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图开沙漠。
【深域】应急小组临时指挥所内。
大屏幕上, 属于共鸣介质残余粒子的概率振幅,呈曲线性高峰已经五个多小时了。
换言之,在那个未知空间内, 那对哨向的精神共鸣已经持续五个多小时了。
众所周知就算是哨向婚礼上的精神结合,考虑到仪器存档记录的延迟, 前后加起来也就顶多四十分钟。认真追究的话,恐怕只有在哨向们进行最终绑定时才能达到的时长, 而且得是身心同步的深度结合……
现在谁都知道进了那里的三个哨兵, 只有赵明轩是未结合的,其它两个高阶的早都有向导绑定了,那么如今跟唯一一个未结合向导发生共鸣的是谁, 自是不言而喻。
——于是当吴靖峰回过神, 发现在场的科研人员们再看肖少华的眼神,无不从惊讶到担忧, 变成了深深的同情。
他们以为肖少华会大发雷霆, 毕竟脾气再好的男人也忍不了“老婆”在外给自己戴绿帽子,或者伤心欲绝,失魂落魄,毕竟这个项目从立项到现在,作为负责人肖少华花了多少心血, 核心实验体跟人说绑就绑了,相当于研究还未开始就失败了,多少资源经费打水漂。
然而这些通通没有发生, 肖少华就静静地端坐在那里。从发现共鸣介质踪迹的那一刻起,除了工作相关,他就一言不发地看着屏幕上的曲线图像,就像看着什么在渐渐地尘埃落定。这五个多小时,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从那张扑克牌似的脸上也实在看不出多少情绪。
接着他开口,语调异常的沉稳:“继续空间定位,追踪介质来源。”
操作台前的技术员们,动作便像水流一样地重新动起来了。
“追踪介质来源”虽仅仅几个字,其中涉及的公式复杂与运算量之庞大,就好比要通过流体的变化追踪掉入大海的那一根针,比“大海捞针”要好一些在于他们事先确定了范围。首要做的,仍是排除干扰。
接着便是四维投影解析,从相位到振幅,从向量到自由度变化……这一测算,便又过了近两个小时。
“滴答、滴答”,倒计时液晶屏上的数字已剩不到十一个小时。那细微的声响点点滴滴,在指挥所内的众人心头汇聚成了焦灼,炙烤着理智与耐心。
尽管肖少华隐藏的很好,作为感知敏锐的哨兵,他的秘书吴靖峰还是注意到了上司的左手,一直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
而他的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着一枚戒指。其造型因出自某著名网游里的一件游戏道具,多被研究组里的成员们当做老板的个人爱好。但吴靖峰知道,黑哨手上也有这么一枚类似的戒指。
这令吴靖峰忽然想起了一个月前,对方请客吃饭,大大方方向他们介绍黑哨“这是我爱人”时的情形。彼时他到肖少华身边工作的时间尚不算长,老板平常极少笑,寥寥几次都多与那名黑哨有关。赵明轩是黑暗哨兵,是监察员,肖少华是他的直属上司,是大科学家,他吴靖峰不过一名低阶哨兵,一名小小的主任秘书,这两人的关系哪里有他置喙的余地?可不过一个月……也就一个月,这一些,也就灰飞烟灭。
胸腔内泛起了难言的钝疼。
有了这活脱脱的惨例,吴靖峰忍不住暗暗忖道:看来以后决不能找普通人。万一遇上了共鸣度高的向导,一个把持不住,岂不就祸害了人家?像肖少华这么厉害的,也在这上面栽了这么大一跟头,而这又实在不能怪那个哨兵……
正在走神的当口,指挥所的内线电话响了。
警卫员来报:“肖主任,三局负责交接的队伍到了。”
所谓三局,即是安|全部内的第三局,主管政经方面的情报,科技也是他们的范围,这回派来的技侦组,和九局五局同样关系密切。
为首者是多年前因sss研究组样本库爆炸事件,审讯过肖少华的技侦副队长余承。这位普通人男性仪表堂堂,形容举止间颇具官威。其后跟随着他此行的左右手,一哨一向,哨兵魏勇,向导刘美和。其中刘美和算是肖少华与赵明轩的老熟人了,而魏勇人未至,声先至:
“瓜娃儿,听说你现在了不得哩!”
登时令肖少华皱起了眉:“出去。”
魏勇才一脚进了门就讨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道:“士别三日哈。”
被他的上司余承瞪了一眼,后者向拦住了他的警卫员出示证件:“肖同志,话不赘述,”余承并不寒暄,“大家都各有职务在身,还请你尽量配合我们的工作。”
余承的强势就像往本就胶着如火的状况上浇了滴油。听了这话,吴靖峰看到肖少华一下便沉默了。指挥所里的其余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过了约半分钟,肖少华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了,然后,一直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了。接着他们看到他摘下了与通讯车关联的耳麦,放下了光电笔,起身朝他们走来。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神态也恢复了淡然自若,“余队辛苦了。”
肖少华与余承握手言和,又看了看魏勇和刘美和,“魏哨兵、刘向导辛苦了,好久不见。方才只顾着工作,出言不逊,还请海涵。”
魏勇笑得牙不见眼,也与他握手,“哪里哪里。”
余承面色稍霁,做了个手势示意一旁的刘美和递上文件。“肖主任,这是一份交接明细的清单,”向导说道,略显客套的笑容里有看不清的担忧,“需要您核对后签字。”
“好。”肖少华道,接过文件翻了翻。他们看见他抬手以为是要拿笔,岂知他一招手叫来了人,“小吴,”他对自己的秘书说,“三局的同志们远道而来,你先领他们去营地休息。”
余承:“你……”
肖少华看向他,正色道:“余队,上头给我的时间仅剩十个小时,现在必须立即返回岗位继续工作,方能保证准时完成交接。诸位舟车劳顿,恕我接待不周了。”说罢,比了个“请”字。
这就是“逐客令”了。吃了颗软钉子,余承拂袖而去。
吴靖峰便奉命追出去给人安排了,不多时折返,两手空空落了一脸心虚。他思前想后还是跟肖少华招了,自己没扛住技侦组那堆老油条的引导性问话,几句就被套出他们目前的进度,包括赵明轩可能跟人绑了的事儿,不过也带回了一个消息。“那位刘向导拿出了笔记本电脑,估计是要开视频会议……跟上头汇报,”吴靖峰说着,顾虑重重又懊悔,“……说什么‘启用b方案’?”
就这点还是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听来的,吴靖峰忐忑地望着他的上司,期望将功补过。而肖少华对此只有一句:“知道了。”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有人等着救援,后有人催着交接,饶是一干研究员做了上千次测试,提取出所有能够提取的信息,经过整合分析一点点接近,再接近了,却不知哪儿缺了什么,始终如同隔了一层薄雾,介质来源的位置依旧飘渺得像天边的一朵概率云。
“切换模式至sw3195p,重新解算。”
“统计a-3、b-2介质概率振幅残值,重新拟合曲线。”
“检验重叠度,重新评估置信区间。”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在这漏瓮沃焦釜般的情境中,肖少华表现得冷静非常,仿佛那外界种种,统统与他无关。因他的学术地位,平时就极受众人尊敬,凡敢干扰其工作的,就算是国安的刚刚也被怼出去了。这一来他每一个命令都仿佛变成了圣旨,一经发出,便会以极高的效率得到执行。
“c-1频谱信号分阶段解析,一阶段相对论计算,二阶段重测量子态。”
面前的全息光屏掠过了一条条波澜曲折的蓝光,代表着共鸣介质此刻干涉波纹的轨迹。
他的眼中再无其它。
光阴冢。
主墓室内。
看不见的黑暗,蔓延出了一室的旖旎暧昧。
“……我……对你一见钟情……”
轻声昵语,一字一句皆蕴含着脉脉情意,随着尾音消逝在与哨兵嘴唇的贴近间,气息交融,即将触碰的一刹那,一丝沁凉拂过了向导的鼻尖。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轻轻飘出,轻的就像一片羽毛,落在了他的精神力网上。
向导的视界中,哨兵那防卫森严的精神图景,终于对他真正……开启了。
一瞬间,白光炽盛近蓝。
这一瞬间是如此的短暂,短暂的他几乎没有做好任何准备,这一瞬间又是如此的漫长,漫长的仿佛永恒。
一眼万年。
淳于彦仿佛看到了无际的荒川雪原,茫茫大地千里冰封。
而他即将令之冰消雪融,化作涓涓溪流,款款暖意,缓缓流淌至万山染绿,青草漫野,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美丽得令人心颤。
他小心翼翼地探入了自己的精神力触。
——也是这一瞬间,他听见了轻而又轻的四个字:
“原来如此。”
直接响起在他脑内的,是哨兵独有的,低沉而磁性的嗓音。
——“嘭!”
他所有的精神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来。因共鸣而敞开的图景遭到了犹若天崩地毁的打击,他的精神体嘲风在一片庞然嘶哑的尖啸中消失,浩荡音波呈漩扩散,一阵剧烈疼痛从精神力网炸开,轰入大脑,淳于彦不由发出一道无声惨叫,跌坐在了地上。
而同样在这话落的一瞬间,赵明轩脸面上所有的表情,那些吃惊的、狂乱的、难以控制的,绝望的哀恸的,动容的表情,都如潮水般退去了,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眸: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
哨兵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他,与先前判若两人。
向导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差错,一切截然翻转。他挣扎着起身,强忍着因精神壁垒濒临崩溃,头部近乎灼烧的痛感,艰难地开口试图解释。可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个手刀劈来,颈后一疼,淳于彦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墓道里。
自主墓室那端那一声兽鸣般的大吼后,又过了不知多久。安静,完全的安静。“哐嚓”,什么东西被压碎了。接着响起了很有规律的撞击墓门的声音,类似“啪、啪、啪”。
在一旁挨着墓道墙闭目休息,借此养精蓄锐的叶天宸歪头对于欣打趣道:“还挺激烈?这算是……”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咚”地一声,叶天宸条件反射地回头去看,适应了黑暗的视线一下便看到了他们先前弄来顶门的那根自来石已经掉在了地上。
叶天宸与于欣当即起身去检查。两人大步流星,才走到主墓室外的地面凹槽处,那墓门就自动开了。
脚步声渐近,墓门阴影处浮出了一个高大人形,不是赵明轩是谁?
于欣有点惊讶:“……赵监察,你、你们……做完了?”
叶天宸则下意识地看了眼他快没电的手机,抬手亮了下屏幕。如果没看错,距离他们把赵明轩和淳于彦关进去也就过了三刻钟,分针都没走完一圈。
见了他俩,赵明轩随手将拿着的一块什么东西往边一扔,叶天宸顺着他动作望去,认出是墓室里那棺材盖子的一部分,赵明轩适才显然是将它拆了,再用这个从门缝里把自来石捅倒了。
叶天宸当然还记得自己四十多分钟前是怎么对人的,他打量着对方快被撕成破烂的一身,倒退一步,干笑道:“哥们,你这绑的也忒快了?”
赵明轩并不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往前走。叶天宸趁机从旁溜进了墓室,于欣比他先一步。“——小彦!”女哨兵一声惊叫吸引了叶天宸的注意。
所剩无几的一圈手机微光中,陷入昏迷的向导被草绳捆成了麻花样地倒在了地上,紧紧闭着双目,脸颊上残余着结合热的酡红,似乎一丝气息也无了。
“怎么会这样?!”由惊转怒,于欣立刻探手检查,过了几秒方感觉到一点呼吸脉搏,“……幸好,”她松了口气,一边解绳子一边开始唤对方的名字,“小彦,小彦……”
可她不论怎么摇,什么手法都不管用,向导的脖子始终软软垂着,如一只哀婉的天鹅。
赵明轩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像叙述与己无关的事:“我劝你们最好别弄醒他。”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们,“他的精神壁垒快碎了,如果你们不希望他就此终焉的话。”
黑哨毕竟是黑哨,暂时不能动用感官精神力,不代表没有精神力了,叶天宸一望便知赵明轩所说都是真的。更甚者,鼻尖所捕捉到的信息素告诉他,眼前的向导仍未结合。叶天宸由此出离的愤怒了,他难以置信,简直怒不可遏,“姓赵的,”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去一把抓过赵明轩的衣襟,咆哮道:“你是不是疯了!老子让你去绑定,你就给我这样绑?!”
他指着身后被五花大绑的向导,那可怜的青年现在人事不知,于欣还在试着解那绳子,而始作俑者赵明轩不仅毫无愧疚之意,并连再看一眼都懒得,“没办法,万一他要真醒了,再缠上来,搞不好我就一个失手杀了他。”他嗤笑一句,“莫非叶监察是觉得,死在我赵某人手上的向导太少了?”
这回轮到叶天宸快被他气得吐血,“你还想杀了他?!你到底知不知道共鸣度百分之九十意味着什么,你永远不可能遇到比这更高的了!他就是你的灵魂伴侣!”叶天宸越说越暴跳如雷,几乎指着对方鼻子骂:“赵明轩,你他妈到底是不是哨兵,你就这么对你命中注定的向导?!我跟你说,你会后悔一辈子!蠢货!白痴!”
“……后悔?凭什么?”为了隔断结合热对自身的影响,强撑界域到底对赵明轩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尤其是精神共鸣已经停止的现在,共鸣时好不容易能够流动的感官精神力,于今又成了一潭死水,被这个空间的力量所禁锢。然而当他抬眼望来,他的眼神极度疲倦,却又清亮无比,冰冷锐利得仿佛午后一道刺目的强光直直扎进叶天宸的瞳孔:“……命中注定的向导?呵,谁规定的?”
叶天宸瞪大了眼:“……”
赵明轩抬手,一点点掰下了对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我只知,我命由我不由天。”他盯着叶天宸,一字一顿地说:“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握的人,还当什么强者,不过是只被命运玩弄于鼓掌的可怜虫罢了!又有什么资格问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