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府医的照料, 又有麓园中众人呵护,小少年阿冬将养了几日过后,渐渐恢复了精神。
虽然侥幸逃脱一死, 但阿冬的心间一直存着许多不解。
那日他被长公主打的濒临昏迷, 但最终还存着一丝意识, 脑间记得,是宁王赶到救下了他, 并且把他送到这里来,可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奴仆,宁王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要来救他?
除此之外, 还有一件更加奇怪的事,这个景色优美的别院里,除过友好的下人们,还有一个中年和尚,自他来后,这和尚就出现了,看他的时候, 目中仿佛存着很是复杂的情绪,甚至亲自来照顾他,每日为他熬药, 替他的伤处换药,十分的仔细认真。
生平头一次,有人对自己这样好, 阿冬很是受宠若惊,想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的问他,“师父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话却叫卫离心间一痛,更加的酸楚难当,强忍许久,才勉强平静的回答说,“我是个罪人,这一切不过是在赎罪,不要有什么负担,这都是你该得的。”
分别十余年,骨肉重逢,竟然认不出他,可叹他的罪过实在太深,而且现如今,幸得上天保佑,孩子还能回到面前,可阿芸却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过去的十几年间,他们母子几个受了那么多的苦,尤其眼前的孩子,是在他从未想过的环境中长大,历经了他从不敢想的痛苦,月儿说的对,这些罪过,他就是念一辈子的经,也难赎了,现如今又有什么脸面,向孩子承认,自己就是他的生父?
可这样模糊的回答,却叫阿冬愈发困惑。
小少年看不懂和尚目中的沧桑,想了想,只好又小心问道,“那大师可知,宁王殿下为什么要救我?”
卫离稍稍平静了一些,答他道,“你是我一位故人之子,而宁王与我相识,我得知你在长公主府,便托了宁王,将你带了出来。”
多少年来,这是阿冬头一次听到关乎自己父母的消息,闻言不顾还未愈合的背部,立刻就坐了起来,急切的问道,“师父认得我的爹娘吗?他们是谁?他们现如今在哪里?”
卫离只得赶紧安慰道,“你现在还在恢复,不要太过激动,这些事情,我会慢慢告诉你,总之你现如今已经离开长公主府,不会再有危险了。来,快些躺好,不然伤处裂开,会不好。”
阿冬闻言乖乖点了点头,便重又趴到了床上。
不知为何,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对这个和尚存着一种厚重的信任感,就仿佛源自血液深处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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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萧钧才从书案前起了身。
这几日公务太多,本朝国土辽阔,一年四季,总会遇见各种民生要事,譬如现如今入了春,晋豫多地又出现了大旱,多数乡民无米无水,甚是困苦。
这些事,本应通政司来管,但受灾人数太多,通政司忙不过来,父皇便令他也从旁督办。仔细想来,这也是件好事,他自然应了下来。
只是如此一来,他就更忙了,譬如今日,连午饭都是在书案上吃的,一直忙到这会儿,各处的官员信件才消停了一些。
他踱步至窗前,眼见园中绿意又浓了一重,忽的想起一事,便招来扶风,问道,“麓园情况如何?阿冬都好了吗?”
算一算,距离他从长公主府将人带出,也已经十日了。
只听扶风答说,“启禀王爷,那孩子恢复的还好,约莫再有十日,便应该痊愈了,只是卫将军还有些过意不去,打算待他伤好后离开。”
萧钧听罢道,“此事不急,本王还有些打算要与他商议……”
语罢想了想,索性道,“罢了,趁现在时间还早,本王索性亲自过去一趟吧。”
有些话,当面说,总比书信方便。
扶风应是,立刻叫人备马,随后萧钧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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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奔驰,待终于到达麓园,已经暮色四合。
他下车,直入园内,很快便见到了卫离父子俩。
阿冬已经可以四处活动,果然是好多了,见他到来,立刻跪地行礼,“奴才参见殿下,谢殿下那日救命之恩,奴才感激不尽。”
对于一个自小在长公主府的马房中长大的孩子来说,他堂堂亲王,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尊崇的如同天上神明一般,此时的拘谨与惶恐可想而知。
然耳听他以奴才自称,卫离却是眉间一凝,心酸显而易见。
而萧钧也是心间一顿,忙道,“不必多礼,你的父亲是本王的恩人,救你是本王理应做的事,你不必如此惶恐,而且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奴,无需对任何人自称奴才,快起来吧。”
这声音沉稳有力,他的语气也甚是和蔼,阿冬稍稍放了心,跟他道了谢,便立了起来。
然小少年心间还存着要事,顿了顿,又试着问他,“殿下,静海师父跟我说,我还有一个姐姐,您可知我的姐姐现如今在何处?”
静海师父?
这个称呼实在出乎萧钧意料,当即看向卫离,问道,“你怎么不同他说实话?”
卫离看了看阿冬,面上艰难,缓了缓,方对萧钧叹道,“十余年未曾尽过养育之责,实在没有脸面,更没有资格对他说实话。”
萧钧听罢却摇了摇头,道,“当年之事,你虽有过错,但一则,这并非你所愿,二则,你也是受害者,如今既然已经将他找了回来,好好弥补这些年间缺失的父子亲情才更重要。本王相信对阿冬来说,旁人再多相助与保护,都不及他的亲生父亲在旁,更叫他高兴和安慰,都到了这一步,你又何必还隐瞒?”
他虽尚未为人父,却是人子,这番话实乃由心而发。
就好比他自己,自幼失母,在皇后宫中看尽凉薄,但再苦,还有个父皇在,总是不一样的。
而闻他此言,卫离大感惭愧,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
而阿冬却甚为疑惑,看了看萧钧,又看了看卫离,一脸不解的道,“殿下与师父在说什么?”
或许是体谅卫离开口艰难,萧钧目中透出暖意,看着他说,“阿冬,你不止有姐姐,你还有父亲,你的父亲是个大英雄,曾为家国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他如今就立在你面前。”
阿冬却大感惊讶,一脸不可思议的问道,“什么?”
与此同时,却下意识的去看了看卫离卫离。
对上孩子的无辜目光,卫离终于再也忍不住道,“孩子,我就是你的爹,你的本名应该是俊安,卫俊安,这是知道有了你后,我同你娘一同为你取的……”
话说到此,已是声音微颤,目中也闪现出了泪光。
阿冬却陷入到了深深震惊之中,缓了一会儿,又赶紧问道,“那我娘呢?她又在哪?”
这一句话,戳中了心间最痛的地方,卫离下唇甚至已经颤抖了起来,闭了闭眼,方能叫自己说出话来,“我对不住你娘,当年因为疏忽,叫你们母子几个落入恶人之手,你娘被迫早产下你,又眼看你被夺走,她受不了打击,已经不在了……”
话音落下,只见阿冬当即怔在了那里,转瞬过后,便落下泪来,痛哭不止。
卫离也终于红了眼眶,再一次颤抖起来。
这幅画面,自是叫人不忍多看,但萧钧也明白,这是迟早会到来的,早些面对,也能叫他们早些度过。
一阵过后,少年哭声渐止,抹了抹泪,又问卫离,“那我姐姐呢?她现在在哪儿?”
卫离还沉浸悲伤之中,萧钧见状,主动替他答说,“你姐姐还好,相信她很快就能来看你了。”
阿冬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将视线重新投到卫离身上,犹豫许久,终于唤了一声,“爹……”
语声未落,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自打懂事起,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也是有亲人在世的,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亲生父亲,如今这一声“爹”,是多么的生涩,却又包含了他多少的委屈与希望。
而对于卫离而言,这一声“爹”也是多么来之不易,他怔愣一瞬,赶紧应下,随后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将少年抱入怀中……
父子二人又是抱头痛哭一番,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阿冬又想起一事,赶忙问萧钧,“对了殿下,那日您救我之时,我仿佛听见长公主说,她要去找皇上……”
难得小少年还一直担心着,那日之事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萧钧笑了笑,道,“当年的那件事本就是她不对,若是闹到御驾跟前,只会暴露她自己,眼下因着常乾之事,陛下本就还迁怒着她,她不会去触雷霆的。”
这其中似乎牵扯太多,阿冬似懂非懂,然听他语声坚定,却也放下了心来。
倒是萧钧微微斟酌了一下,又同卫离说,“近年来朝中将才稀缺,父皇其实一直有些后悔当年逼走将军一事,虽然对与萧怡容诸多纵容,但他若是得知当年其伤害将军妻子一事,料想应当不会轻易饶恕……月儿她一直想找萧怡容报仇,但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叫她用太过激的方式,只是不知将军可愿意?”
话说到此,卫离已经明白了,萧钧这是想劝他出山,去宣和帝面前亲告御状,来揭露萧怡容的恶行,以免月儿以身涉险。
当年被宣和帝逼迫,阴差阳错之下失去阿芸及孩子们,卫离遁入空门,乃是万念俱灰,但今时今日,得知当年真相,苦难的孩子也重新回到了眼前,他还岂能继续无动于衷?
他看了看阿冬,叹道,“我亏欠他们母子三个太多太多,如若能抚平月儿的怒气,为阿芸讨回公道,我还会有什么不愿吗?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毕竟已经过去多年,陛下真的会为了我们一家,严惩自己的亲胞妹吗?”
萧钧目光微凝,颔首道,“或许有风险,所以我们还需多做准备,到时数罪并举,应该就可以了。”
卫离闻言忙道,“如若如此,我自是责无旁贷。”
萧钧微微笑了笑,说,“那就先请将军在此多住几日,不要着急离开,待我忙完手头之事,再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