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叔与拂清相伴无尘许多年, 自也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此时一个唤着师父,一个唤着主子, 语声中都透着满满的意外。
而萧钧虽然惊讶, 虽然他是如此渴望再见她, 但当她真的到来,竟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是站在那里, 直直的望着来人。
而无尘见到他,也顿住了脚步。
一时之间,她再顾不得理会其他人,只是凝视他良久, 张口问道,“眼睛可都好了吗?”
声音虽还有些陌生,但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关怀,却是萧钧从前从未体会过的。
而也是直到此时,离得近了,隐约闻到了面前人身上的那种淡香,他心间一顿, 这才意识到,那夜到来的人,竟然是她, 是自己的母亲。
他心间愈发的百感交集,终于点了点头,开口道, “已经好了,您……怎么来了?”
尽管知道这是谁,可或许是那个称呼实在太过陌生,他一时还是无法开口。
他其实有些恍惚,害怕眼前的场景不是真的,所以依然直直望着眼前人,几乎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而相较之下,无尘倒显得淡然一些,听到儿子的问题,薄纱之后,微微现出了笑意。
只是才要张口说话,却听房中剩余的那人,开口唤了一声,“阿琼……”
她微微一顿,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而后转向了宣和帝。
萧巍只见,来人向自己微微垂首,行了一个出家人的礼,淡声道,“贫道无尘,见过皇帝陛下,不知陛下因何事,要为难我的徒儿?”
二十三年了,终于能再度听见她的声音,再度看见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没有躲避,可语气竟是这般的疏离与冷淡……
萧巍满心难言的心酸,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问道,“阿琼,真的你是吗?你,你怎么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她却又是淡声道,“出家之人,只跪神明天地,此番只能请陛下恕我无礼了……”
仅露出的眉眼之中,也是如此平静,一点都不像他。
萧巍一怔,满目悲怆,又小心翼翼的道,“阿琼,你能不能,能不能把面纱放下,叫我再看一看你?”
他多想再看一看,她是不是一如从前的模样。
可她却摇头拒了,淡声说,“不管放不放面纱,贫道也不过还是贫道,没什么差别。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出家之人,最忌爱恨情仇,贫道已经放下了,陛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萧巍闻言,却皱起眉来,道,“你都放下了?我们曾经那样深的感情,你说放就放下了?阿琼,你可知道,这过去的二十多年,朕从没有哪一天,曾经放下过你。”
话音落下,无尘还未来得及回应,傅同却忍不住开口,怒道,“你放不下?别人就必须得记着你,就活该背着一身的伤痛日日煎熬吗?你果然还是这般自私,这么多年,一点儿就没变!”
一旁,拂清一顿,只见同叔一脸愤然,而师父却抬手将他止住,淡声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需单独跟陛下说一下。”
闻言傅同一噎。
但他而已到底明白,有些话必须得说清楚,只好应了声是,率先迈出了房门。
而拂清却还微有些迟疑,一旁,萧钧也目露担忧,一时并未跟上傅同的脚步。
无尘看在眼中,又淡淡笑了一下,道,“你们也先出去等一下,其他的事,咱们一会儿再说。”
果然,这句话如同一颗定心丸,二人确定她不会立即离开,这才应了声好,也暂时离开了房中。
一时间,此处只剩了两人。
方才傅同的话虽然难听,但萧巍并不是没有听进去,此时缓了一下,忙对她道,“阿琼,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我亦从未要欺骗与你。那时碍于形势,我一时没有兑现承诺,可我只是在等待机会,那时我才登基,根基尚且不稳,但有朝一日驾驭那些世家,一定会封你为后……可谁知后面会发生那样的祸事,我真没有想到,母后她会那样做,如果我知道,那时说什么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自己离京……”
这是这些年来,他的悔恨,他的解释,今夜好不容易再见到她,此时一股脑儿的全部涌了出来。
可话音落下,她却依然淡淡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沉默了半晌,才摇头,轻轻叹道,“如果早知道会有今日,我只愿当年,不要遇见你。”
而萧巍一怔,直觉有一把利刃,直直插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凝眉望着眼前人,半晌,方唤出声来,“阿琼……”
可才一开口,却被她打断了,无波无澜的道,“陛下,金曼琼已经死在了二十三年前的乱箭之中,如今你面前的,是道士无尘。”
无尘……
他默默念了一遍,苦笑着叹道,“你到底还是在恨我。”
她却也笑了一下,摇头道,“陛下不觉得自己可笑吗?在金曼琼离开之后,你过得照样很好,你可以回首看着后宫,这些年来,有多少新进的后妃,新出生的孩子,有没有金曼琼,她恨不恨你,都是一样的,你实在无需如此耿耿于怀,如此放不下,到头来,折磨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这话令萧巍一顿,忙解释道,“不要在意那些人,她们只是我的职责而已。我毕竟是一国之君,遵照祖制,必须得开枝散叶……”
面前人并没有什么情绪,甚至还笑了一下,道,“你说得对,你是一国之君,你所做的一切,都符合古来帝王的行事模样,你把自己的权利维护得极好,但须知世间一切,最忌贪心,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还惦念当时的那点旧情做什么?”
她语气平淡,但一字一句,却是那般凌厉。
萧巍一顿,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什么,却听她继续道,“恕贫道直言,眼下陛下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真心忏悔,你只是在自我安慰罢了,但其实,这些根本没有必要,故人原不原谅你,你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对于现状,没有一点可改变之处,那么你又何必如此来逼迫拂清与启儿?陛下身为长者,不觉得汗颜吗?”
萧巍又是一顿,半晌,方点头叹道,“我知道,此番如此逼你,确实无耻,可若非如此,你会来见我吗?”
说着他语声又急切起来,道,“阿琼,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就下旨,封你为后。”
他想证明给她看,自己不是食言之人。
哪知她却笑了起来,说,“不必了,贫道置身红尘之外,并不需要这个。”
语罢又叹道,“好了,现如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陛下也已经如愿见到了故人,就请您不要再必为难孩子们了,放他们自由吧。”
萧巍却一怔,赶忙道,“你这就要走了吗?阿琼,我们分隔二十余年,如今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她却淡淡笑了一下,“贫道本也不属于这里,话说完了,自然要离开。”
萧巍着急起来,凝眉道,“不要走阿琼,我已经彻底铲除了异己,也已经封了启儿储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一起度过余生可好?”
她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说,“这些话,你当年仿佛已经说过一次。”
萧巍一顿,渐渐想了起来,的确,上一次他说出此话,是在罚金氏离开的时候,那时她伤心无比,要跟着自己的父亲一并离开,而他正是这样求她的……
只是,当时她为了腹中的孩子,虽然心痛,可还是答应了下来。
可这一次,不会了……
她道,“你我就此别过,往后再不必相见,愿陛下往后依旧安好。”
说着,径直抬起脚步,往门外走了。
任他再怎么呼喊,都并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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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在渐渐退去,折腾了如此一番,眼看着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东方天边,已经现出微薄的晨色,而直到此时,萧钧才终于能与自己的母亲同处。
东宫。
与无尘谈过话后,宣和帝没再阻拦,一行人终于得以离开被困住的地方,来到了东宫。
他们都已是一日一夜未眠未休,可此时,谁都没有半点倦意。
周遭没有闲杂人等,除过拂清萧钧,便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傅同,无尘没有犹豫,终于摘去了覆面的薄纱。
而后,看着已经是仪表堂堂的儿子,看似平静,却难掩目中的百感交集。
而萧钧也是凝视她良久,终于试着唤了一声,“母亲。”
话音落地,却见他的母亲,已经双目泛了红。
无尘颔首,叹道,“对不起,为娘从前一直不知你还在世,叫你孤苦了这么久,是我的错……”
这话一出,拂清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却听萧钧摇头道,“不,错的不是您,您无需自责,其实倒要怪我,那时曾与您面对面,竟然不识您,就那般下山去了……”
无尘闻言,又去看了看拂清,替她抹去面上的泪,缓声道,“说来,你我都要感谢拂清才是,若非她去寻你,又将你领到山上去,你我大约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相见。”
拂清也忙摇头,“该是弟子感谢师父才是,若没有您,我又岂会活到今天,还能遇见他?”
几人忙着感慨与道谢,眼看着,外头的天色又亮了一些,傅同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也上前道,“几位历经波折,而今终于重逢,也不枉过去所受的磨难,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
拂清微微一顿,试着问师父,“师父,您可还要回九云山吗?”
虽然母子见一面不易,但她明白,只要宣和帝在,师父大约是不会留在京城的。
而萧钧闻言也凝起眉来,一脸不确定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却见无尘看了看两人,正要开口,恰在此时,忽听门外传来动静。
安泽的声音带着急色,隔门唤道,“殿下,启明殿方才传来消息,陛下他突然昏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师父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再回头呢,放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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