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到底还是去了西天。
临行前, 华容帮她一起准备行李,横竖就几件衣服, 听说西天规矩多,带的还都是最朴素的衣裙, 以素色为主。
阿嫣瞧着心烦,干脆往床上一扔, 站在窗口, 看着满园秋色发呆。
华容捡回她抛下的衣物,整齐地叠好, 放起来,头也不抬道:“西天都是几百年几千年不开荤的和尚,性子多有古怪, 你去了以后, 切记不可太放纵。”
阿嫣没回头:“说人话。”
华容便道:“少招蜂引蝶,都是禁欲久了的男人, 经不起你挑逗。”
阿嫣突然笑了一声, 转过身看他, 唤道:“表哥。”
华容挑眉:“怎么?”
阿嫣摇摇头,戏谑道:“你是越来越小心眼爱计较了, 从前那个对我说尝遍天下男子味道, 才知你是最好的华容,哪儿去了?”
华容微微一怔,站起身走了过去,轻叹道:“……年纪大了。”
阿嫣脱口道:“说你还是说我?”
华容好笑:“说我, 你永远青春貌美,可以了吗?”
阿嫣笑了笑,没答话。
华容抬手轻抚她的脸,眉间染上郁郁之色:“我是真不想你去,非走不可么?”
阿嫣覆上他的手背,答道:“不会太久的,我这德性,你自己清楚,西天的大和尚能容得下我才怪。”
华容微笑,又叹了一声,拥紧她:“这么些年了,世间倾城红颜看遍,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等你回来,我们……”
说到这里,没有下文了,只是手臂逐渐收紧。
阿嫣沉默了会,开口道:“好,就我们。”
西天济宗是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胖和尚,笑起来不止有双下巴,更像三下巴、四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弯弯的,瞧着便让人忍俊不禁。
他给阿嫣取了个法号,明贞。
阿嫣一听就不肯了,当场闹起来:“姑奶奶八百年前就不贞了,你才贞呢。”
济宗笑道:“徒儿真爱瞎说,你芳龄未满百岁。”
阿嫣怒道:“听人说话学会捡重点!”
济宗摸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为师对你给予厚望,西天女弟子甚少,你资质如此之好,将来有望成为第一位将我佛门发扬光大的女弟子——”
阿嫣皱眉:“我还是更希望成为青史留名的狐狸精。”沉思片刻,忽然又展颜笑了起来,便如春花绽放,声音又甜又腻:“师父,你把我赶出师门可好?这样我回去也有个交代……唉,你瞧我长的如花似玉,有我在,你的这些光头小和尚们能念经吗?我不想当尼姑,我只想当狐狸精,你快赶我走罢!”
可济宗笑呵呵的,就是不允。
阿嫣便在西天呆了下来,虽然讨厌济宗老和尚给的贞节牌坊法号,但对师门的其它待遇,还是比较满意的。
凡间这千百年盛行佛教,供奉济宗和尚的庙香火旺盛,他的小日子过的也好,庙宇楼阁,不比隔壁众神之巅的帝宫差上多少,吃的当然是素斋,可是他有几个手艺堪比大厨的好徒弟,每天变着法子的弄好吃的给他……他甚至偷藏了几坛佳酿,不喝,只偶尔戳一个小孔,闻闻味道。
师门只有一个女弟子。
阿嫣的师兄们许是几十年上百年没见过女人了,见了她不是惊讶过度的痴呆样,就是面红耳赤说话结巴,有趣的很。
阿嫣习惯了烟视媚行的狐妖作态,说话总带着几分轻软的挑逗,行走起来便是腰肢轻摆,一颦一笑皆是令人脸红心跳的风情。
到了西天,心里记着华容的话,多少收敛了点,但有时还是狗改不了——不,狐狸精改不了发骚,总喜欢逗着人玩,免不了偶尔抛个媚眼,占点口头便宜。
看着那些光头师兄窘迫而害羞的样子,她想,这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直到有一天,听师兄们说,大师兄要出关了。
大师兄法号明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大半年的时间在闭关修炼,剩下那小半年的时间,三分之一用来和师父探讨佛法,三分之一用来考查师弟们背经的进度,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照样用来修行,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同门师兄弟对他既敬又怕。
济宗门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他收的弟子,一概不问出身,所以同门弟子只以法号相称,背景皆成谜。
但是,有两个师兄偷偷告诉阿嫣,大师兄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家世显赫,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他平日里穿的衣物虽然看似朴素无华,但是根据他们长久以来的细心研究,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用的法宝灵器就更加壕无人性了,随便拿出来一样,尽显低调的奢华。
最后,那位师兄好心劝阿嫣:“师妹,等大师兄出关了,你记得有多远躲多远,你不知道……他有洁癖,鼻子很灵的。”
阿嫣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闻了闻:“不是吧,我只有狐骚味,没有狐臭味,不至于碍着他。”
师兄:“……”
事实证明,到底还是碍着了。
那天大家都在食堂打饭,今天的素斋不错,阿嫣多喝了一碗豆腐汤,正巧有个相熟的师兄路过,便央求他帮她再带一碗过来,语气自然是甜甜软软的——然后,自入门以来,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活在传说中的大师兄。
他是佛门弟子,瞧着却更像隔壁家修仙的道长。
最初的印象,便是一尘不染,如雪的白。
僧衣是白色的,束发的带子是白色的,他的肤色也是不见阳光的苍白,唯独一双眼睛一头青丝,是深沉如墨的黑。
两种颜色泾渭分明,对比明显。
他的神情也很容易让人想到天山之巅的皑皑白雪。
纯粹的冷。
一眨眼的瞬间,他身形一晃,出现在阿嫣的面前,对视一眼,他开口,声音也如山涧泉、冰上雪:“你既已拜入师父门下,便该遵守门规,何以放浪形骸,亵渎我佛门清净地——”
阿嫣心思飞转,暗想,现在和他当众闹一场,兴许老和尚看不过眼,就会把她赶走,这样正好能名正言顺地回桃源。
此计甚妙。
于是,阿嫣站起来,指着他,柳眉一竖,语气还是那般低柔宛转,隐隐却含着嘲弄挑衅:“明慈师兄,你好不讲道理呀!我本来就是狐妖,道行全用在迷惑男人上,你说我放浪形骸……想叫狐狸精不发骚,便如逼良为娼,逼母猪上树,师兄,妓院你肯定没逛过,那你会教母猪爬树吗?”
没等他回答,她哼了一声,斜睨他一眼:“不会啊?那你非得来烦我作甚?我又不对你放浪形骸!再说了,这满屋子的小秃驴,就你一个留头发的,你这么喜欢你的佛门清净地,你怎的不跟老和尚学学,剃光头发,穿衣服露个圆滚滚的肚皮——你这么爱好你的皮相,一看就六根不净,佛祖会生气的。”
说完,过了好久,都没一点声音。
师兄们震惊地看着她,好些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念一句‘阿弥陀佛’。
最终,明慈留下一句‘我不是’,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看见,大师兄剃掉长发,烧了戒疤——不知是第一次动手,技术生疏,或是心中实在气不过,他头顶还割破了好几个口子。
阿嫣看见他,高兴地拍手:“啊呀,小秃驴,叫你剃头发,你还真变光头啦?——真听话,要不要姐姐奖励你一个香吻?”
大师兄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
从此以后,明慈许是自认口拙,甘拜下风,见了她都绕道走,不与她一般见识。
阿嫣也不理会他,只是觉得可惜,都闹成这样了,老和尚只当没发生过,依旧乐呵呵的,半句不提让她走的话。
一日日的,就这么拖了下去。
练功的时候,阿嫣还能提起几分精神,到了念经打坐……师兄们在敲木鱼,在阿弥陀佛,她手里捧着经卷,念着念着就睡了过去。
老和尚不管她,师兄们让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大师兄,有时会看一眼她的方向,神色间颇为不赞同。
阿嫣是不理他的,若他想开口对她说教,他说一句,她骂一句秃驴,直到他忍受不了侮辱,默默地走开。
十年后,他又默默地蓄起头发。
同门都说,大师兄的造诣极高,他可是近万万年来,唯一千岁左右,就能修成金身的弟子——金身已成,代表他半只脚踏入飞升的行列,已经是半佛之身。
阿嫣问:“金身有什么用?”
师兄回答:“那可是大大的好!夏天不怕热,不出汗,蚊虫不近,冬天不怕冷,不会冻伤——对战时的好处就更不用说了,金钟罩铁布衫神功,刀枪不入,一个打四个不虚的,不过我们是佛门子弟,不谈打打杀杀的俗事。”
阿嫣听了很是感兴趣,缠着师兄教她。
师兄不允,她又去缠着老和尚,说他偏心,只教小秃驴,不教她。
济宗依旧笑呵呵的,心平气和道:“明贞,并非为师偏心,你明慈师兄是用千年童子身修炼,自然一日千里,进步飞快。可你……”
阿嫣了然,失望道:“我身经百战,修不成的了。唉,早知如此……”想了一会,忙摇头:“不成,早知如此,我也不干,谁爱当千年童子谁当去。”她看着师父圆滚滚的肚子,笑问:“大师兄是千年童子身,师父,那你岂不是万万年童子身了?”
济宗笑道:“胡闹。”
百年后。
阿嫣在西天待足了一百年,就算平时再偷懒,佛经也能勉强背上几卷,师父又收了几个师弟进来,师门文试的时候,她也不是最后一名了。
日子过的平淡又枯燥,但也没什么不好的。
除了每次外出斩妖除魔,老和尚总喜欢把她和明慈分到一起。
她觉得大师兄是个假正经的呆子,禁欲千年,心理八成不正常。明慈觉得她是迷惑人心的妖女,站着不动,狐骚味都能传到几百里外。
西荒杀妖皇之后,他们名声大噪。
不止是同门,就连西天乃至于三界的许多人,都知道济宗座下有两名得力弟子,总爱把他们放在一起谈论,仿佛他们是一对行走江湖斩妖除魔的搭档。
——没劲。
直到那一天,东海有恶龙出没,惊扰沿海渔民。
众神之巅的帝宫数次催促东海龙王收服自家亲戚,不知出于什么缘由,龙宫迟迟没有动静,这个活便落在了明慈和她的头上。
出征的路上,还是一路无话。
相看两相厌。
明慈总是面无表情,少言寡语。
她觉得明慈连可爱都谈不上,毫无逗弄的兴趣,便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可那恶龙寿长五千年,十分难缠,明慈对上它都很吃力,更别说阿嫣,缠斗多时,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
恶龙伤了一只眼睛,因而勃然大怒,一爪子掀翻阿嫣,蓦地冲向一边重伤倒地、仍在咳血的明慈。
阿嫣没办法,是真的没办法,只好运转起炼容心法,挡在他面前,硬生生抗下了恶龙一击,接着趁恶龙不防,反手用尽全力刺出一剑,穿透坚硬的鳞甲,正中龙心,滚烫的血溅了一脸。
脸上一阵刺痛。
阿嫣不用拿镜子看,都知道怕是又毁容了。
恶龙虽然伏诛,她受伤也不轻,趴在地上半天动不了,明慈过来背起她,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海岛休养生息。
阿嫣背靠岩壁,喘息了会儿,抬起手,慢吞吞地弄乱头发,用垂下的发丝,遮住脸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接着看了一眼对面——那和尚惨白着脸,唇角还挂着血渍,又在闭目打坐,嘴里念念有词,旁边放着他的降魔杖。
仰起脸,透过一缕缕乱发,眯眼看着天空。
——已经到了他每天雷打不动念经的时辰。
阿嫣瞧着他,等他念完了,便开始发牢骚。
“我说你武器选什么不好,选根棒子,你以为你的降魔杖是孙猴子的金箍棒,重达上万斤吗?敲那恶龙几下,不痛不痒的……换把锋利一点的菜刀,早捅死了那条狡猾的海龙。”
“你不是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的金身?关键时候为什么不顶用?他尾巴一甩,你又飞出去吐血了。”
“我不要在这里,我不想跟你们和尚玩了,我好端端的一只狐狸精,大写的妖怪,凭什么要跟着你们出去降妖除魔?若是被其它妖怪知道了,岂不是要骂我吃里扒外?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我要回家,我要问舅舅要塑颜丹……烦死了,小秃驴,你——”
抬眸,看见他正站在眼前,背着阳光,说几个字,嘴角还会流出点血:“师妹,你那邪功……别练了。”
阿嫣嗤笑:“你以为我想练呀?”
他便不说话了,坐下来替她疗伤——他自己都半死不活的,还浪费灵力帮她治伤,他真的是个傻的。
阿嫣看着他,难得不叫他秃驴了,问他:“你这算报恩?不用的。”
明慈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的手和她贴在一起,掌心温暖宽厚。
周围泛起淡淡的金光。
阿嫣见他又低低咳了几声,血丝从唇角沁出来,不由皱了皱眉,强硬地收手,阻断他疗伤:“都说了不用,我出手不是为了你。”
明慈睁开眼眸,嗓音有些沙哑,咳了一声,道:“是因为师父,我知道。”
阿嫣笑了笑,坦然道:“是,因为老和尚……他虽不说,可他教我的传我的功法,全是针对我修炼的炼容心法,他既费心救我,我便也不能看着他的弟子出事。”睨了他一眼,又道:“我不爱欠人的,老和尚那般看重你,我救你一命,算是报了他的恩。你快养好伤,带我回家,我要拿塑颜丹。”
明慈垂眸,沉默片刻,问道:“你为何会修炼这等阴狠的心法?”
阿嫣的手不自然地握紧,冷冷道:“与你无关。”
世间总有那么几个……明知存在着欺瞒,也不愿意去质疑的人。
养好伤之后,明慈也没听她的话,送她回家,而是带着她回到西天。
阿嫣固执地用头发遮着脸,宁可装鬼吓唬人,也不给人看她的样子。
老和尚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甚至借用了几样别人的法器,尝试了足有十种法子,才总算把阿嫣的脸恢复到原样。
阿嫣便又高兴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东海之后,她和明慈的关系稍有好转。
偶尔在路上碰到,叫一声师兄,叫一声师妹,也就这样而已。
有一天晚上,阿嫣半夜睡不着,想起夜里老和尚也不大爱睡觉,总喜欢捧着那两坛只能闻不能喝的酒,便想去找他说话,谁知走到师父的院子外,透过半掩的门,竟然看到师父在训话。
那个总是乐呵呵傻笑的师父,竟然在疾言厉色的教训人。
对象还是他们这一辈万里挑一的优等生明慈大师兄,他低着头,容色苍白依旧,目光望着地上,看不清神色。
阿嫣很是意外,站住脚步。
里面的人立刻发现了她的存在,看了过来,师父还好,明慈一见是她,突然愣住,紧接着脸泛起不自然的颜色,转过头,对师父沉默地行了个礼,匆匆走开,身影快的如风,转瞬便消失了。
阿嫣往后看了看,他的背影早已不知所踪。
莫名其妙。
不远处,济宗长长叹了口气:“是劫难逃,是劫难逃……”
阿嫣一怔,结合方才明慈古怪的表现,身经百战情债无数的她,很快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跑到老和尚身边,小声问:“他是嫉妒我资质好,潜力比他高,还是看上我了?”
济宗只是叹气,摸摸她的头,唤道:“小狐狸。”
阿嫣眉开眼笑——只要他不叫她明贞,不管叫她什么,她都是高兴的:“在呢。”
济宗苦笑道:“是劫难逃呐。”
阿嫣哼了声:“那也是他的劫,你对我念什么?我在下界是逗过几个假正经的酒肉和尚,可大师兄老是凶我,又闷,不讨我喜欢,我从没逗他。”她瞥了眼师父圆滚滚的肚皮,又扑哧笑了出来:“老和尚,实话与你说罢,我在桃源有个相好的,长的可好看了,带出去特别有面子,下次介绍你认识。”
济宗摇了摇头。
那以后,阿嫣又想回桃源了,行程就定在下月。
过了几天,她听说明慈闭关修炼金钟罩神功第十重,便动起脑筋,准备在回去前,练一练荒废已久的媚术,这万一久不回去,华容不甘寂寞,被厉害的女狐狸精凭本事勾去了,她可以凭看家本领把他先勾回来,然后再甩掉,继续找下个相好的。
后山很偏僻的地方,有一座莲花池。
和尚是不会去那里露天沐浴的,平时都是阿嫣在用。
于是,阿嫣到了莲花池边,褪下衣衫,走下去,池水很浅,只到膝盖,清澈见底。
西天的莲花四季盛开,水中红莲和白莲皆有。
她在水中修习媚术,时隐时现,青丝在水中散开,丝丝缕缕。
只可惜四周没有妖物,只能以没有生息的莲花和石子为目标练习,没有参考对象。
时间一长,阿嫣叹了一声,心想是太久不练了,功力不足从前的七八成,这样下去,真会丢尽脸面。
她不气馁。
第二天,她继续来。
第三天,她继续来。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她终于有了点感觉,欢喜地笑了出来,笑到一半,听见身后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在地上。
阿嫣找了很久,才找到隐匿在仙草仙木深处……在那里,有个和尚苍白着脸倒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唇边全是血。
难怪……放眼如今的师门,也只有他和师父,可以不被她发现,藏那么久。
老和尚说的对,她真的是他的劫。
其他人都要靠本事勾的,只有他,她连小手指都没动一下,阴差阳错的,他都能看见她在池子里练媚术。
这是一种怎样的运气。
阿嫣穿完衣服,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把他拖回他房里。
明慈三天后才醒。
正好阿嫣拿药进来,看见他躺在床上,目光空洞,便问他:“你不是在闭关修炼吗?怎的跑到莲花池去了?”
明慈面无表情,声音很轻:“……那就是我闭关的地方。”
阿嫣奇道:“在莲花池后面?”
明慈合上眼睑,低声道:“离池子近。”
阿嫣问道:“所以?”
明慈沉默很久,又轻叹一声,才道:“闭关多日,太脏。离池子近,出关后,可以及早沐浴梳洗。”
……
好像有人说过,大师兄是有洁癖的。
阿嫣把药放在他的枕头边,算是安慰他:“行了,你撑了七天,身为男人,你已经很不错了。是我貌美倾城风骚妖艳人见人爱,不是你好色,定力不够。”对方不语,她又道:“你的金身——”
明慈淡淡道:“无妨。”
阿嫣挑眉:“我没记错的话,你修炼了千年吧。”
明慈始终不曾看向她,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忽然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低低重复一遍:“无妨。”
阿嫣叫他:“和尚。”
明慈回头。
阿嫣的脸上没有笑意,直视着他的眼睛:“老和尚是我师父,但我从来没有清心寡欲当尼姑的觉悟。我有个老相好的——”停顿了下,接着说下去:“虽然他随时可能甩了我,我也随时可能甩了他,可我们以后也许会成亲,生下一只三界六道最美丽的狐狸精。”
明慈神色不动,又转了回去:“……是么。”
阿嫣看着他,说:“是。”
阿嫣回桃源的那天,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早知道,应该通知一声的。
她先去了家里,见小蝶不在,便去找华容,没想他们两个正好在一起。
华容的脸色十分冷淡,小蝶已经红了眼圈,神色依然倔强而固执。
“……你到底想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她回来。”
“如果姐姐一辈子不从西天回来呢?”
“不会。”
“她现在都不是阿嫣了,她叫明贞,入了西天便是入了佛门,她也许都不喜欢男人,只想当尼姑了。”
“你觉得可能么?”
“西天那么多的和尚,姐姐最爱逗着人玩,没准早挑了一两个顺眼的收为男宠,过的逍遥快活。”
“即便这样,过上两年,她也会腻了,照样会回来。”
“你如何能确定?”
“就凭我不信西天能有比我好看的男人。”
“……”
最后,小蝶是哭着走的。
人刚跑远,华容冷淡的声音便扬起:“下来。”
阿嫣纵身跃下,从窗口跳了进来,抬起手,左右闻闻:“在西天待了那么久,天天被檀香熏,我还有味道吗?”
华容低头倒茶,没看她。
阿嫣走过去,从身后抱他:“生气了?”
华容问:“你几年不回来了?”
阿嫣咳嗽了声,脸贴在他背上:“本以为老和尚很快就会赶我回来……下次每隔十年,我会记得回桃源一趟。”
“下次?”华容的声音带着几分寒意,拉开她的手,转身:“你还要回去?”
阿嫣犹豫片刻,点下头。
华容笑了笑,冰冰凉凉的笑意,衬着他那双妖异的桃花眼,比女子美上三分的脸,便有几分掩不住的邪气:“东海伏恶龙,西荒诛妖王……跟人家一道行侠仗义,很开心啊?”
阿嫣摸到他腰间的扇子,握在手里,用来勾他下巴:“别闹,我可是一百年没开荤了。”
华容轻哼。
阿嫣便用扇子挑开他的衣襟:“不信?试一下你不就知道了。”
华容按住象牙骨扇的另一头:“我不是和你闹着玩的,你准备在西天待多久?”
阿嫣沉默了下,又抱住他,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待到我有能力的时候……我想带小蝶和娘离开。”
华容身形僵了僵。过了会,他开口,没好气道:“你那妹妹,心眼多的很。”
阿嫣笑了笑,不以为意:“谁都知道舅舅之后,下任大长老就是你。小蝶只想找个人依附,我们是妖狐族来的外人,族中很多人对我们看不顺眼,想必那丫头受了不少委屈。”
华容没作声,等了好一会,他咬了下她的耳垂,轻问:“真当了一百年的尼姑?”
阿嫣瞪他:“我骗你作甚?”
华容笑:“你能有这么乖?”手顺着她的背脊往下,捏了捏:“……嗯?”
阿嫣勾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抱起来,微微叹息:“这么没面子的事情,若不是见你酸的厉害,你以为我想说?”
华容低笑。
缠绵之际,阿嫣才想起来,便问道:“你呢?”
“我如何?”
“你这几年是山珍海味吃遍,还是专挑几道喜欢的小菜慢慢品?”
华容埋首在她颈窝间,闷闷笑了两声,慢悠悠道:“……这么没面子的事情,我是不会说的。”
阿嫣扬起唇角,双手攀附着他的肩膀,闷哼了声。
人间诸多逍遥事,最快乐莫过于共赴巫山……
她的金身,怕是一辈子都没毅力练出来的。
这次回西天后,阿嫣下定决心,开始认真修行,平时对师兄师弟们也规矩了许多,看见新进门的师弟闯祸,偶尔还会摆出大师姐的架子说两句。
佛门心法有许多和经文相关,为了能将所学融会贯通,她只好大段大段背诵枯燥的佛经。
每隔十年,必定回桃源一次。
有次碰到了舅舅,他问她:“在西天,过的还好吗?”
阿嫣点头:“好。”
舅舅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说了句‘那就好’,便走了。
阿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百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甚至……已经有了一两根白发。
自从修习炼容心法,去过西天以后,阿嫣眼界开阔许多,心里早已清楚,舅舅术法上的造诣不算高,修为也只是一般而已。
而他的资质……华容都远超出他。
凡人只有百年寿命,飞升成仙之后,若修为足够支撑的起,便能得数万年的寿命,可这不等于永生,所以仙界的人还在拼命的修炼,总想拥有上神的修为,到那时,才勉强能说一句寿与天齐。
舅舅的修为不高,最多只有数千年的寿命。
他……老了。
到西天将近七百年时,有一天,老和尚算到她的劫难将至。
老和尚说,是死劫。
六界苍生命里都多多少少有劫数,修仙问道之人的劫数更多,阿嫣不怎么在意,反正是福非祸,是祸躲不过。
可有个人却很在意。
众神之巅的祈天台祝祷快到了,就在那几天,天选帝女素澜公主从神界过来,不知为了什么事想求济宗解惑,济宗不在,她本想离开,却听负责接待她的弟子道:“公主请留步。”
开口的是明慈。
阿嫣跟在他身边,心里格外紧张……许多年了,这是她唯一觉得紧张的一次,她认出了她的恩人,恩人却没认出她。
七、八百年了。
她从重伤狼狈的狐妖少女,变成了西天的女弟子,帝女没认出来也难怪。
素澜有点惊讶,看着那瞧着冷面冷口的僧人。
明慈平静道:“弟子有个不情之请,公主祈天台祝祷在即,我师妹……”他没看见阿嫣,皱了皱眉,把缩在后面的她拉了过来:“师父算到我师妹死劫将至,可否请公主代为祈福,求苍天消解此劫?”
素澜若有所悟:“原来是这样。”她苦笑了下,道:“实不相瞒,每次祈天台祝祷,所求十件事项,能有一半成真便是不易,我会尽力一试。这个——”摘下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玉坠,交给阿嫣,温声道:“这是我父皇送予我的,足以承受盘古开天辟地的一击,希望能保你平安。”
阿嫣道:“我不能——”
素澜笑笑,摇头:“收下罢,难得有缘,在这里也能见到你。”
阿嫣这才明白,原来对方……竟是认出来了。
等素澜公主走了,阿嫣正想问明慈话,一回头,他人早不见了。
后来,祈天台祝祷,西天的人也去凑热闹,阿嫣就混在其中。
天选帝女孤身一人立于高台上,衣袂飞扬。
旁边有几名仙界来的上仙,看见天女祈祷,不住地赞叹众神之巅的公主果然是天人之姿,不同于凡俗女子。
可时隔多年,阿嫣又见到帝女,在她眼底眉心,看到的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郁郁寡欢之色。
这些年来,身在西天,听到的神界八卦也不少。
真是讽刺。
站在九天之上,为众生祝祷,她自己……却过的那般不幸。
正想着,身旁有人道:“在想什么?”
阿嫣转头,看见是明慈,便道:“在想下次我脸皮应该厚一点,求帝女答应我,如果我的脸又毁了,她帮我祈祷苍天,让我永远美颜盛世。”
明慈摇了摇头:“你的脸皮已经够厚了。”
阿嫣惊讶:“哎呀,秃驴,你什么时候都会说这种话了?”
话出口,才发现,自从她潜心认真修行后,已经很久没关注他了,平时一道出去执行师门任务,也刻意保持距离。
明慈没说话。
九天之上,风声凛冽。
帝女长袖飘飘,立于高台之上,云雾彩霞深处,若隐若现。
阿嫣看着,突然开口:“很小的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像她一样……如果有她那么高强的本领,尊贵的身份,便不会有任何烦恼,不用眼睁睁看着——”想起小楠,不觉沉默下去,很久之后,才叹了一声:“原来,即使是众神之巅的帝宫天女,也不能活的随心所欲。”
天地为熔炉,众生皆苦。
那之后,阿嫣依旧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明慈却不放弃,还在找办法消解她的死劫,弄的阿嫣都有点不好意思,劝他几次,说死劫不是天劫,解不开的。再后来,师父叫她去西荒待上几十年,不要出来,许能躲过一劫。
阿嫣起初不肯。
西天也就罢了,还有大雄宝殿和素斋,西荒?那就是个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她不想去过茹毛饮血的生活。
可是师父发话,明慈为首的同门劝了又劝……和尚念经的功夫,当真了不得,能把死人念活,也能把阿嫣这样的妖怪念死。
阿嫣怕了,自己收拾了行李,速速前去西荒避难。
在那里,阿嫣收了几个小弟,叫他们没事便给自己射大雕,捉鱼,烤来吃,用不着茹毛饮血。
可就算这样,过了二十年,阿嫣也受不了了。
她去妖狐一族的山头转了一圈,买了最新款的狐狸精装扮,准备接着回西荒发呆数星星。
就在离开酒馆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消息。
天狐族和仙冥界开战了。
据说,天狐族派人潜入仙冥界,谋划数十年,偷取了他们的镇界之宝,仙冥界帝君大怒,交涉几次,对方死活不肯认,于是大战一触即发。
仙冥界一直在外游历的太子煜奉命回去参战。
天狐族眼看就要落败。
那些人还说……
天狐族大长老的义子义女,于三天前重伤垂危。
舅舅是没有义女的。
他只有一个外甥女还在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