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世外仙境一般的桃源, 如今已是满目狼藉。
阿嫣是在夜里回来的,到了桃源的入口, 回首望去——穿过中间交战的无人之境,便是仙冥界的阵地。
仙冥界, 神界以下一等一的势力,一度曾是众仙之首。
天狐族怎会去偷他们的东西, 舅舅也不管管……疯了么。
可查看了几个天狐族大将的伤势, 进到华容寝宫后,阿嫣才是真的惊了心。
他们的伤都在紧要的位置, 却不致命,养足几年就好,问题在于动手的人的招数、武器, 伤口的情况, 刻意饶过一命的手法……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
难怪,当年师兄说, 那人出身显赫, 所穿所用皆是宝物。
仙冥界的太子, 自然是家世极好的。
真是宿命的冤家。
华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伤口在胸膛左侧, 离心口很近。
深夜,他醒过来,看见灯火下,静静坐在床畔的人, 一怔,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咳咳咳……你回来作甚?”
阿嫣替他掖了掖被子:“在妖狐一族的山头,听到他们幸灾乐祸的谈话,说天狐族和仙冥界打起来了,这次怕是要被上仙灭族,拍了人家那么多年的马屁,到最后还不是落个惨淡下场。”
华容淡淡一笑,又咳嗽几声,才道:“见过义父和玉娘了吗?”
阿嫣摇头:“没。”
一阵沉默。
红烛燃尽,烛火闪了闪,灭了。
阿嫣起身,又点亮一盏,回来坐下:“你们偷了人家什么东西?”
华容转过脸,唇角的弧度,说不清是讽刺或是苦涩:“义父说没偷。”
阿嫣问:“我不管舅舅怎么说,我只问你……到底偷了没有?”
华容静默良久,轻叹一声:“义父指天发誓,以性命担保,他绝对没有派人去偷仙冥界的宝物。身为人子,我不能——”他皱了皱眉,容色更为惨淡,不再往下说。
阿嫣苦笑:“那就是真的偷了。说罢,是什么东西?”
华容看了她一眼:“我可什么都没说……咳咳。”
阿嫣只问:“仙冥界的宝物,是什么?”
华容眉宇皱的更紧,手按在胸口,缓缓道:“锁魂珠。”
阿嫣一愣:“这东西不是用来保存先祖残魂的吗?对舅舅有何用处?”
华容神情肃穆,低声道:“不,平常的锁魂珠的确如此,但是仙冥界的圣物锁魂珠,里面留有仙冥界历代界主的残魂和灵力,是他们帝君用来修行的宝物,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因此仙冥界王室一脉的寿命,远超出其他上仙,接近上神。”
阿嫣的手有点冷,寒意从指尖渗透进肌肤。
她想起舅舅头上的几根白发,逐渐苍老的眉眼。
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这八个字的吸引力,有时更胜于江山社稷。
凡间有帝王倾尽国库之力炼丹续命,仙界有大能者为了续命法宝自相残杀,神界有上神为了逃脱天劫煞费苦心。
到头来,也就那两个字,活着。
——谁都想活下去,谁都怕死。
阿嫣叹了口气,数千年来,第一次感到疲惫……这一切,都令人厌倦。
良久,她开口,问:“小蝶伤的重吗?怎么回事?”
华容拧眉:“当时我在同敌方主将周旋,无心顾及其它,她化妆成狐族兵将偷偷跑到战场上,见我落了下风,便想来帮我……”停了一会,他看着女子艳绝尘寰的脸,又看向她手腕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语气陡然转冷:“放心,她伤的不重,她偷袭仙冥界的太子煜,对方本已对她出招,后来又及时收手了,现在只是受惊过度,在床上躺两天,休养好了就没事。”
阿嫣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小蝶和她长的有七分像。
战场上人多,那笨和尚不是见了女子会怜香惜玉的人,怕是混战之中认错了人,因此才没下重手。
华容低低咳了几声,心里微微的疼,按在伤口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几分力,他被这痛觉惊醒,这才平静下来,淡声道:“太子煜用的是降魔杖,招式之一是西天不外传的佛门法印……你认识吗?”
阿嫣又点头,平静道:“认识,打不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更觉无尽的烦闷和厌倦,叹息道:“打不过啊……”安静了一会,忽然喃喃道:“也不是……他现在没有了不败金身护体,非要交手,未必真的会输。”
华容轻哼:“你真舍得跟他打?”
阿嫣瞥他一眼,凉凉道:“……都半死不活的躺病床上了,还有心思酸,你这几年醋喝太多了吧?”
华容笑了笑,对她道:“手拿来。”
阿嫣伸手。
华容用力握住,拉起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似是满足了,微笑着低眸,沉默片刻,倏地开口:“走。”
阿嫣皱眉:“什么?”
华容的声音又低又急:“你去了西天,入了佛门,不再是天狐族的人,桃源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走!”
阿嫣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我娘和小蝶还在——”
华容咬了咬牙,硬撑着坐了起来,手按住伤口,咳出一口血,压低声音道:“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众神之巅必然会追查事情的因果,理亏的是我们……你回来又能怎样?你想上战场,跟你西天的师兄交手?西天还能容下你么?快走……咳,你听我的,太子煜伤人却不杀人,桃源不至于灭族。”
话音刚落,外边便响起了脚步声。
阿嫣看了看神色微变的男子,对他摇摇头,向外走去。
一名眼熟的彩衣侍女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阿嫣姑娘,大长老在宫中等候多时,还请姑娘过去一趟。”
阿嫣颔首:“带路。”
大长老一人独坐殿中,比起上一回,他的形容更为苍老,更为憔悴。
阿嫣见了他,想起当年刚到桃源,母亲冷着她,族里的人冷眼待她,只有舅舅和华容始终护着她,心中不忍,唤了声:“舅舅。”左右环视,又问:“老狐王呢?”
大长老叹气:“狐王已经到众神之巅,向天帝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可那仙冥界帝君和太子煜实在可恨,不肯罢休,非要将我桃源子民屠戮殆尽!”
阿嫣犹豫了会儿,开口:“锁魂珠是人家的东西……还回去罢。”
大长老瞪大了眼睛,蓦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她:“竟连你也不信我?阿嫣,在你的眼里,舅舅是会贪图仙冥界宝物的人吗?我养你长大,待你如亲女,而如今……你也怀疑我盗了锁魂珠?”
阿嫣的手在袖子里握紧:“我不管是谁盗的,你也好,狐王也好,这不重要。只要把锁魂珠还回去,了结这桩事情就够了!”
大长老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心灰意冷:“罢了,你信不信都随你。阿嫣,你长大了,羽翼已经丰满,有你自己的主见,舅舅管不了你……你想眼睁睁看着桃源变成一片灰烬,眼看着我和华容战死,也都由着你。”
阿嫣转过身,不作答。
大长老走到殿门前,指着外面,苦笑道:“你回来的时候,难道没有看到吗?多少人为桃源流血受伤,多少人性命垂危!而你在哪里?你在西天……佛祖教你的仁慈心肠,就是对自己族人的生死存亡视之不见,冷眼旁观?”
阿嫣依旧不说话,只捏紧了双手,难受的厉害。
大长老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终于又是一声叹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轻轻道:“阿嫣,舅舅待你不薄。”
阿嫣浑身一震,时间在此刻静止。
半晌,她抬头,淡淡道:“我知道了。”
人活在世上,总要还债的。
次日一早,天公不作美,电闪雷鸣。
这样的天气,对阿嫣来说,分外应景。
她穿上黑色的铠甲,束起长发,位列狐族众将之首,开战前,首先捏碎了手上戴着的七百年菩提子佛珠。
那是济宗一派的师门信物,佛珠碎裂,如自愿叛出师门。
然后,她单膝跪下,向着西方三叩首。
就这样吧。
阿嫣想,她是不能用老和尚教的法术杀人的,可当初所学的狐族术法浅薄,战场上狐媚子妖法没用,读心术之类更是无用武之地,想要破釜沉舟、赢回一局……只能重操旧业,用炼容心法。
都是命。
她突然明白舅舅的用意了。
如果她那时没去西天,呆在族里,安分的练下去,突破炼容心法第八重以上……别说是太子煜,就算仙冥界帝君亲临,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众神之巅的帝宫不多加干预,她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带兵攻进仙冥界,抢夺锁魂珠。
众神之巅忙着和魔界开战,多半不会搭理下界的小打小闹。
有了锁魂珠,舅舅至少可以多活数万年。
心里越来越冷。
炼容心法只能由族中女子修炼。
心法第一章记载,越是貌美的女子,修炼起来越容易,容貌绝色者,事半功倍。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可是,没有回头的路了。
敌军将领看见陌生的女将,纷纷感到奇怪,互相询问她的来历,唯有银甲黑发的太子煜,倏地变了脸色——算不上震惊,更像一种‘果真如此’的无奈与苦涩。
明慈早知道她是狐狸精,只是不知是哪座山头的,见她的作风,总以为更像妖狐族的野狐狸。
那天看见小蝶,他猜到了七分,不想相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
东海伏恶龙,西荒诛妖王。
七百年并肩除魔卫道的情谊。
最终,免不了各自为营,同门相残的结局。
“喂,那什么太子。”阿嫣叫他,举起手中长剑,乌云压城,倾盆大雨下,那长剑依然映出冰冷的寒光:“开刃见血——我不会留情,你也别手软。”
明慈没出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雷电。
大战开始。
阿嫣抱着大开杀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心上的战场,然而事与愿违,将近全部的时间都和明慈缠斗在一起,在济宗门下待过的弟子都知道,大师兄最是难对付,因为他特别抗打……就算没有金身护体,他还是抗打。
尤其在他招招重在防守,几乎不进攻的情况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阿嫣以前师门武试就最讨厌遇上他,现在更讨厌,周围打的如火如荼,而这边打了一个时辰,毫无进展,她心烦了,骂他:“秃驴,你是乌龟吗?整天不是护头就是护尾,你那么畏畏缩缩的,怎么不护裆呢!我要动真格的了,你的金身已经没了,不想死的话,趁早拿出真本事!”
明慈看着她,无奈地叹气:“你……不用告诉我的。”他又抬起头,看了眼乌云密集的方向,神色有点古怪,仿佛在等待什么,目光转了回来,望着阿嫣,淡淡道:“好,这次只攻不守,一招定胜负。”
阿嫣见他语气认真,双手结印,一看就是杀招,便不敢懈怠,运转起炼容心法第六重,冰冷的雨打在脸上,缓解了灼热的痛。
电闪雷鸣,风起云涌。
明慈周身金光大盛。
阿嫣眼底涌起猩红的妖光,自眼底扩散开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光晕中。
忽然,双方同时发难,赤红的光和金光冲撞在一起,互不相让,半空中一声炸裂巨响,地动山摇。
仙冥界和天狐族的将士都停下手,怔怔地看向半空。
在那里,巨震后的尘埃和烟雾蒙住视线,只能看见红光依然耀眼,金光却已经淡去。
仙冥界众将的心寒了一半。
尘烟深处,阿嫣死死瞪着对面的银甲将军……穿的人模人样,可他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带发修行的假和尚,长了头发的假正经秃驴。
此时,他容色惨白,唇角慢慢沁出血丝,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胸口已被鲜血染红,一柄长剑贯穿胸背。
可他的神情却很平静,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嫣的手在发抖,脑中混乱一片,不敢拔剑,只是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回过神后,便是大惊大怒:“去你的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亲口说的只攻不守……你这么生生挨一剑,图什么?!你以为我会跟你一样手下留情?我是妖!你他娘的忘了吗?第一次见面,你就说我放浪形骸……我一直是妖怪,战场上刀剑无情,你都打了这么久的仗了,现在犯什么慈悲为怀的毛病?!”
明慈低头,轻叹了声,见她的手颤抖不止,便自己抬起手,将那把闪着寒光的利剑,从胸口一点点抽了出去。
血溅三尺。
剑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处。
半空中垂直落下,连一声响都听不见。
他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过去,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嗓音沙哑:“师妹,东海之后,这是第一次……你对我说这么多话。”
阿嫣往后退了一步。
面对海中恶龙,面对西荒妖王,她都没退过半步,此时此刻,面对唇染血色,银色战甲大半浸透鲜血的师兄,她却想退后了。
明慈神情柔和,伸出手,缓缓地、吃力地解下她束发的红绳,青丝垂落,他轻轻弄乱了她的长发,用几缕遮住她遍布狰狞血痕的脸颊。
终于,他又笑了一下,柔声道:“……看不见了。”
他记得清楚,当年从东海回去,她装了足有数月的披发女鬼,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毁掉的容貌。
阿嫣又退了一步。
明慈捂住伤口,眉宇轻拧,低声道:“我父皇正在病中,弟弟年纪尚小,我去后,仙冥界会暂时退兵,百年内,不会再动干戈,可你的邪功,不能再练下去,切记——”
阿嫣摇头,声音发颤:“你……去后?你去哪里?不会……他们说了,你是西天这一辈的佼佼者,造诣极高,一剑而已,又没直接捅你心脏,回去养几个月就好了,你怎么说话的——”
明慈微微一笑,再次抬头望天,突然皱了皱眉,道:“师妹,走罢。”
阿嫣动也不动。
天空中雷声渐响。
明慈神色骤变,倏地挥动金色的降魔杖,逼开她,厉声道:“走!”
大雨冲散了半空中的烟尘。
于是,两边的人都看见,太子煜银甲染血,纯白的披风猎猎作响,黑发在风中扬起,他用降魔杖逼开那位狐族女将,后者刚刚退到几米远,当空一道雷电劈下,正中太子煜,瞬间撕裂神、仙、人三界的壁垒,将他打落凡尘。
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是……天劫。
阿嫣看着那人消失,脑中有片刻的空白,醒过来之后,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幕幕,一帧帧,所有的细枝末节,在眼前飞速掠过。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抬头看向云层深处。
他说话的语气,比起劝诫,更像交代后事。
他……他早知自己的天劫将至,他早就知道!
为了她命里的死劫,他求素澜公主的祈天台祝祷,他挖空心思,试尽一切方法,替她消解命中劫数,他劝她去西荒避世,就算被她屡次拒绝,也不肯放弃,日夜念叨,百折不挠,直到她受不了了,自己卷铺盖走人。
而自始至终,他的天劫将至,他知道,却一字未提。
九天神雷降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帮她把头发弄乱,遮住脸上的血痕,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劝她别再修炼邪功。
这个傻子。
太子煜渡劫而去,仙冥界退兵了。
天狐族上下军心大振,欢欣鼓舞。
阿嫣没等到老狐王从神界回来,只在确定华容的伤势无碍后,便离开了桃源,临走前,顺手盗走了一件东西。
本想带母亲和小蝶走,但小蝶还在卧床养病,暂时无法远行。
阿嫣只身下山。
她想,这辈子,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西天去不得,桃源也不能回,妖狐族更是一言难尽。
阿嫣去了人间,寻了一处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的山头,占地为王,一边慢慢地搜刮灵器法宝,想方设法恢复容貌,一边当起了快活赛神仙的山大王,凭借大能者的实力和易容出的盛世美颜,收了一队小弟,给自己端茶递水。
有一天,闲的无聊,躲在树上眯着眼小憩,突然听见远处有车马声。
“我说……车里这小白脸长的还行,细皮嫩肉的,可他是个全身不能动弹的残废,你带他回去献给大王,有什么用处?”
“不是大王,是大王的女儿。”
“大小姐?”
“对……两天前,我在我家那条小河边找到他,当时他趴在河滩上,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一见他,想到大王正在招婿,便打定了主意——”
“他这样的,当上门女婿都不够格,只能当个压寨夫郎吧。”
“管他呢,没准小姐看上了呢?”
“可他残废,全身瘫着不能动啊!”
“那有什么?小姐能动啊!”
“……你也太重口味了。”
原来是隔壁山头的人。
阿嫣正没劲的很,听见他们的话,来了兴致,拦住马车,几鞭子赶跑隔壁山头王麻子手下的喽啰,笑吟吟地走近,喊出了山贼通用的口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胭脂水粉——罢了,你都浑身瘫痪了,估计没有胭脂水粉。”
她用鞭子的末端挑开车帘,笑道:“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险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没,你没听说过夜深狐妖——”
看见车里的人,话说不下去了。
冤孽,冤孽。
那人一动不动躺在软垫上,一双眼睛倒是睁着,一瞬不瞬盯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动了动,看那口型,第一句是师妹,第二句又是他娘的阿弥陀佛。
阿嫣马上放下了车帘。
老和尚说的贼对,是劫难逃。
如今看来,不止是秃驴的劫,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把落难的明慈师兄带回山寨,寨里的小弟们都当他是她抢回来的压寨夫郎,她严肃的澄清了一次,表示他是她从庙里请回来念经的和尚,只是很不幸,走到半山腰摔了下去,残了。
小弟们不信。
阿嫣不管他们,给明慈安排了一间房。
他伤的很重,从桃源仙境摔落人间,骨头和筋脉断了一半以上,九成修为作废,生活不能自理。
阿嫣给他找了个性情温婉的良家小姑娘,为了照顾他的心情,还特地让小姑娘扮成小尼姑的样子伺候他。
可他抵死不从。
小姑娘想替他擦身,他企图咬舌自尽。
阿嫣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备受煎熬的还债生涯。
臭和尚毛病一大堆。
吃素就不说了,口味淡,吃不下寨子里虬髯大汉做的饭菜,阿嫣只好按照师门的标准,每天帮他准备三餐。
他每日有雷打不动的打坐念经时辰,现在他没法打坐,也没法读佛经,便要阿嫣朗读给他听,今天《清心经》,明天《金刚经》,后天恨不得把西游记都给他读上几遍。
他有洁癖,现在不能闭关,自然需要日日洗漱,阿嫣倒是不介意帮他擦身,可他非叫她闭着眼睛帮他擦,不准看。
阿嫣气结,指着他骂:“秃驴,你以为你有什么好看的?横竖两条胳膊三条腿,姐姐见过的少吗?”
明慈只是红着脸,不说话。
最后,阿嫣还是忍了下来,用黑色的布带遮住眼睛,反正以她的能力,遮不遮眼睛,都能看得清……起初,偶尔气不过,便在他大腿上捏一把,听他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她发现这不划算……因为他腿上淤青了,还是得她帮他上药,当然,蒙着眼睛上药。
阿嫣烦他,每天早上默念一百零一遍,老天爷开眼,佛祖开眼,菩萨开眼,赶紧的让他好起来。
于是,除了塑颜美容的灵丹,阿嫣也给他找重塑修为的仙药。
明慈对此倒是无甚所谓。
千年修为毁于一旦,换作其他人,不疯也得气到内伤,可他不在意,就像当年他的金身被毁,他也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过了十年,在阿嫣的不懈努力下,她的脸已经基本能看了,她高兴的很,神采飞扬,问明慈:“和尚,你什么时候能动弹下?”
明慈一怔,答道:“眼睛和嘴能动。”
阿嫣不耐烦道:“我知道,我是问别的,什么时候能动?”
明慈便没声气了,脸色慢慢泛起红色。
阿嫣瞪他:“秃驴,你乱想什么?我知道你别的地方也能动……”瞥他双腿间一眼,嗤笑一声:“放心,我不图你的宝贝。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起来?我传功给你。”
明慈道:“再过几年。”
阿嫣只好接着等下去。
这几年,寨里的人对明慈的称呼,从‘那个瘫子’、‘那个废人’,变成‘大王瞧上的男人’,再变成‘大王的男宠’……直到如今,已经变成‘小相公’。
阿嫣纠正了他们几次,可他们私下还是乱叫,她便不管了。
这几年,她忙着恢复容颜,大多时间用来对着镜子梳妆,对着镜子心疼自己的脸,渐渐的,竟然对脸生出几分相惜之情,越来越爱不释手。
每天除了照顾明慈,就是坐在镜子前,和自己的脸培养感情。
年岁渐长,越发偏执。
寨里的人当面也叫明慈‘小相公’。
他听见了,他嘴巴能动,能说话,可他从没说什么。
又过了十年,阿嫣收到一封小蝶的亲笔信。
信中说,当年仙冥界和桃源开战,众神之巅已经查明真相,的确是天狐族理亏在先,又说帝宫已经派来天兵天将,欲捉拿当初重伤仙冥界太子,导致太子煜渡劫而去,尸骨无存的女将。
阿嫣不在,母亲只得替她顶罪。
舅舅和帝宫交涉,帝宫表示,只有阿嫣来交换,才能放母亲自由。
信鸟是阿嫣自小养的,知道怎么在茫茫三界找到她。
阿嫣看着那封信,读了两遍,烧了。
她一夜未睡,坐在房里看着镜子发呆,次日一早,天未亮,她翻箱倒柜,找出来当初从桃源偷走的东西,藏在袖子里,然后去小厨房,做早饭。
这一顿饭,做了足有两个时辰。
天都大亮了,阿嫣才从厨房出来,脸色苍白,难掩倦色,端着一碗粥,走进明慈房里,这次倒是很温柔,喂他吃的时候,还替他把粥吹凉了。
明慈的脸又有点红。
吃完,阿嫣把袖子里小小的玉盒拿出来,放在他的枕边。
明慈一愣,脱口道:“这是——”
阿嫣平静道:“锁魂珠,还给你。”
明慈怔怔道:“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阿嫣嗤了声:“偷的呗,反正还给你了。”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喃喃道:“我谁也不欠……还完你的债,除了我的脸,我谁都不欠了。”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和尚,我要走了。”
明慈下意识问道:“去哪里?”
阿嫣笑了笑,没答话。
沉默了好一会,明慈微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眸中掠过几许惊惧之色,紧紧盯住她,冷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阿嫣不语。
他又问:“你给我吃了什么!”这次语气已经很重。
阿嫣皱了皱眉,轻描淡写道:“一碗粥,你没长眼睛吗?”
“粥里,粥里……”
阿嫣笑了一声,看他一眼,摇摇头:“真是个傻和尚,下次可记住教训啦?女人喂给你吃东西,别乱吃……七百多年狐妖的内丹,我的修为,还给你了,虽然比你少了几年……好歹我伺候了你二十年,你有多麻烦,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两清了。”
她转身便走,刚打开门,天光透进来,身后响起‘咚’的一声闷响。
回头,见是那人挣扎着翻身,摔到了地上,起不来。
她没去扶他,转过头。
明慈咬牙道:“你去哪里?”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想往前爬,想够到她,可是……徒劳无用。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只能听着她说出那两个几乎要了他命的字。
她说:“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