要起身,贾母忙道:“凤丫头,你快些躺好。这做了胎可不比往日,尤其这前两个月万不可大意了。”
凤姐儿今日气色不同往日,脸色虽有些苍白,但脸上俱是笑意,眉眼盈盈处,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了。
贾母坐在凤姐儿的炕边,笑着对黛玉等人说道:“瞧瞧你们这个二嫂子,原是个泼皮破落户,现在有了孩子,倒要装起文静人儿来了。”
黛玉迎春几人互看了一眼,约好了似的一福身,嘴里笑道:“恭喜二嫂子了!”
凤姐儿“呀”了一声,忙叫平儿过去:“快去扶了这几个小姑奶奶,折杀我了!”
平儿丰儿等人见惯了凤姐儿和几个小姑之间玩闹,自是凑趣,笑嘻嘻地上去扶了黛玉等人,又搬来了几个绣墩放在凤姐儿炕前,让她们围着炕边坐了说话。
因为有着贾琏,黛玉还未来过凤姐儿的屋子里边,此时不免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只见门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绵帘,屋子里一股暖暖的香气,不知熏得什么香。南窗下边是炕,炕上铺着大红猩猩毡。靠着东边的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的靠背和一个引枕,铺着金线闪的大坐褥。又见屋子里所摆的俱是些耀眼争光之物。黛玉心里不觉好笑,凤姐儿竟也和宝玉一般,是个爱红的,真难为她自己来的那一天穿了身素净的衣服!
贾母说了会儿话,又嘱咐了凤姐儿好生养着。又听说太医言道凤姐儿平日里琐事太多,思虑太过,这一胎坐的不大稳,应该好生地卧床保养了才是。
贾母略一沉吟,便向凤姐儿道:“凤丫头,你只好生养着,家里的事情让二太太先操心着罢。”
贾琏笑道:“正是老太太心疼她了,我原是要和老太太说,她还只不肯,怕老太太怪她偷懒。”
贾母看了凤姐儿一眼,笑道:“你这孩子素日里倒还聪明,怎么这个轻重倒分不出了?这是大房这一辈中的头一个孩子,自然先尽着他才是。你只放心,我将那累人恼人的活计都给你留着,等你好生地生了大胖小子,再来操心罢!”
说的凤姐儿红着脸,忙答应了。
这时邢夫人王夫人也都得了信儿,都过来了。贾母便趁便对王夫人说道:“如今凤丫头才做了胎,太医也叫她好生保养着。府里的事情你先操心着,等她生了孩子再交给她罢。”
王夫人一愣,忙道:“老太太,这两年我竟是精神大有不济了,平日里还要在佛堂念经,这管家的事儿……”
贾母看了她一眼,只看得王夫人心里打鼓,却听贾母又笑道:“既这么着,就叫珠儿媳妇帮衬着你,兰儿白日里在我那里,珠儿媳妇也还得便。你原就管着家,现在的账房还有各处管事儿的也都是你使惯了的,能有多少琐事?你也别推了,就这么着罢!”
王夫人只得应了。贾母便带了黛玉等人回去了不提。
又过了两日,黛玉等人照例去给邢夫人王夫人请安。邢夫人倒还罢了,她自己也没个孩子,和贾琏迎春也不甚亲近,倒是对黛玉有几分喜欢。虽说话难免有些小家子气,黛玉倒也不计较,反而觉得邢夫人没甚心机,比王夫人好了不少。
王夫人正在屋子里听人念账本子,周姨娘赵姨娘站在门口立规矩,听外头说姑娘们来了,忙打起帘子。探春见赵姨娘给自己打帘子,咬了咬嘴唇,随即低头跟着迎春进去了。恰好宝钗也在这里,只在炕边坐着替王夫人描着什么花样。金钏儿彩云彩霞等丫头俱都站在一旁伺候着。
见黛玉等人进来,王夫人便笑道:“今儿天还冷,你们倒出来了,若是冻着了可怎么好?”
说着又叫坐了,宝钗便笑道:“林妹妹身子可好?这几日我总没过来,着实惦记。“
黛玉也笑道:“宝姐姐只顾着自己来孝敬太太,也不找我们去玩,我们也想的很呢。“
正说着,周瑞家的进来了——王夫人又开始管家,只觉得处处不顺手,便回了贾母将周瑞家的又叫了进来,只说她虽有错,办事儿倒是勤快。贾母想了想,便答应了。
周瑞家的进来一见了黛玉,便觉得脸上讪讪的,只得忍着上前给几个姑娘请安。
王夫人便叫她将账本子拿了出去,交给账房,这里却说道:“如今这家里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唉,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只管安享尊荣,却不知家计艰难。不是我说,这一点儿你们真不如宝丫头了。你们瞧宝丫头,她家里可是皇商,百万家资,身上可有什么富丽闲妆?倒是极知道过日子的呢。如今咱们府里啊,一草一纸,一饭一茶,主子奴才,花费竟如流水一般了。”
嘴里说着,眼睛却只看着黛玉和带着的瑞凝雪雁。黛玉心里大怒,脸上却偏偏笑着,只道:“二舅母说的是。可见我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了。”
王夫人笑道:“正是大姑娘这话了。”
宝钗心里不屑,也笑道:“要我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竟都是空讲究了。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事情?像我身边的莺儿,每日里只闲的淘气。依我说,丫头们够使的也就罢了,哪里非要几个的定例?如今我们这样的人家,人口又多,进项又有限,该改蠲的便蠲了罢。”
“只是,”黛玉歪着头一派天真地笑道 ,“老太太这还说我们不像是千金小姐呢。又说外边大家子的规矩,一个姑娘身边必得三四个大丫头,小丫头也得四个,还得有两个教养嬷嬷。如今我们身边的丫头,除了两个得用的,余下的竟都是小鬼一般了。”
王夫人面上一沉,宝钗忙笑道:“妹妹这话说的,我看你身边的瑞凝瑞清都是好的,还有雪雁几个,再瑾儿弟弟身边那流云,又爽利又细心呢。”
王夫人端起茶来,叹道:“老太太自然是想着让小辈们过得好才是,只是啊,”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黛玉,“这府里又要养着主子才,又要迎来奉往,先有着凤丫头帮衬我,倒也罢了,如今说不得,我只自己操心罢!”
这话说出,不但迎春等人,便是跟着的瑞凝雪雁,脸上也露出了不忿之色。
黛玉垂下眼帘,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想了想,随即抬头笑道:“哎呀,二舅母不说,我还不想着,我们姐弟来了这么久,带了那么多的丫头嬷嬷小厮的,竟是多大一笔开销呢!”
王夫人手里帕子一紧,盯着黛玉道:“大姑娘这是什么话?这是你舅舅家,再怎么着,你们还是养的起的。”
黛玉摇头道:“舅母这话说的,我虽然岁数小,也常听嬷嬷说‘亲兄弟明算账’呢。舅舅家虽亲,养着我和瑾儿是应该的,可是没有帮着我们林家养奴才的道理呢。先时我还不明白,为何爹爹在今年给这里的年礼中,特意地多加了五千两银子,现下终于知道了!到底是爹爹,明白的比我们多!”
王夫人一听到那“五千两银子”,心里便是一沉,果然,迎春等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王夫人不由得心中恼恨黛玉如此犀利,原想着她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罢了,自己就算不能怎么着,嘴头上说两句还是可以的罢?不成想这丫头外面看着不言不语好性子,说话竟如此不留情面!——真真跟她那死鬼娘亲一个样子!
宝钗听了黛玉的话,只低了头喝茶,眼中闪过一抹嘲讽的笑,自己这姨妈啊,真是极品了!
迎春等人见话头儿不好,便站起来笑道:“出来这么长功夫了,恐老太太记挂,倒还是先回去的好。”
说着,几个姐妹一起福身告辞而去。
王夫人这里张口结舌,想要说几句找台阶面子的话,黛玉也不等她说出,瑞凝一打帘子,姐妹几个扬长而去。
自那一日起,黛玉便回了贾母说自己着了凉,身子不好。贾母耳报神不少,自然知道了怎么回事,便叫她只在屋子里边静养,不必再去各处请安了——只在老太太屋子里边也罢了。只是想到王夫人如此愚蠢,心内到底生气,背着人又将王夫人敲打了一顿。
黛玉乐得自在,又接到林如海已经上路进京的信儿,想着不日即可与父亲团聚,不由得更是高兴。
这一日,黛玉正和三春在贾母的西暖阁里跟李纨学针线,瑾儿和贾环贾兰坐在炕下的桌子旁描红。忽见凤姐儿扶了平儿的手进来了,指着她们笑道:“你们倒是热闹,撇下我一个在院子里,也没个人说话儿。”
探春先笑了:“谁敢去扰了你休息呢?”
李纨也笑道:“你今儿怎么倒出来了?身上还好?”
凤姐儿一撇嘴:“这大半个月闷得我快长出毛来了——只是不叫人起来,我这心里冒火!好容易今儿天儿好,可不就赶紧着出来瞧瞧?”
又问李纨:“老太太不是让你去帮着太太管家?怎么还在这里呢?”
李纨笑道:“太太管了那么些年的家,不比你能干?况且这些天也没什么事儿,就没叫我过去,只让我带着她们姐妹做针线学规矩就是了。”
凤姐儿会意,一笑而过也不再说。
正巧,鸳鸯打起帘子进来了,也不及给众人请安,只向着黛玉道:“给林姑娘林哥儿道喜了,林老爷到了!”
黛玉还没怎么着,瑾儿先一下子跳下了凳子,慌得流云忙上前要扶着。瑾儿跑过来拉着鸳鸯的手:“鸳鸯姐姐,真是爹爹到了么?”
鸳鸯笑道:“自然的,林老爷正在外面书房和大老爷二老爷说话儿,怕是这会子就快进来了,老太太让我过来请哥儿和姑娘呢。”
黛玉不由得惊喜交加,瑾儿忙拉着黛玉往外走:“快点,姐姐快点!”
黛玉只来得及对着屋子里的姐妹们点点头,便跟着瑾儿忙忙地过去了。
刚到花厅门口,就听见一个极为清雅熟悉的声音:“……玉儿瑾儿这些天来在府中多亏了老太太照应着,小婿铭感于心。”
又听贾母道:“原是我嫡亲的外孙外孙女,若说这样的话却是外道了。如今你既已进京,想是要在京里待些日子的,不如就在这里住下,一应东西既方便,又能和两个孩子日日见到。”
黛玉和瑾儿快步入内,见贾母的下首坐着一个清瘦儒雅的中年男子,玄色长衫,罩着浅灰色排穗褂,不是林如海却是哪个?
黛玉眼睛一酸,流下泪来。瑾儿却不管不顾,他已是有了大半年没看见父亲,此时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几步跑上前去扑进了林如海的怀里:“爹爹!”
黛玉也拭泪上前,跪倒行礼:“黛玉见过父亲,父亲大安!”扬起头来,花朵般鲜嫩的脸上却又是泪痕斑斑了。
林如海搂着儿子,又见女儿几个月不见,出落的越发袅袅婷婷了,忍不住也红了眼眶,道:“好孩子,快起来!”
黛玉起身,见如海满面风尘,便知他是惦记自己姐弟,入京后直接来了贾府。心内感动,不由得也上前,拉着林如海的袖子,只叫了声“爹爹”便说不出话来。
林如海复又坐下,又叫黛玉瑾儿见过了外祖母和两位舅舅。行过礼后,瑾儿只腻在父亲怀里不肯出来,林如海无法,只得抱了他坐在腿上。黛玉也不肯坐下,就只站在林如海身侧。
林如海便向贾母道:“老太太的话,如海本不该辞。只是此次我奉旨来京述职,想是在京里的日子不短。京内一些旧日同年同僚等还要去拜访一番,再有一些友人女眷原先便已经打发人来看过了玉儿,也须得带着玉儿去走动一番,回礼才好。若要住在这里,倒给府上添了麻烦,所以先时我已经打发人来收拾好了老宅子。因此,我想着今次便将她姐弟二人接了回去,还望老太太不要见怪才是。“
这里贾母听了林如海即刻便要接了黛玉姐弟的话,心内本有不悦,待要说些什么,却又见黛玉姐弟俱是满目孺思,哽咽不止。心下一叹,只得罢了。
想了想,贾母便道:“也罢了。玉儿渐长,也该带着她去女眷的圈子里走动一番才好。只是,如今敏儿不在了,没个你当父亲的带着她去拜访女眷的。你可有什么安排?”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这话说的极是。原本我有一堂姑,曾在宫里伺候过太后,后得恩典放出宫来,只一直住在京中。规矩既好,身份也还相当,因此如海请了堂姑来,在京这些日子便请她老人家主持中馈,带玉儿走动了。”
贾母心里原想着黛玉失恃,此番要拜访京中官员的女眷,自然须有女性长者带着才好。若是能有自己府中的女眷带了,于黛玉既是方便,与自家更有好处,只不想林如海早有安排。心内叹息一番,只得道:“既如此,今日也晚了,不如明日再让她们姐弟收拾了回去如何?”
林如海自然同意,说了会子话,林如海便起身告辞。贾母便道:“这如何使得?竟是连接风酒都吃不得么?”
林如海笑道:“如海此次进京,因想着她们姐弟,倒是先来了这里,说不得是‘私而忘公’了。恐被人知道,倒不如我先回去,他日再来领了老太太的酒。”
贾母只得罢了,命贾赦贾政好生送了林如海出去,又谆谆叮嘱如海面圣之后务必要早日过来。
林如海一一应了,又对黛玉姐弟说道:“你二人今日回去,且先收拾了,明日我便叫林忠过来接了你们。”
瑾儿只舍不得爹爹,倒是黛玉,知道明日即可会自己家,也知道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收拾,今日断然是走不了的,便拉着瑾儿,应了父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