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心一颤, 没想到指挥使话说出来这么干脆。
“这怎么行!”李季直接站起来道。
指挥使早就预料到李季会是这样的表现,倒是很平静的道:“我且问你, 为什么大部分的好人,出生在好人家里头。”
李季没说话, 指挥使继续道:“因为他们打小耳濡目染, 有人教导他们是非对错, 让他们知晓善恶。就像是路上一个孩子拿弹弓打人,爹娘来了给孩子两巴掌, 从那以后孩子就知道错了, 不会再犯。”
李季想起了小土豆。小土豆从小就是个皮实的孩子,但因为是独子,所以颇为纵容。但每次他闯祸, 李金夫妻俩都会亲自带着孩子去道歉。过后小土豆淘气依旧淘气,但从来都知道的度。
指挥使又道:“这群孩子呢?我且问你,他们有几个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爹娘是谁?多半都不记得了吧。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可怜是真可怜, 可他们记忆里头,永远是这群畜生的嘴脸。你又怎么去保证这群孩子不会接受了他们的思想反而害了你?”
“可那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他们都是杀了……”李季有自己的底线, 从小到大因为辈分上占优,所以从来只有他教训人的份。所以教训起人来是挺狠的。可他从来不会涉及性命。
指挥使道:“许是我上阵杀敌救了,心也硬了。就算有十之一二的可能, 我也要斩草除根。避免因为一念之仁害死更多无辜之人。他们耳濡目染了畜生的行径,习惯了趴在街头买可怜不劳而获。加上他们身上被认为造成残疾,跟普通人不一样。你又怎么去保证他们以后愿意以自己的手脚去干活吃饭?又怎么去保证他们不会堕落到学那些人, 身为被害人长大以后学着害人者去抓孩子效仿来不劳而获。别忘了,这种事是一本万利!”
只需要抓几个无助的孩子,折磨些日子让他们不敢逃走,然后就可以让他们上街乞讨,利用路人的怜悯每日带来三百个铜板的收入。换做普通勤劳人,怕是一天也赚不到这些铜钱。
这也是那些歪门邪路的根本所在,因为利润,所以愿意冒风险!
李季从来不会接触这种恶心的事情,可是听着指挥使掰开了揉碎了的分析,他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就像指挥使说的那样,谁又能保证这群孩子都能好好的长大?
就算想尽法子让他们未来的日子尽量正常,把他们往正路上引,那又要付出多么大的心血?李季不是个不图回报的人,这群孩子可怜,但也是沉重的负担。
不光要承担起他们的未来成长,还可能要背负万一这群孩子走上邪路害死了别人,李季就是罪魁祸首之一。
李季嘴唇发白,指挥使也才到他会这般表现。道:“我知我说的话太过于狠辣。我也只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这群孩子怎么安排,我不会再发表我的意见。”
指挥使直接将自己摘出去了。不是没给出选择,只是给出了一个最为无情,但对未来最是安全干净的选择。李季显然没有那么狠的心。
所以指挥使说的等于没说。
吃过了早饭,指挥使带着手底下兵将那八个畜生用一根绳子牵山上去,家里头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开始有村里人过来打听情况。李季也没让下人拦着,谁进来都聊一会儿。
李季也是有心问问他们的想法,说不定一块想主意,能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结果当然是失望的,谁听了前后的分析都觉得事情难办。他们见识比李季还少,成天看着自家老人孩子种地就够消耗掉大部分的精力,剩下的闲聊个家常还行,这种事上头还真难出主意。
李季也不难为他们。这事儿难想辙,李季想起沈天湛,心里头有些犹豫。沈天湛现在孤身在京城,又是身负重任,向来是日夜操劳的。本来麻烦他的事情就够多了。这当儿子的,不心疼老人辛苦,还总麻烦人家,怎么说都是于心不忍。
当天晚上李季就翻过来调过去的睡不着,这群孩子何去何从,真的是件很头疼的事情。
二狗子心疼,帮忙出主意:“如果能找到爹娘,就送回去吧。找不到的就教他读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季叹口气:“也就这样了,多注意着点他们,尽量引导吧。小的孩子还好说,还能教,大点的十二三岁的,最容易定性。以后多注意点吧,若是真歪了,犯了错,那也是该进去就进去。出生不是人,可该为这些孩子负责的不应该是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可怜归可怜,但可怜不是犯罪的保护伞。他们从前的遭遇让人心疼,想让他们走出阴影,像个正常孩子一样,肯定是要付出十倍百倍的辛苦。而且这份辛苦能不能有收获,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到底是造化弄人。有的孩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生下来享受的都是最精致最好的,有的生下来就像是还债来的,打出生起就是厄运缠身,风波不断。
小时候李季总被说是命苦,算起来二狗子也是苦命的孩子。因为对比其他人能窝在爹娘怀里撒娇,他们二人必须自食其力。李季打小就开始照顾病重缠身的爹,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也没穿过新衣服。
二狗子更是如此,从怀胎的时候就受尽了指点,这是个姑娘未婚先孕的野种,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五岁的时候走失山林,打哪以后一直到下山,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餐。
很多人都看着二人光鲜,真正注意到二人小时候吃得苦的,又有几个?
“睡吧。”二狗子抱着李季,拍着李季的肩膀。
能够清楚感觉到二狗子的体温,李季心安许多。嗅着二狗子身上传过来的味道,没过一会儿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赶马车进城,去看那些孩子。昨儿一天吃的好,孩子们脸色瞧着好了许多。
瞧见李季来了,孩子们都要给李季磕头谢恩,李季受不起这个,忙把他们扶起来。
“在我这里不用客气,我救你们也不是为了图这个的。你们谁还记得自己家在哪里?我能安排人送你们回去。”
只是现在战乱刚过,就算记得住处,爹娘还活着,他们还能再原本的地方等着他们吗?
只有两个稍大的孩子说得清自己的住址,剩下的差不多从被拐走前都没人告诉是哪里人。顶多知道住的地方叫什么村,可全天下同名的村子多得是,又该去哪里寻找?
十四个孩子,只有两个有可能被送回去。剩下的住在大杂院里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排。
“你们过的还习惯吧。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那些对你们不好的人。在这里你们可以放心,我们不是坏人,更不会逼迫你们做那些事情。我会尽可能治好你们,只是有些人的伤太重,我无能为力。”李季让其他人回避,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孩子。
李季继续道:“这里永远不会饿肚子,也不会有人虐待你们。我知道你们很害怕,害怕我们跟那些人是一样的,或者害怕我抛弃你们。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有心对我好,我也会对你们好。”
这话说完,李季又觉得不稳妥,补充道:“我不是想让你们付出什么,其实我最大的希望,还是你们不要被那些畜生的心思影响了。你们存在的意义并不是跪在街头乞讨,也不是任何人赚银子的工具。你们可以为了自己活,给自己赚银子给自己买东西。你们的未来可以很精彩。而不是掌握在任何人的手里。”
李季看着每一个孩子的脸:“但底线是,你们走在正路上。而不是像那些人一样,以上海别人为前提,让自己得利。以后我会培养你们,你们如果有想做的事,也尽可以告诉我。但我把话放在这里。以后但凡你们有丝毫的歪心思,干一点犯法的事情,我会亲手送你们去监狱。但如果你们好好的过日子,我也会尽我所能,给你们正常人应有的生活。”
这样的话对于他们来说,可能还不能理解,尤其是那些自幼被抓去的,甚至都以为那些畜生灌输给他们的才是正常的。李季的这番话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对过去的一种冲突。
李季说完了,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了些:“你们有什么想问的,这里没有外人,尽可以说出来。”
孩子们面面相窥,相互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胆怯。
李季也不着急,就这么耐心的等着。过了许久,才有一直小手小心翼翼的举起,低声道:“我们不用出去要钱吗?”
讨饭,回去换取那一晚难吃的食物,是他们过去的全部。
李季摇头:“永远都不用。你们若是大一大,不想念书了,我可以安排你们去干活。干活能赚银子,赚来的银子就是你们自己的,随你们怎么花。在这个院子里,你们是吃喝不愁的。”
李季这样的话可以说是很明了了。只是对于这些孩子而言,李季所的这些话有的都是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瞧着他们依旧没什么活力的脸,李季真的觉得让他们回归正常任重而道远。
那两个说得出住处的,李季先派人过去打听一下,若是他家人还在,就找个好时候把人送回去,若是没有了,孩子就留在这里。
教书先生平日里头教导大杂院里的孩子够辛苦了,李季还是跟先生说了一番,让他受累再带一带这群孩子。尤其是稍大的已经开始定性的孩子,也许那些圣贤之书会起到些作用。
李季用的是这些孩子没念过书,还没启蒙,哗然跟旁的孩子一块念书会让他们跟不上进度。所以将旁边的房子租下来给这十几个孩子念书用。吃饭睡觉的时候还是在一块,上学的时候分开。
手动不了的,就训练他用脚拿笔,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能吃饱饭,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抱有任何反对情绪。不能说他们心里有没有不想学不认学的情况。或许在他们的心里,连“不愿意”这样的情绪也被抹杀了。
他们到底跟普通孩子不同。也正是因为这样,李季不能让他们贸然跟大杂院里的孩子接触的太近。他们之间不一样,不是歧视,而是事实。
大杂院里原本的孩子,瞧见残疾的孩子心理会有怜悯的心思。只是这份怜悯本身对于残疾的孩子也是一种刺痛。而残疾的孩子跟他们相处久了,也会发现自己的不健全,从而有了更多的心理变化。
所以,让他们吃住在一块,为的是培养感情,让这群心理被改变的可怜孩子逐渐回归正常,而不再一块学习,则是让他们相信他们各有所长。不放在一起对比,就不会有差距,也不会有落差。
李季跟先生聊了一个一下午,下午的时候看着孩子们吃完了晚饭才离开。
先去了一趟之前抓住那八个畜生的那个院子。屋子已经被烧干净了。这本来就是荒废的院子,原屋主逃难的时候搬走了。这八个人住进来,是跟这家屋主的一个亲戚租来的。
李季打听了一下,找到了那个亲戚家,给了二两银子作为补偿。那天晚上李季是气坏了,也是怕他们逃跑,放了把火震慑他们,房子点了不能不负责,李季也不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人。
其实对于亲戚来说,这个房子本来就是白捡来的。原主逃走的时候,时间太紧房子没卖出去,离开以后房子就算他这个关系较近的亲戚头上了。如今房子被一把火烧了,对他家没什么本事,又白得了二两银子。
李季当然知道银子不应该送到亲戚的手里,只是找不着原主,不做点赔偿,李季于心不安。左右他也不缺银子,他的生意红火着呢。
拐子的事情到了这里,算是有了结果。孩子找回来了,那半个孩子也被带上了山。以指挥使的手段,他们肯定不会好过。
李季解手了这些孩子,眼瞅着大雪又至,再度封山以后李季被堵在了村里。没法子进城去看店面生意,就心安理得的跟二狗子混日子等过生日。
三儿在城里呆了几天,就回家养伤了,本就是家里头的宝贝疙瘩,此时更是吧家里人心疼坏了。李季家里头不少补药,送去了些,往后就没再去看了。
左右不是特别亲近的人。从前李长发一家人厚道,出了事李季多伸手,现在事情都解决了,李季也没必要再多交集。
京城,永安侯府。沈天湛户部尚书走马上任,身兼双职的他再度成了京城的焦点。当然,大部分都是恨得牙根痒痒。
前些日子,那些前朝官还在战战兢兢,生怕某一日新皇不高兴了下令将他们满门抄斩。现如今他们一个个都被重启分配了官,心尖尖上的长子却要被压在京中做质子。
不愿意可以不当官,可有几个真的狠得下心就此真的一生布衣?官职想要,就必须舍得送出长子。谁都不愿意背负狠心卖子求官的骂名,这个锅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沈天湛这个出主意又升官的人头上。
当然,沈天湛也不甚在意。眼下他是新皇的亲信,未来的事情不清楚,至少眼下不怕什么。
小土豆是第一批送进国子监的学生。也表明了沈天湛并非损人利己,他推行这个规矩,他自己也在遵守。小土豆是个聪明人,从来没问沈天湛一句。而且对于小土豆来说,进入国子监,其实真的是一件好事。这普天之下,那里还有比国子监更好的老师?
沈天湛曾经关系不错的同僚被分到了李季所在的县城,临行之前特意找到沈天湛,二人喝了通酒。沈天湛将这些年在县里头的事情都跟他说了,也算是帮他熟悉县里头的风土人情。
临行之前,沈天湛书信一封,让他转交给两个儿子,同时,他留在京中的长子,沈天湛也会帮着照看。
李季生日的那天雪飘飘零零下了一天,天黑的时候也没见挺。李季跟二狗子去祠堂李季祭拜了爹娘,还探讨了一下晚上吃的菜。李季是绝对不会吃肉的,这一天他要吃素,二狗子也要陪他,二人素菜会的少,做多少怎么做,还真要好好的讨论一下。
李季是看着太阳沉下西山的,也是看着天上的乌云渐渐被彻底的黑暗吞噬。
当天上瞧不见光了,李季屁颠屁颠的跟二狗子一起搬了烟花出来,将一根柴火棍烧的火红,二人相互看一眼,点燃了捻子。然后退几步站到门口,眼瞧着绚烂烟花在雪化的映衬下在空中绽放,李季这边看着入迷,忽然感觉身边一动,二狗子跑进屋了。
烟花和二狗子相比较,显然二狗子更加重要,李季也跟进屋问怎么了,又瞧见二狗子端着两杯酒出来。
二人第三次的交杯酒。第一次在二人的洞房花烛,第二次在二狗子的生日。三次交杯酒,心情却是差不多的。
酒水碰到嘴唇,李季眯起的眼睛睁开,烟花下瞧着二狗子不太清楚。二狗子眉眼带笑,二人一饮而尽。
哪里是交杯酒,就是两杯温水。今天李季诞辰,不能接触酒肉。二狗子贴心的想到了这个,所以交杯有,酒没有。
贴心的让人心暖成一片,李季甚至没了去观赏烟花的心思。捏着还带着温热的杯子,伸手拉过二狗子交换了一个亲吻。
这么一个温暖如春的男人,叫他怎么不喜欢。
跟李季在一块生活的越久,二狗子身上的人情味就越浓。只是这份越来越接近普通人的转变,大部分只对李季。
二人的相处越来越像普通的夫妻。二狗子懂得越来越多,再也没有过一开始认识时候经常数显组合奇怪的句子,或是说不清楚不理解的事情。
二狗子很聪明,而对于李季的一切,二狗子接触过一次,就一辈子忘不了了。
新县太爷上任是在年前。李季跟二狗子过去见过。因为二人的身份是沈天湛的儿子,所以见了新县太爷也无须行礼。相反的,新县太爷面对他们的时候,也不敢有所怠慢。
新的县太爷上任,军队的权利就被剥夺了大半。没有的时候,军队可以肆无忌惮,但县官来了,若是军队还要占据主权,那就是居心不良了。哪怕是跟着新皇上战场奋勇杀敌有开国之功的,也要背负居心不良意图谋反的骂名。
原因很简单,君为上,见不得一点亵渎他权利的事情。同样的,他也忌惮着自己曾经的战将。他们能推翻一个王朝,也能推翻另一个王朝另立新王。
本地的将军不是个笨人,权利的这块肥肉,也必须拱手让人了。
新县太爷的意思是以后李季名下的店就不用交税了,毕竟他们都是官籍,不交税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季只道:“左右不缺那些银子。现如今新朝建立,不怕那些腐败的事儿,交上去的税款能正经进国库里头。说实话,我是乐的教的。大吴刚刚起来,这用银子的事儿肯定挺多。爹既然是朝廷大员,我们这做儿子的不能帮忙,总不能托后腿。您也无须客气,若是爹知道我这么决定,相信也会支持的。”
在新县太爷那里聊了好一会儿,揣着沈天湛的信坐着马车往回赶。二人是这县里的首富,此时此刻最像的,还是去那沈天湛从前的府邸里,在那冬日的暖房里种种菜。
来年依旧守着去年开垦的土地,种种田养养牲口。
不愁吃穿,爱人在侧。此生此世,再无遗憾。
李季挑起马车帘子瞧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年前,街道上恢复了热闹。
“年夜饭想吃啥?”李季问道。
二狗子想也不想:“土豆炖鸡。”
“我还吃我的泡菜炒肉末。爹是回不来的,咱们年货准备好了,下午安排驿站送过去,就当是一起过了。”
“他会回来的。”
“那自然,咱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