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想起了之前不愿想起的事, 就是上次赵如月回村时候带回来的消息。
那时的李季就已经有了预感,那赵如月忽然问了那些话, 肯定是跟二狗子的爹有关系,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赵如月是县丞的通房丫鬟, 突然回来问一番话八成是县丞授意的。从那以后赵如月再也没回来过,李季也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二狗子爹的任何消息,还曾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可今天,县丞的管家突然来了,送下这样一个重礼。或许这么个东西对于县丞来说没什么,可对于李季来说却是一辈子都未必能买得起这么一个。
这代表着什么?县丞是二狗子的爹?不会,若真的是二狗子的爹, 用不着只是送来一份厚礼, 大可亲自过来将人带走。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县丞在巴结二狗子,因为二狗子的身世比县丞高,或者说是二狗子的爹需要县丞来巴结。
县丞是这个县里的二把手, 这一把手, 当然就是县太爷了。
李季身上一颤,忽然想起了今天县太爷的反常。他曾说总算找到了,还重复问那白狐狸皮是否是他们卖的。再想起当日那个采买的管家对他们的热情。
这前前后后的一切所有串联在一起,得到了一个近乎残忍的答案。
二狗子的生身父亲,正是本县素有青天老爷之称的县太爷。
这一刻,李季全都想通了。
二狗子眼看着李季打开盒子后又合上,随后面色惨白, 看着?人。
“小季?”二狗子唤了一声。
李季僵硬的回头看着二狗子,努力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二狗子,这回,你真的找到你爹了。”
二狗子微愣,眼看着李季用着拙劣的表演隐藏着他的崩溃,二狗子看着也跟着难受。
站起身走到李季的面前。二狗子蹲下身子,下巴放在李季的腿上,抬头看着李季,声音轻柔仿佛羽毛刮过李季的心尖。
“你不要我了?”
脸上一热,二狗子伸手一摸,是李季的眼泪毫无预兆的砸在了他的脸上。
“不是我不要你,只是那个人是县太爷,是咱们县的天。更是你的亲爹,他若是找来了,我拦不住。”李季伸手抓住二狗子的头发,把他往自己怀里拽,二狗子撑起身子,任由李季将他抱进怀里。
“他找我,我们就一起回山上。”二狗子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在山上也可以养牲口,有小尾巴,还有淘淘和松松陪着咱们,咱们不怕没人。”
二狗子的声音温柔,李季听着特别想痛快的哭一场。
二狗子的想法很美好,却不现实。
如果可以,李季何尝不想一辈子跟二狗子在一起。可那人是二狗子的爹,李季真的有资格阻止二人相见吗?
从小,李季听到的关于李嫣的传言,都是李嫣私定终身怀了人家孩子后被人家无情抛弃,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挺着肚子回村。
原因很简单,但凡在城里有生路,李嫣都不可能回村自取其辱。城里还能好一点,在这村里头,吐沫星子能将人淹死,李嫣是怀抱着多大的绝望回来的?又抱着怎样的决心挺着肚子去山里头挖洞养活自己的?
可李季三次接触县太爷,都觉得这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这样的一个人,实在不像是抛家弃子的冷血之辈。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很可能是另有原因。
若当年真的是事出有因,那么李季更加没有阻止他们父子相见的借口。就算从小到大县太爷一天没养过二狗子,但若是因为他没有找到所以未曾负责的话,他们父子相认是理所应当的。
李季也是孤儿,太清楚“爹”这个存在代表着什么意义。不清楚女孩子是怎么想的,身为男儿的李季心中,爹这个角色可能是影响一生的指路标,李季十四岁没有爹,就吃了很多孤儿的苦,尝了没爹的亏。若是二狗子的亲爹真的想要相认并且弥补以往的缺失,那李季不能自私的因为自己的不情愿而阻止。
可李季跟二狗子的感情又该如何解释?哪个当爹的能够容忍自家的儿子跟四叔滚在一个被窝里?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辈分也放在那里,又都是男人。
对方可是一县父母官的县太爷啊。
李季越抱越紧,没有回答二狗子的提议,就这么紧紧的抱着。
李季是个孩子,还是个还没长大时就没了爹娘逼着自己成长的孩子。李季人聪明,会算计。可就算他长这一颗七巧玲珑心,他的年龄也放在那里,他的眼界、认知、阅历都放在那里。
面对这种事情,李季真的是毫无办法了。
若按照心意,李季真想跟着二狗子远走高飞,什么亲爹,什么县太爷,都甩的远远的。可人不能这样自私,太贪得无厌,是会遭天谴的。
越想悲伤越甚,后来干脆想都来不及想了,就这么抱着二狗子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此时的县太爷也是心情久久不得平静,他恨不得足生双翅立刻飞到二狗子家里头,可见面了要说什么?怎么解释这一切?
县太爷想起了那日火光昏暗时,跟二狗子见的那一面。二狗子直接表达了他的讨厌。
许是县太爷想多了,他总觉得那并不只是因为县太爷半夜叫来李季。
当初的事情充斥着太多的无奈,县太爷被带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来不及打。
李嫣会怎么想?她生前又是怎么教二狗子的?
父子连心,县太爷瞧见二狗子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奇怪,二狗子说不定也有类似的感觉。
若是县太爷冒昧的前去认亲,二狗子不肯认他怎么办?
二狗子在山中被李嫣养了五年,走失后在深山中又自己养活自己十三年。县中的深山县太爷是清楚的,世代传下来的教训,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二狗子在那里活了十三年,又是吃了多少的苦!
越是这么想,县太爷的心里头就越是没有底。
最后思来想去,县太爷叫来了宅院里的管家过来帮忙想一想。
管家跟了县太爷十多年了,太清楚县太爷了。也正是因为管家善解人意,所以才能被县太爷信任这么久。
“老爷您想了这么多,却什么都不做,那么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没有结果的。您也找了公子这些年了,既然知道了,何不好好的见上一面?公子这些年没少吃苦,眼下要紧的,还是好好准备一顿饭菜来让公子好好吃一顿,再让丫鬟小厮好生伺候着。就算公子对大人您心有怨气,只等着天长日久瞧见了您的慈父之心,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到底是县太爷的心腹,说出来的话都是正好戳在县太爷心窝里头的。
确实,想的再多,都不如去做一做。二狗子已经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了,多犹豫一刻,二狗子就在山村里头多受一刻的苦。
“我怎么就糊涂了,你说的没错,去备车,我这就把他接回来。”县太爷站起身要走出去,却被管家拦住了。
“老爷您先冷静一下。您现在突然过去未免太唐突了些,以小人愚见,不如先让小人去一趟,先将人请过来,咱摆上一桌宴席,先吃一顿。您与公子吃着饭喝着酒,再把话说开了,也是水到渠成。”
县太爷是关心则乱了,这样的事情,本不用管家提醒的。
“那就按你说的吧。你去把他,还有李季一同带过来。李季说孩子很依赖他,单独叫他过来,恐怕更让他反感。再说,李季现如今是他名义上的家长,更是在那种情况下收留了他,是我欠他的。”
县太爷也顾不上其他了,将府衙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就直接回府邸了。
县太爷如今住的府邸是上一届县太爷住的,如今成了他的新居,可以说是全县最好的住处。县太爷为民办事,住在这里自觉问心无愧。
李季和二狗子抱在一起也不知抱了多久,等李季平缓下情绪的时候,人已经有些虚脱了。松开二狗子,让二狗子抬起头,李季的额头抵着二狗子的额头。
李季哑声道:“我不知道咱们以后还能怎样,至少现在咱们在一起,你爹没找来之前,咱们还过咱们的日子,他若是找过来……认不认你说的算,可见是一定要见的。娘她到死都是一肚子的委屈,她因为你爹背负了太多的恶名,你要帮你娘弄明白二十年前的一切事情,然后去你娘的坟前说给你娘听,也不枉她承受那么多养育了你。你明白吗?”
二狗子在这个世界上只在乎两个人,一个是李季,一个是李嫣。一个是他媳妇亦是他丈夫,一个是他娘。
若是李季单纯的让二狗子去见“爹”这个人,二狗子一定不愿意,可是李季提到了李嫣,二狗子就想去了。
哪怕李嫣在他的记忆里已经逐渐模糊了,可每每听到娘这个字,二狗子都能打心底的感觉温暖。这是李嫣种在他灵魂里面的回忆,包含了李嫣那短暂一生的慈母之情。
二狗子停顿许久,才重重点头。
“我听你的。”
李季看着二狗子,心底就忍不住去想若是县太爷知道了他们两个的关系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县太爷一定会怒不可遏恨不得杀了他吧。
若是县太爷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二十年前是被迫离开的李嫣,对二狗子又是真心实意的父子之情,那么那个时候,又要李季立于何地?
父亲和枕边人,似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无论是从天理还是人伦上,都应该站在父亲的一边。
千万年来,不知道多少相爱的人因为爹娘的反对最后错过终身,别说是没成婚,就算是结了婚是恩爱夫妻的,因为公婆不喜欢而天各一方的都有很多。
何况是两个男人。
越这么想,李季心里就越是绞痛,偏偏他是个没本事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越是去想就会越崩溃,那么不如干脆什么都不想,只要县太爷一时没找过来,二人就能过一时的太平日子。
“来,咱们收拾收拾,地里头该追肥了,新下的两窝兔子该分笼了,咱们兔笼子不够还要新编,活不少呢,咱干活,晚上咱做点好吃的,好好吃一顿。”李季拉着二狗子站起身,先去洗把脸,然后跟二狗子一起在院子里编兔笼子。
一开始养兔子都是买来的兔笼子,可是后来兔子实在是太能生了,根本买不起,后来李季跟二狗子好好的研究的一番,愣是把兔笼子怎么编的给研究了出来,然后缺兔笼子的时候,二人就去砍柳条晒干了来编,到了现在已经十分顺手了,半个多时辰一个像模像样的笼子就能做好。
虽说不想承认,二狗子做出来的兔笼子比李季做的结实。
因为是柳条编的,就免不了兔子咬坏,若是漏洞大就只能换个新的,这就造成了兔笼子成了消耗品,二人也经常去编。
兔笼子都是放置在牲口圈里头,有墙挡着,哪怕晚上兔子们越狱了也不怕丢失。
二狗子的手脚更利索,一个兔笼子编完了,李季这边还差一小半没编完,李季没有二狗子那么大的手劲,晒干的柳条比较硬,弯曲编制起来并不轻松。
眼瞅着就快编完了,就听到小尾巴忽然叫唤起来,外面响起了马蹄声和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马蹄的脚掌上是要钉铁掌的,踩在石子地上的声音很大,根本无法忽视。
李季感觉不太好,站起身向外看了一眼,心思乱作一团。
此时的他只能祈求老天,千万别是县太爷过来了,好歹让他们再多相处一会儿。
马车就停在了大门口,透过大门,李季能清楚的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青衣人下马车,他拍了拍大门,道:“敢问李季公子和二狗公子在吗?”
声音不是县太爷,李季心中隐隐松了口气。
“你是谁?”李季扬声问道。
“在下是县令府上的官家,我家老爷今日在府上设宴宴请两位公子,还望二位公子能赏脸跟在下去一趟。”管家的声音客气极了。
李季放下没有编好的兔笼子,站起身,步子僵硬的走过去,二狗子就跟在他的身后。
李季打开门,对着他勉强的笑一笑:“县太爷找我们吗?”
管家不认识二人,但是听李季的话知道了他们就是要找的人了。先是深鞠躬做了个辑,道:“恭请二位跟在下走一趟,家中已经设下宴席,只等着二位公子了。”
若是换做平时,遇到有人对他这么客气,李季肯定会受宠若惊,然后躲得远远的。可现在不行,李季也不能这么做。
李季勉强的笑一笑,道:“麻烦尊管家了。只是家中事多,能不能先让我安排一下,找人帮着我看家,然后再跟你走。”
管家瞧着李季的脸色不太对,不明所以,不拦着道:“这个是自然,您且安排着,我们在这里等候些许。”
李季对二狗子点点头,带着他一起进了村。
管家也不跟着,因为李季也没必要躲。李季跟二狗子直奔李金家,此时李金家里头正吃饭呢,村里头大部分人家农闲的时候都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一是省事,而是不干活少吃些还能节省粮食。
“四叔过来了。”李金瞧见李季忙站起来。
小土豆去城里念书了,家里头只有李金夫妻和英子在。
李季勉强笑一笑道:“我跟二狗子要去一趟城里头,家里不能离开人,所以寻思着你们要是有空的时候过去看一看,帮着喂喂牲口烧烧炕啥的。”
李金走到大门前打开大门,瞧着李季脸色不对,又说是去城里头,李金看看四下没外人,低声问道:“是不是出啥事了?”
李季摇摇头:“你不用多想,不是什么坏事。算了,也怕你乱猜。是二狗子的事情,好像是他爹找着了,还拿不准,我跟二狗子进城去看一看,吃顿饭。若认错了,我们今天就回来了,若是真的,少不了在那里住几天。我那儿还有来不及吃的肉,你们去就帮着吃了吧,牲口喂喂就行,只要饿不死,我们回来就收拾了。”
李季这么一说,李金放下心了,看看二狗子,又想起来李季发家完全是靠着二狗子,若是二狗子爹真的找到了跟爹走了,那李季以后又要一个人了,而且财神爷走了,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有现在的好日子。
顿时能够理解李季为什么面色不好了。
李金叹口气道:“能寻到根是好事,不然以后二狗子老了去了,都不知道要葬在谁家的祖坟里头。”
李季心理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二狗子就葬在李嫣的墓旁边,李嫣生前没能找到二狗子,死后葬在一处也是随了李嫣的心愿。
交代好了家里,李季跟二狗子都换上一身新衣服?意粒u蚶恚┖昧苏獠鸥?殴芗疑狭寺沓怠?br>
马车很大,两边两排椅子,中间还放着一个小桌子,有几盘精致的茶点。
这样的规格,应该是县太爷自己的马车。专门拿来接二狗子,可见是确定了二狗子的身份了。
李季心中苦笑,看着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二狗子,心道算了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若是老天爷真的见不得他跟二狗子在一起,那也是没办法,就算没有县太爷这一关,村里头还有的是呢。
李季闭上眼睛向后一靠,养养神,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官家一路上都在看着二人的表现,一个淡定养神,一个面无表情。谁都没有普通人要见到县太爷的紧张。若是二狗子淡定有情可原,毕竟龙生龙凤生凤,县太爷的公子与众不同很正常,这李季是正了八经的普通人,祖上数几代都是村沟沟里面过日子的,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心理条件这么淡然处之?
这李季收养了二狗子,以后就算不会在县太爷府上常驻。也会是上宾,管家能跟着县太爷这么久,这点眼力见是有的。所以并不会因为李季的出身就看轻他,对他的态度跟对跟二狗子的态度是一样的。
“一路上枯燥,若是觉得烦闷,这里有上等的茶点享用,或是打开车窗瞧瞧外面,打发时间也好。”管家笑道。
李季点点头,睁开眼睛看看那茶点。那茶点精致的不像话,李季吃过几次好饭馆,也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点心,若是以前,遇到这个李季肯定会迫不及待的尝尝是什么滋味,可是现如今李季一点食欲都提不起来。
看看二狗子,二狗子正看着他,李季笑道:“都是好东西,尝尝吧。”
在外面无论什么事,没有李季的同意二狗子都不会轻易去做,比如吃饭只吃李季叫来的吃的,只跟着李季一起吃。
二狗子在山中的十三年一直独自一人,也过下来了,可自从遇到李季以后就不同了,一发不可收拾的依赖上去,根本无法控制。
二狗子目光扫了一眼,拿起一颗花状的粉色点心,却不着急吃,先是送到李季的唇边,李季张开嘴吃进去,却是味同嚼蜡。
就像是李季买了特别想吃的肉,却想着跟二狗子一起分享,一直忍着没尝一口一样,食欲照比常人旺盛太多的二狗子遇到了新鲜的食物第一想到的也是李季。
看着李季吃了,二狗子这才又拿起一块点心自己吃。
看着这二人的相处,管家隐隐觉得奇怪,可要说哪里奇怪也想不通。
而且二人算下来,李季是二狗子的长辈,户籍上站着二狗子爹娘的位置,理论上讲小辈遇到什么好东西先孝敬长辈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问题就在于二人的年龄差,李季明明比二狗子还小两岁。别说是小两岁,就是大两岁也没见的谁家的小辈这么对长辈的。
纠结的想了半晌,最后也就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李嫣将二狗子教的太好了,长辈明明比自己还小两岁,却恭敬如斯。
这样的一个人,也一定会是个孝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