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糸十六岁那年是在长安城中度过的。倒不全是为了科考, 实际上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重建长安千羽门总部, 以及以长安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讯息网络。无论如何,两京之地都是最为紧要的。偏安东南的金陵城,得不到紧要的消息, 鞭长莫及。在两京让千羽门重新立足,才是她重建千羽门最关键的节点。
在长安这一年, 发生了诸多事。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她与颦娘在青云观偶遇秦臻一事。秦臻时常会去各大寺庙、道观祈福, 与住持论道, 用他的话说,是为了求心安。那日他来到青云观,却不知为何心伤过度, 以致气血翻涌, 晕倒在地。幸而得颦娘及时出手相助,才能很快好转过来。
在认出秦臻十来年变化的样貌后, 赤糸就明白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亲外祖父。她虽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秦怜, 可见到秦臻,孺慕之情却油然而生。秦臻本就中年得女,然而在丧妻后没多久,他又痛丧爱女,五十好几, 孑然一身。孤独的老人,让赤糸心中绞痛。她多么希望能与老人相认,能侍奉在他左右, 让他能安度晚年。可她做不到,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做到。她只能偶尔打着看望老人家病情的名头,带着些酒食、药材上门,陪老人家坐一坐,聊聊天。
在老人的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个热心肠的书生郎。听闻赤糸是来参加春闱的,他还用心指点了许多。可惜,赤糸并非要去考进士科,她只打算考明经科。考明经的目的,是她不愿太过靠近权力中央,也不愿让太多人知晓“沈绥”的存在。眼下她还有很多事需要在外处理,不可能时常留在长安一地。何况,进士科入官场,耗费的时间太长,她等不起。她需要一条捷径,能让她更早、更快地进入官场,又不至于太过引人瞩目。
在考完明经后,她甚至没有去查看榜单,她知道自己定然考上了。而紧接而来的武举,她亦是报名参加,轻松中举。其间,她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因而成绩并不突出。长安知晓她的人,也不过以为延陵沈氏这个陪居世族末席的小门阀,子弟本领平平,也就只能交出这样一份成绩单了。
翌年,恰逢是募兵制开始的头一年。京畿一带军府大量募兵,沈绥离开了久居一年的长安,带着明经科与武举的两份成绩单,前去投军。她的目的是想尽量靠近洛阳城,以便她可重新建立洛阳的千羽门分部,所以她分析募兵条口的隶属,特意择了一处最为可能调往洛阳的新兵营。不过事与愿违,她被分配入了怀州折冲府。怀州虽也在河南府辖内,可距离洛阳,却是很远。
那是赤糸第一次与颦娘、琴奴久别。她们是不能入军营的,赤糸只能让她们先行前往怀州城中安顿,而她自己则需想尽办法离开军队,进入怀州官场。
参军从政,是她必须走的路。其中的身不由己,她早有预料。但若不走这条路,将来重回长安,查明当年真相,实现她的抱负,将困难重重。千羽门毕竟是江湖组织,朝堂上的政事,千羽门几乎接触不到。她如若要查当年的惨案,不入官场,是断不可能的。因而她必须要入官场,而且还要做司法刑判之官,如此方得便利,而不会被怀疑。
独自一人在军营之中,她时刻绷紧神经,除却努力表现以求上司青眼,她还需要时刻警惕自己身份的暴露。好在她扮男子时日已久,很多习惯也算融入骨髓了,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出身份来。只是她每每遇上他人约她一起去小解,亦或去河边戏水冲凉,她都只能拒绝。不免总让人觉得她不近人情。
最险的一次,是怀州折冲府举办全军比武大校。那是个酷热的夏季,她的对手几乎都打着赤膊,可她却只能捂着深色的衣物。在与人比试枪法的过程中,她不慎被对手划破衣袖,露出了她右臂之上蔓延的凰涅纹。当日晚间,无数兄弟追着她,要扒掉她的衣物瞧看她的纹身。幸而她跑得快,后又有上官前来呵斥,那帮野小子才最终作罢。
事后,她请兄弟们吃了一顿酒,席上解释了一番她背后涅纹的来历,才总算化解了他们的好奇心。她说着涅纹是幼时体弱多病,一位道士要她纹上,以抵御疫病的。而实际上,这凰涅纹,是她十五岁时在茅山求学那年,由陈师兄,也就是昔年的“九龙涅”给她纹上的。琴奴也有纹身,在后腰附近,是八瓣金莲。她最初只以为纹身的目的是掩盖她们后背的大面积疤痕。而在许多年后她才明白,为何当年司马师尊会让陈师兄在她后背纹上凰涅纹。因为她是鸾凰血脉的继承者,仅存世间的涅凤凰,百鸟千羽之王。这一点,司马承祯很多年前就已然知晓了。
很多关于司马承祯的事,当年颦娘都有所隐瞒。赤糸以为自己后背的烧伤,是颦娘一力治愈的。其实并不完全如此,颦娘曾去拜访过司马承祯,向司马天师求助。治疗烧伤的很多药方,是司马承祯从道门珍藏的医学典籍之中取出,给与颦娘的。若不是有这些药方,恐怕赤糸与琴奴的烧伤,不会好得这么快这么好。而颦娘也并非故意隐瞒,而是司马承祯不希望赤糸与琴奴知晓,他只是让颦娘在两人烧伤痊愈后,带他们上茅山修习一段时间,算作药方的交换条件。
而为何司马承祯知晓赤糸的鸾凰血脉之谜,却又是不得而知之事了。
在军营中的赤糸,因为突出的能力,从一开始的一名普通兵士,升入都虞候,慢慢做到了都虞候副统领,又因为破获一起军器私吞大案,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开始专司司法断案之事。
那一年,她二十岁,按照男子礼,及冠成年。
那几年,琴奴与颦娘在怀州也并未闲着。千羽门的总部暂时落在了怀州城,琴奴代替军营中的赤糸,开始着手处理繁杂的千羽门事物。她比她的姐姐还有经商头脑,短短四、五年间,她将千羽门的业务扩大了一倍有余。待赤糸从军营回归,千羽门初步的全境网络已然整体建立起来,在呼延卓马、玄微子、从云从雨、忽陀等等千羽门精锐骨干的通力协作下,蒸蒸日上。
在赤糸归来后,琴奴还曾出过一次意外。由于打通洛阳西北的商路并不顺畅,琴奴曾亲自随一批货物往西,打算前去开拓门路。奈何途中遭遇关内一带最为厉害的劫匪,千羽门护持不周,货物损失不说,还差点害得琴奴命丧黄泉。危急时刻,琴奴似乎被激发出求生意志,她自从受伤后就未能发声的嗓子中爆发出人耳难以听闻的尖啸,引动大批惊鸟飞起,才让随后赶到的赤糸等人将她救下。
此后,赤糸才明白,自己的妹妹原来也有吸引鸟类的能力,只可惜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试验过一次后,除非万不得已的紧急之事,她再也不允许琴奴爆发这种尖啸了。
二十三岁,经由丁丰云举荐,赤糸被河南府尹萧谦萧子良任命为河南府司法参军,从怀州升官入驻洛阳。她自此在洛阳扎根,以东都为千羽门的总部所在,辐射全境。
此后的岁月,她几乎都在侦查案件之中度过。河南府的积年旧案数百起,几乎都是她凭借一己之力全部调查清楚。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苦主还是犯人,皆心服口服,无一有怨言。从那个时候起,她总算立足脚跟,开始着手调查当年太平公主府案的有关情况。奈何此案陈年时久,能够取信的证词证据早已如大海捞针,还有许多能够找到的证人似乎被幕后黑手刻意抹除,她始终未能有丝毫进展。
那些年,长安城中也发生了不少大事,其中就有与赤糸两位挚交好友切身相关的大事。就在赤糸被调往洛阳担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前夕,长安城爆发当朝皇后厌胜巫蛊一案。皇后被废幽禁,三个月后忧惧而死。皇后同族王氏被牵连甚广,诛杀连片,血雨腥风。她的挚友,王皇后独女,圣人唯一的嫡出——李瑾月,被召回长安。那个时候,李瑾月正在安西大都护府带兵,是河西军中的重要将领,案发后她被解除军中实职,除却一些虚妄无用的名号之外,剥夺一切兵权,奉诏回京问罪。这一路漫长,哪怕紧赶慢赶,当她赶到长安时,三月已过,她连亲生母亲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噩耗如当头一记闷棍,将李瑾月打翻在地,丧夫又丧母,兵权解除,长期软禁,单凭自己的力量,李瑾月恐怕再难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再次走入了她的世界。
张若菡。
远在怀州的赤糸,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无能。十多年了,哪怕她一刻不停歇地努力着,依旧对长安发生的几乎所有事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出事,她却连回去安慰一下都做不到。十多年了,她的梦想,她的抱负,真的都能实现吗?
然而随后传来的消息,几乎彻底将她击垮。
那封信,是她抵达洛阳后没多久接到的,发消息来的是千羽门长安舵主崔钱。写这封信时,看得出崔钱下笔之艰涩,就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告知门主这样一个难以启齿的消息。
晋国公主李瑾月,因昔年陪读旧友张若菡悉心照料,渐有好转。故而,对张若菡暗生情愫,每每张若菡前往看望,她必痴缠于她,举止暧昧,频频示爱。此事经由公主府内下人传出,磨镜丑闻已然传遍全长安。
那日,赤糸捏着这封信,反复读了良久。她望着信上字字句句,仿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噗”地呕出一口鲜血,喷在信纸之上,晕厥过去。
那日,伊颦与琴奴被她吓坏了,也因而终于得知她深埋心中那如海深沉的情感。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究竟是多么大的打击,恐怕只有赤糸自己才能切身体会。她们甚至觉得,那口血,是赤糸将自己的灵魂呕了出来,十数年的努力,或许那一刻在她心目中,已然化为飞灰,尽数消弭。
卯卯啊卯卯,我千方百计想要回到你身边,辅佐你实现我们当初的誓言。可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你让我还如何去辅佐你……我这十数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倦了,累了,伤透了。好几日她如行尸一般坐在廊下,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一如当年她遍体烧伤,在金陵老宅廊下的模样。一纸书信,将她打回原形,仿佛她挣扎着从深渊中爬出来,刚要望见曙光,就被命运残酷地一脚踢了回去。
如果,她们都不需要我,没了我,她们都能好好的,幸福地活着。我是不是……就不该再出现了。她如是想到。
莲婢……她呢喃着那个名字,在廊下啜泣。
琴奴做不了什么,伊颦也做不了什么,谁都无能为力,这个结,只有赤糸自己才能解开。琴奴唯一做的事,就是将赤糸的雪刀,递到了她的手中,告诉她:
【阿姊,你是雪刀明断,拿好你的刀,做出你的决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永远跟着你。】
数日后,形容消瘦的沈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提着刀重新站在了众人眼前。她说:
“该做的事情,还要继续做。有些事,我必须查清楚,有些人,我也必须去面对。一切都要做个了断,我不会有始无终。”
如若命运要将我打入万劫不复,我至少要挣扎到生命最后一息。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雪刀明断沈伯昭,奉诏入长安调查慈恩怪猿一案。
苍阙黄城恒立,十六载时光东流,火中涅,风雪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