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一行的马车抵达嵩山脚下时, 已经是五月十七日的午间了。白浩将他们引至少室山下后, 就遵从沈绥的命令,飞入大山之中,寻找沈缙的下落而去。沈绥在山下看到了大量的马匹, 有几个士兵留在山下看守马匹。她上前询问几句,得知李瑾月昨夜已经带着大部队上了少林寺。于是她将自家马车交与几个士兵看守, 带着张若菡、颦娘、无涯、蓝鸲和忽陀一路上山。
众人已然连着赶路一日两夜,几乎没有合过眼, 马车一路颠簸, 身子都要散了架,早已是疲惫不堪。但是谁也没有休息片刻,一日不将沈缙寻回来, 便是食不下咽, 睡不安寝。
沈绥、张若菡出门时甚至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模样, 在马车里好歹整理了一下仪容, 面色虽谈不上好看,但总归也是能见人了。琴奴虽被掳走,还不至于让她们彻底乱了分寸,披头散发如疯子一般。
攀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于张若菡这样身体娇弱的女子来说, 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折磨。除却张若菡,其余人都有武功的底子在,一口气攀上山并不在话下。于是沈绥干脆直接背起张若菡, 在前大步领路,忽陀、蓝鸲紧随其后,无涯和颦娘落在最后。颦娘游历山川众多,攀山对她来说本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年纪也不小了,却跟在几个身有武艺,心焦情切的年轻人身后攀山,不多时,也上气不接下气起来。忽陀便折返回来,背起颦娘,六个人互相扶持,以最快的速度上山。不久,她们终于看到了少林寺的山门。
山门匾额之上“少林寺”三字,是太宗皇帝的亲笔。而那一对朱漆大门,此刻正敞开,其内传来喧嚣声,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沈绥放下张若菡,张若菡用衣袖为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柔声问她:
“累吗?”
“不累。”沈绥摇头。
身后,蓝鸲、无涯、忽陀和颦娘都赶到了,众人在门口整理仪容,平稳呼吸,这才迈步跨入少林寺山门。
一入山门,就有两名看守山门的僧人上前来询问来意。沈绥道明身份来意,对方似乎来者不拒,引着沈绥等人往大雄宝殿而去。
他们路过殿前广场时,只见广场上汇聚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大多席地而坐,正在休憩。他们匆匆穿越人群,跨入大雄宝殿。香火气息立刻将他们包裹,金身佛祖垂眸怜悯地望向三千世界。张若菡一入殿,便合掌拜佛。沈绥等人也随她虔心拜了佛祖。平日不礼佛,情况危急才请佛祖相助,这怕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了。只盼佛祖大发慈悲,让他们将琴奴完好无损地寻回来。
大雄宝殿西偏殿之中,李瑾月、呼延卓马正跽坐于蒲团之上,与四位袈/裟披身的老僧对坐而谈。一见沈绥等人到了,李瑾月惊喜非常,忙起身,上前,一把抓住沈绥的手,使劲握了握。
“伯昭,你醒了,真是天可怜见。”
沈绥弯了弯唇角,道:“如果我醒来的代价是琴奴被掳走,那我还真想多睡一会儿。”
李瑾月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便知她情绪尚算稳定,不由松了口气。随后,她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张若菡。这是张若菡大婚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李瑾月抿唇,眼底流露出些许尴尬和自嘲,对张若菡点了点头。张若菡躬身回礼,神色平静。
“大郎!”呼延卓马也来到近前,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情绪。
“辛苦了,呼延大哥。”沈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打过招呼,沈绥上前,与四位大师见礼。为首的老僧是当代少林寺方丈住持——慧觉禅师,先代住持大师义奖禅师的大弟子。自开元十一年义奖大师圆寂,他便接任了方丈住持一职,至今已有六年。
他身后,分别是罗汉堂首座瑞光禅师、般若堂首座瑞泰禅师、达摩院首座瑞永禅师。少林寺以武入禅,三大武堂的首座僧人,都是武艺高强、佛法精深的禅宗大师。罗汉堂与般若堂专研拳、掌、手之武法。最为特别的是达摩院,因为一脉相承于达摩祖师,达摩拈花指天下闻名,他们于是专研指法。“拈花一笑”一词,本就是禅宗修行的奥义,所谓传道受业,皆在心领神会,无需语言文字相传。达摩将拈花变作武道指法,这便是少林拈花指的来历。
“方丈住持,那么事情便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行动起来罢。”沈绥与四位大师见过礼后,李瑾月说道。
慧觉禅师点了点头,偏头看向身后的三位首座禅师。
三大首座均合掌施礼,不紧不慢地起身,离开了偏殿。慧觉禅师请众人入座,添茶相待,清风明月一般淡然的态度,平息了众人心中的焦躁。
李瑾月饮了一口茶,对沈绥解释道:
“方丈住持已经同意派出僧兵,协助我们寻找那一群秘谍。早在我们上山之前,就有僧人在少室山下的某个山洞中发现了十来匹马,报与方丈住持知晓。方丈住持早就知道有外人闯进嵩山来了。之后我们抵达时,方丈住持派人下来迎接,他猜测多半有人要找上少林寺寻求帮助,却没想到,是朝廷禁军。”
“哦?那么那群人的下落可有头绪?”沈绥问道。
“根据僧人的判断,应当是往太室山那里去了。”李瑾月道,“这大山之中骑马不便,他们弃了马,只能步行,定然走不远。僧兵应当很快就能查出踪迹,我已经传令四方将领,让他们带兵封锁嵩山,他们逃不了的。”
“但愿如此。”沈绥叹了口气,她心中忧心无比,但是如今,也只能依靠大量人手来寻找琴奴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大概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了。
忽的感应到对面传来的视线,沈绥蹙眉望去,便见方丈住持慧觉禅师正微笑地看着自己。沈绥心中莫名,但是慧觉禅师却并没有开口言明的意思,于是沈绥也只能回以笑容。
“这位居士。”慧觉禅师的视线转向了沈绥身边的张若菡,他一眼就看穿了张若菡俗家居士的身份,张若菡立刻合掌,聆听大师偈语。
“你可要保重身子,日后,若非身康体健,可有苦头要吃。”慧觉禅师说道。
张若菡扬了扬秀眉,面露惊讶。但她也没有多问,只是躬身回礼,道一声:“多谢大师提醒。”
李瑾月一脸莫名其妙,却在这时,有一位传令兵匆匆跑了进来,道:
“报!有发现了!”
***
一阵剧烈的疼痛将沈缙从黑暗中唤醒,她只觉脑仁正寸寸撕裂,眼前的光芒让她烦操不堪。不由抬起手来,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头疼过后,她的第一感受便是嗓子间火辣辣的肿痛。这感受无比之煎熬,也非常熟悉,仿佛沙漠旅人已然数日无水过喉,嗓子里有烟火在熏灼一般。十七年前的大火之后,几年前她第一次发动群鸟呼唤之后,这种感觉都会缠绕她数月不绝。
接着,她听见了两个男子压抑却又情绪激动的争吵声。其中一个是太子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却听起来格外的深沉,乃至于有些阴鸷。这声音她也有印象,在她晕厥之前,她似乎听到了这个声音呼呵着手下将她带走。
“你们到底是谁?这和说好的根本不一样!”这是太子的声音。
“说好的?你还真以为我们与你有商有量了?李鸿,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那个深沉的声音颇为戏谑地嘲讽道。
此人竟然直呼太子姓名,沈缙有些心惊。
“不对,不对,五郎和八郎怎么会找你们来做事?这不对,这是阴谋!”太子似乎已经有些不相信现实了,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的。
“这当然是阴谋!太子殿下,你想与支持你的鄂王、光王一起演一出戏,好博取你父亲,咱们伟大的大唐陛下的欢心,我没说错吧。你们本想设计一出智斗含嘉仓谍探的好戏,好立下大功,愈发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博取出兵河朔的机会,立下战功,以站稳东宫之位的脚跟。你们收买了贺兰易雄,让他为你们安排一切。可是你们可知道,这是计中计,套中套,你们很早就上套了。此外,殿下,我好心提醒你,其实你数日前就已经反应过来中计了,那天你连夜填了你后院的池塘,还想派人灭口贺兰易雄。但是你没料到的是,你早已中了慢性毒素,红尾蜥,听说过吧,极易使人产生幻觉。你还记得你东宫那位明眸皓齿,俊美无比,被你抱上床榻的小内侍吗?他叫佟流儿。滋味很销魂吧。啧啧,你是不是觉得你的记忆有些错乱了?”
“呃……”沈缙听到了太子痛苦地呻/吟声。
“这个主意……这个主意是五郎出的,难道说五郎他!”太子咬牙说道。
“你说对了,太子殿下。去年,鄂王在游园途中被大石砸中以致性命垂危,差一点死去,这件事是我们的人安排的。此后,他昏迷不醒,他的母亲皇甫德仪遍访名医,想要治好儿子的伤,他府中出入的机会便大大增加。恰好,咱们的人中也有名医啊,而且妙手回春,治好了鄂王的伤。但是不好意思,咱们也不能空手替人治病,稍微下点药,让鄂王阁下为咱们做点事,也是应有的回报吧。”
“你!”
“含嘉仓里的人,我们早在数年前就已安插进去了,这件事就连贺兰易雄也不清楚。他还以为他真的是个人物了,无法无天起来。太子殿下,您不知道吧,贺兰易雄在您面前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他还是武惠妃的人,你们密谋的事,武惠妃其实都清楚。她就等着看你们的好戏呢。瞧你们选得好人,找这种人替你们办事,也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要我们给你们擦屁股,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这种人登上大唐皇位,也不知道要将这庞大帝国败坏成什么样子!”
太子气喘不止,沈缙甚至听到了颤音,他似乎已然气得发抖。
“太子殿下,你真的觉得你的父亲会将东宫之位易主吗?你真的太蠢了。就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皇帝陛下是有多么希望你能成才。他的长子毁容跛脚,已然不能登上皇位。你身为次子,就是最理所当然的人选。但他知道,自古皇位之争无比残酷,哪怕是嫡长子也有可能被人拉下来,何况你是这样一个无能的庶次子。你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的兄弟,谁不盼着你早日下台,他们好上位?但是你的父亲不希望骨肉相残,他要的是一个强大的,能够继承他皇位的继承人。他磨练你,扶持武惠妃与寿王的势力与你相对,是想看到你的成长和进步。你耍的那些小心眼,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吗?这一次,你要在含嘉仓审讯犯人,他又纵容了你,他见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是真的相信了这一次你可以做出点成绩来。你怎么不知道感恩呢?自己造的孽,再苦再痛,也得咽下去。你若还是个男儿,就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孬种样,恶心!”
沈缙听到了抽噎的声音。
“哼,可惜啊可惜,你这次已经彻底让你的父亲失望了。”
“你们……你们拿我去威胁父亲,是没有用的!大唐江山对他来说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该舍弃时,他绝不会手软。”太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拿你威胁?你错了,我们掳走你,没打算拿你威胁谁。”那人说完这句话,竟不再说下去了,他吩咐人将太子拖下去,沈缙只听得太子愤怒的嘶吼声和拖拽挣扎声,不久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沈缙沉默地躺在原地,只觉心中涌起一股无比悲哀的情绪。
大唐江山,真的后继无人了吗?
这时,一个声音,细如蚊哼,钻入她耳中:
“二郎,你醒了吗?”
沈缙浑身一震,睁开了双目,她才发现自己正枕着一个人的腿躺在地上,身处一处洞穴之中。而那个被她枕着,轻声呼唤她的人,正是千鹤。
沈缙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