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结亲要行六步, 古称“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是到了如今, 民间一般也就只行四礼了,是纳采/问名、纳征、请期、亲迎。其中“纳征”, 即男家将送往女家,又称纳币、大聘、大定、过大礼等。
除了亲迎,也就是拜堂洞房当日以外,其余的都不如纳征重要或者说就是亲迎也不见得一定能比得上纳征。有些小门小户,婚姻嫁娶最重视的就是钱财,因为聘礼嫁妆谈不拢的好多呢!
不过到了周家和顾家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是和那些小人家一样为着一块尺头、一双鞋、一个金戒指, 还让媒婆跑来跑去说和商量, 甚至最后婚姻不成了。周世泽原先在太原的时候就写信过来金陵,说定了聘礼是哪些,顾周氏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不字, 这就算是成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一回纳征下聘就不重要了, 只是走个过场。实际上,这依旧是十分重要的。原先问名那一回送礼,就叫做下小定,这一回纳征就叫做下大定,小定之后婚姻不成常见,大定之后婚姻不成的却是少见了。况且这也关乎两家人的体面,什么叫做礼, 这就是礼了,有时候本身倒是不重要了。
因此晓得来人是来说纳征下聘的事儿的,顾周氏当即就十分在意起来。吩咐家里下人道:“这几日都十分警醒,等到姑爷家人过来,大家都要各司其职,弄出大方之家的样子,切莫让人笑话了!”
顾周氏想的清楚,虽然只是两个妈妈主事,但是那样的身份,又被派来做这样的事情,这两位妈妈恐怕不一般。至少人家在周世泽的后宅应该有位置,还能在周世泽耳边说得上话。
如今祯娘没得婆婆侍奉,但却不是说就可以全然随心所欲了。这不,这来的两个长辈就不是能够轻忽的。若是顾家让人觉得不好,这两位固然是不能让周世泽悔婚的,可是人家是周家老人了,可以作怪的地方好多着呢!
正如顾周氏正担忧周家两位妈妈的时候,周家两位妈妈也正担忧顾家这两位妈妈一位是周世泽的奶娘,也姓周,只是和周家并无亲缘关系,人叫她周妈妈。另一个是周世泽母亲在世的时候的管事丫头,本姓钱,如今年纪大了,人都称她钱妈妈。
这两人确实不简单,这周妈妈当年本就是孩子才满月就没了,被夫家休弃,这才卖身到周家做了奶娘。钱妈妈则是一生未嫁,三十岁的时候就自梳,发誓一声不离主家,照顾太太留下的少爷也就是周世泽的。
这两人忠心耿耿,照顾周世泽从小到大,十分得周世泽的尊重。原先周世泽没有娶亲,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她们两个管着打理的。就算不是‘正经长辈’的,这又还差着什么呢。若不是真的看重,周世泽也不会让她们来替自己下聘,这就是真当家人的意思了。
这两人原在太原,当初周世泽来金陵,她们还背后念叨过:“都是东边府里又作怪!不然少爷哪至于在家过年都不安生,还要大老远的避到金陵去!这也就是摆个亲戚长辈的谱儿罢了,也不想想当年自己做的那些事,竟还有脸上门!”
这话是周妈妈说的,钱妈妈则是道:“人家当年做得出,自然就是脸皮厚的,也就不在乎如今丢脸了。只是一条,虽然这事儿她们做的不对,少爷婚事哪里轮得着他们插手。但有一件是对的,少爷也快二十了,确实该讨个少奶奶来家了延续香火、主持中馈、照顾少爷。”
她们当时是这样说的,却没想到开春周世泽回太原就能直接与她们道:“我在金陵给自己定下了一桩婚事,已经小定了。”
之后还细说了顾家情况周妈妈和钱妈妈两个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才担忧过的事情就能有了结果。首先自然是高兴,毕竟这也是大好事不是。其次就是忧虑了,她们也是知道周世泽的脾气的,生怕他在这样的大事上靠不住一回。
好在晓得是安应榉保媒,这位是什么人,周妈妈和钱妈妈都是知道的,想来事情不至于胡闹。
只是担忧是免不了的,毕竟顾家情形摆在那里。祯娘是父亲早逝,又没得兄弟姊妹扶持,还是商户人家出身。商户人家出身还好说,真说起偏见来,周世泽还是卫所武官呢!周妈妈和钱妈妈本身就是苦出身,更不会在意这个了。
只是前面的就不好说了,虽然五不娶里只有‘丧妇长子不娶’即是母亲早逝的的长女不娶,这是因为这样的女子没得母亲言传身教,在行为举止为人处世上是欠缺一些的。但是没得父亲和兄弟扶持,也是一个硬伤啊。
两人不好去问周世泽,实在是这两个看着周世泽长大的长辈也知道他的脾气。既然是自己看上的自然是百般维护,她们两个去问,只怕他还觉得不耐烦呢。于是只好去问小顺儿,这一回小顺儿是跟着周世泽行动的,自然是什么都知道。
小顺儿懵懵懂懂,问及未来少奶奶是个甚样人,他立刻道:“我全跟着少爷,果然是见着了怪道少爷以前都不急着娶亲呢!原来是喜欢少奶奶这样的!少奶奶生的真是好看诶,原先只是远远见了一眼少爷就说要讨少奶奶做老婆,也是果然让少爷讨着了!”
之后他还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滔滔不绝倒是滔滔不绝了,却没有一句在点儿上。周妈妈和钱妈妈听来听去也只知道了未来少奶奶是个大美人,至于别的是一概不知的。
为这个两人不晓得担忧了多久,直到去岁年末周世泽又与她们商量起和祯娘的婚事。倒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让她们替自己去金陵下聘。他自己不是正无法前去么,这样两人就得了几回可以亲自来金陵见一眼。
来的时候是存着考查的意思,就是要知道这顾家有什么不好的。或者少奶奶性子软弱立不起来听说江南女子大多是水一样的性子!这可不成,要在九边生存下来,当一个常常打仗的将军的妻子,自然要有沙土地里杂草一样的坚韧。
或者少奶奶性子太过强势要知道没了父亲在旁,许多女孩子年少当家,性子格外强势的。这也不好,自家少爷本就是一个爆竹脾气了,再来一个对冲的,这两人真的过日子,那可不是你能安生了。
又或者少奶奶就是空有美貌草包一个这也不稀奇,因为生的好,旁人容忍的多,只说有这容貌就能过好日子了。听了这话,是个没上进心的自然就废了。更何况寡妇带着的独生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也不嫌过了,所谓‘慈母多败儿’,最后会怎样?
若是少奶奶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那么两人就要想办法了,将来自然是要辅佐教导少奶奶,真就是一个不成的,最后也要想办法能负担的起周家。
然而真等到两人尽了顾家大宅,又有了另一重顾虑原来周世泽只说了顾家是做生意的商贾人家,至于有多豪富就没有多说了。两个妈妈想着,一个女人当家能有多大的家业,于是只当是最多中等商贾人家。
说起来山西什么不多,就是商户人家最多。随着如今沿海海贸越发兴盛了,即使有着边贸和江北钱庄生意支撑的山西商人已经不如百多年钱强势了,但依旧是数得着的商人群体。
但是真到了顾家,周妈妈和钱妈妈只见的这家人从大门起就是上下整肃的样子,这样的风范在太原只有几户人家才有罢了。所谓见微知著,看看下人教养,也就能知道主家教养。要是主家家风井然,下头出来的仆人也就是一样。若是个主子糜烂的,就不要指望家里朴素典雅了。
这时候正是正月里头,丫头们正穿着喜庆,都是带红的颜色,看得出来是府里一起做的一般的袄儿裙儿。只有一些看上去体面一些的丫鬟,身上有些不同,或者有件大褂子,或者在外头行走,是披着猩猩毡的。
只是无论如何都没得多少说笑的声音,大家都是小声说话,小声做事。偌大一个宅院,听得最清楚的竟然是鸟雀之声,由近及远,连远处花园里的也明明白白。两人知道这才是有教养的人家该有的样子所谓安享富贵,真正的富贵就是要安安静静的。
因为这样的人家只有大事,这里头一个惊雷,不知多少人就要跟着受罪的。于是下头的人都竭力保持着这种宁静,只求主人能永远安闲地度过光阴。寂静安谧是常事,‘朱门沉沉按歌舞’反而是少见了。
等到进了正院安乐堂,两人收敛了声气见了这院子的,也就知道此间主人何等不凡了。曾说过安乐堂最得意的就是房屋所用的木材特别,人家只求用来打家具的,顾家用来造房子。这样的气派,没有多少民间人家能有。
又见这里头走动的仆从更加出众不凡,两个妈妈就更不肯多说一句话了,唯恐丢了周家的面子。倒不是觉得自家配不上,只是到了这样人家,就就要竭力维护自家才是。不然露了怯,人家下头人议论起来,岂不是没脸。
等到到了安乐堂正厅前头,几个正在廊下喂鹦鹉的小丫头见了,立刻到门口道:“有客到了!”
周妈妈和钱妈妈到了正厅里拜见,不待看清楚格局,就跪下磕头道:“老身乃太原周家仆妇,拜见姑太太,给姑太太请安了!”
之前两人已经听周世泽说起过,因着顾周氏与周世泽祖上同出一脉,这一回不只是结亲了,还认亲了。所以这一照面,这两人就先以‘姑太太’呼之。
等到顾周氏连忙叫人去扶她们起来,她们这才抬头看清楚周围的详情。但见正位上坐了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一件老鸦缎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一条青缎棉裙,又有貂鼠围脖儿、狐狸手筒等。至于首饰倒是不多,只有几根玉簪、几个玉镯罢了。
这样看来似乎不甚显眼,但是因为都是真的好东西可是比所谓‘头上戴着黄霜霜簪环,满头花翠’之类更显得富贵了。况且人家寡妇身份,正是这样打扮才显得有礼。
顾周氏让两个妈妈坐,两个妈妈见这厅堂里两边正是各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忖度着位次,便在东边两张大椅上坐下了。
顾周氏先问了一回周世泽最近,又问了周家最近等,钱妈妈不说话,一切都是由着周妈妈应答。周妈妈一样样说完,觑着顾周氏的样子,又闲聊了几句,这才说起了下聘的事儿。
周妈妈十分郑重道:“这一回是家里少爷实在不能成行,这才托付咱们两个奴婢来姑太太家门下下聘,非是怠慢姑太太家大小姐的意思。少爷也说同姑太太书信说明过,姑太太是深明大义的,已经应下了。因此奴婢特来请问姑太太这儿是怎么安排。”
顾周氏十分和蔼道:“你们既然是代表周家来做这事儿,那就该是你们来说,下聘的事儿从来以男子家里为重。”
周妈妈却认真回道:“姑太太说的这话是一般情形,所谓卑不问贵,幼不问长。我们不过是家里奴仆,如何做太太的主。就是少爷论起来也是小辈,也是该听顾姑太太的呢!”
顾周氏脸上笑意越发厚了因为这两个妈妈身份特别,她也担忧过,只怕有这样两个,祯娘有了掣肘。如今见了真人,竟是在懂礼忠厚的两个,以后不只是没多两个菩萨,还多了两个帮手!
点点头,顾周氏笑着道:“既然如此我就拿大独断一回,日子是不用挑了一年好日子就是这些了,原先都是与世泽说定了的,按着原来的来就是。我记得就是二月初四罢!你们来的早了好久,我是再没料到的,于是出去做法事去了,险些怠慢了!”
“到了那一日你们就只管让刘媒婆领着来家里下聘就是,这件事就算是订下了。”
若是一般人家,这一步绝不会这样简单,非得媒婆在两家跑来跑去,跑坏几双鞋不可。也不只是为了聘礼的事儿,那些大户人家,都不会为了几两银子扯皮。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着来,譬如排场、譬如嫁妆,虽然不是纳征时候的事儿,但是这之前应该说清楚了。
到了这里,两家互相敬着,这些外头的事情都愿意以对方为主,互相推让。这样下来,倒是不争着自家做主,反而是多谦让对方。事情商量下来,只一下午就定清楚了,还都是和和气气的。
等到事情说完,顾周氏又留下两个妈妈说话,等一会儿再一起吃饭。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钱妈妈这时候道:“这事儿自然不该推辞,只是在这之前奴婢受少爷托付,有一件事要办。”
顾周氏十分意外,因问道:“却不晓得是什么事儿,若是我这里帮得上忙,就只管说来。”
钱妈妈恭恭敬敬道:“正是少爷托付了一箱子礼物让给带给顾大小姐,要亲自交给顾大小姐。”
这话说出来有什么不知道的,正是人家要见一见祯娘。一般的下人说这样的话只怕不好你凭什么呢,人家又不是给你做儿媳妇的,且没那脸呢!但是顾周氏如今已经晓得这两人不是刁钻的,便清楚这真是两个在主家身上用心的妇人了。不只是想做好分内事,还更操心一些细处。
虽然心里多了一点膈应,依旧是吩咐身边大丫鬟道:“你们让小丫头去宝瓶轩请大小姐,只说今日家里有客,是她表哥家里的老人。让她出来见一见,也是陪客吃饭。”
又同两个妈妈道:“这时候已经晚了,就摆饭吧,到时候席间交代礼物也是一样的。况且吃饭时候,也好让你们好好看看我家那个今后还要你们多多指点呢。”
顾周氏最后一句说的意味深长,颇有些你知我知的意思。
因为这件事,大厅里气氛便不如之前了,一时之间沉默下来,只是偶尔顾周氏和周妈妈应答几句罢了。钱妈妈则是一直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走动声,约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渐入最近,显然是往这边来了。
果然立刻见三两个妇人都捧着大红油漆盒,进这边来等候。只等顾周氏一句‘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去。顾周氏则是带着周妈妈和钱妈妈去了隔壁花厅原来那些妇人都已经在这放桌摆饭了。
桌上碗盘摆列,什么菜色自然不必多形容,凡是这世上有的珍稀,都是少不了的。周妈妈和钱妈妈两个依着座次坐下,只见这屋子一面临窗,另一面却是与另一间房子相邻。中间则是由铜钩上悬着大红洒花软帘隔着,里头样子看不分明。
这时候还不断有妇人鱼贯而入,这是依旧在上菜。只是虽然人来人往,却还是鸦雀无声的。正在上下默然之间,有一阵走动声过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姗姗来迟的祯娘。
她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锦裙,披着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粉光脂艳。身边拥簇着十几个丫鬟婆子,这时候过来,果然是声势惊人。
周妈妈和钱妈妈都立刻定睛去看她当然知道她就是顾家小姐,家里未来的少奶奶了。这时候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心里忍不住一句‘怪道’。只因祯娘生的十分颜色,两人心里再不疑惑为什么自家少爷心意那样坚定了,话说谁不知少爷立志要娶一个绝色呢。
直到祯娘近前行礼,两人该回过神来了,却不想因着近处看容光越发光耀,更是只能叹息。好一会儿,两人能够不再多看容貌,这才注意到祯娘的通身气派又是喜欢,又是忧虑。
只见祯娘在众人伺候中脱去外面那件氅衣,除去手筒。旁边有一个丫鬟,捧着祯娘的手炉站到了一旁。这才有人上前给她整理了一番衣襟领口,然后祯娘自在顾周氏另一边的下手坐了。
原先已经行过礼了,这时候等到顾周氏动筷子,算是用起晚饭来。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还有几个有体面的媳妇子立于案旁布让。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是鸦雀无声的。
祯娘在其间,真如一个冰雪仙子一般若说样子举动,全然是照着规矩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动作优美,最重要的是一点儿声音也无,无论是竹筷调羹碰盘碗、还是轻微咀嚼声。
祯娘这样规规矩矩的样子,况且通身有一种‘掌家风范’,显然是既知道礼仪规矩,性格沉稳,但是又有本事的那种女子。只是这样太冷冰冰了一些,以至于两人迷惑这样性子,将来与少爷可处得来?
然而这样的念头也不过就是闪念而过罢了,她们立刻想到这样的少奶奶真是再好不过了,竟是她们预想过的一样也没有。她们心知这样的少奶奶在,将来自家少爷再不用发愁了。
回所住的客店路上,周妈妈忍不住道:“你那时候怎么就着急说要见少奶奶?这一回还有好久要呆着,到时候常常去姑太太府上走动,迟早见得着少奶奶。何苦惹得姑太太不高兴想也知道,姑太太一定是把咱们当作那等刁钻奴婢了。借着曾经伺候过少爷和太太,如今拿起款儿来。将来告诉了少奶奶,让少奶奶心里芥蒂可怎么好!”
钱妈妈却笑着道:“这有什么的,重要的少奶奶。咱们以后是要天长地久相处的,我是个什么人,少奶奶不会不知道。最打紧的是晓得咱们少奶奶的品格,我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周妈妈跟着笑道:“如今见到了,觉得如何?”
钱妈妈道:“自然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