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Chapter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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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盖乌斯心意已决,无法改变,咬牙转身离去。梅塞纳斯似乎还想挽留我,盖乌斯制止了他。我不免心寒,但此刻无暇细想,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

唯一能帮我的,只剩下阿格里帕。我找到他,恳求他派兵保护西塞罗与托连尼阿斯。没想到,他面色沉重地告诉我,托连尼阿斯已经遇害。

我深深吸了口气,稳定一下心绪:“那西塞罗呢?”

他颔首:“他不在罗马,目前应该还没事。”

我刚放下半颗心,只听他又道:“听说他在卡皮提附近的一座庄园里闭门著书。搜捕他的士兵已动身前往那里。安东尼对他的性命悬赏很高。”

“你能否派人保护西塞罗,护送他乘船去马其顿?”我祈求。

这是公然违背盖乌斯的命令,按照军法其罪当诛。但阿格里帕只是略做犹豫,很快答应下来,立刻召来士兵部署此事。他并不赞成这次大规模的公敌宣告,对西塞罗心怀敬意。

“我会尽我所能,保护西塞罗的安全。”他的语气郑重。我信得过他,这才略微放心。

我取过垫板,坐到椅子上,摊开信纸铺在膝头的垫板上【注1】。苇管笔蘸了混合油脂的墨水,写下一封短信,关于对盖乌斯把西塞罗列入公敌名单的致歉,以及建议他立刻动身前往马其顿,投奔在那里的“解放者”。写得太快,尖锐的笔尖在莎草纸的柔软纤维上留下参差墨迹。搁笔卷起信纸,封印之后,装进拴着两条穗子的长圆筒内,交给阿格里帕。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沉重。该如何面对艾蜜利娅?我承诺保护她的父亲,却未做到。

门廊处,奴隶们连忙跑上来迎接我,为我脱下便鞋,换上拖鞋。我挥开女奴碰上的盥手温水和解渴蜜酒,径自走入前厅。艾蜜利娅就坐在那里,见我归来,欲起身相迎。我连忙制止了她。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我咬咬牙,尽量让声音轻柔些:“很抱歉,我迟了一步。令尊去往至福之境了【注2】。”

她腾地站起来,紧闭的双唇中迸发出一声悲鸣。看着她整个人融化在悲恸中,我无能为力。她掩面哭泣,不发一语。

花了半日时间,终于安抚她去客房休息。然后,我示意奴隶去地窖里取出头榨的阿尔班葡萄酒。虽说孕妇不宜饮酒,但我太需要这个,在经历了刚才的一切之后。

餐厅里的壁画是特洛伊的毁灭。那座传说中的黄金与乳香之城,转眼覆灭。巨大木马的阴影下,被屠杀的特洛伊人倒在血泊中。鲜血由特别进口的西班牙红色颜料绘出,此刻看上去尤为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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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阿格里帕为我带来一封信,是西塞罗写的。年轻人凝重的神色,令我有不祥预感。果然,他低下头,嗓音低沉:“西塞罗拒绝保护。”

我一怔,接过那只封有鲜红火漆印章的厚纸筒,撕开火漆封口,展开信纸。西塞罗的字迹从容而庄重:

“尊敬的渥大维娅,感谢您为我的安全所做的安排和努力。对于公敌宣告一事,我也十分遗憾,尽管我已隐约预见到这一天终会到来。您的弟弟,终将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权力。

“至于我的生死,并不重要。当今乱世,太多人失去生命,我也不过将是其中之一而已。年轻时,我也曾与死亡抗争,不肯臣服于它。而现在对我来说,死亡更像一种温柔的召唤,像远游已久的水手终于望见故乡的海港。我不会逃离意大利。死在祖国的土地上,好过埋骨他乡。卡皮提是避暑胜地,夏季从西北吹来伊特西安风让人遍体生凉。如今虽是岁末寒冬,我也愿意在这里完成生命的收梢。

“现在,我正在再次阅读柏拉图关于苏格拉底的记录。有趣的是,苏格拉底被判死刑的罪名,与我相似:一,用言语毒害民众;二,不敬本邦的神。凯撒是罗马的新神,您的弟弟是‘神之子’。

“苏格拉底临终前,叮嘱学生给医药之神献祭一只公鸡。因为对他而言,死亡不是失败,而是治愈。最后,让我用苏格拉底幽默的名言作为结尾:我将死,你们活着;何者更好,唯有神灵知晓。”

放下信纸,我默默无言,难以避免地想起西塞罗在文章《论老年》中的话:“一个老人既不可能寻求死亡,也不可能延迟死亡,而只有当死亡降临时,去从容接受:对视死如归的人而言,没有可耻的死亡。”

他的确视死如归。罗马曾授予他“祖国之父”的荣耀,最终却把他判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对不少人而言,命运都是并不好笑的玩笑,而能像他一样从容以对的人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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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传来消息。西塞罗死在他隐居的庄园里。共和国的时代彻底过去。作为最后的守望者,他亦随之殉身。他的头颅与双手都被一名百夫长砍下,送到安东尼手中,邀功请赏。除了规定的赏金外,安东尼还额外奖赏了二十五万德拉克玛。

福尔维娅的复仇更加辛辣。她用自己的金发针刺穿西塞罗的舌头,然后把他的头颅和双手钉在广场上那个他发表公开演说反对安东尼的讲坛上,作为特别的羞辱。据说,前来围观这些示众之物的民众比以前来听他的演讲的人数还要多。

作为最著名的演说家,他的演说风格曾影响过许多人。他们用蜡板记录下精彩的词句,在他一段精彩的措辞之后报以热烈的欢呼,甚至有一批年轻人热衷于模仿他的一切,从演讲的手势、语调到托加袍的褶皱。现在,有人悄然哀叹,有人幸灾乐祸。

阿格里帕对此似乎颇为自责,因他没能救下西塞罗。我安慰他:“岁月销蚀一切,它磨钝耐久的耕犁的铧头,摧毁最宏大坚固的建筑。星空下的万物终将化作尘埃。此时此刻再有权势的人,即使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而已,就像短颈瓶上褪色的标签。后人或许还谈论他们,事实上却早已淡忘,他们并不了解这些名字背后那个真实的人。而文字最接近不朽。只要意大利的土地永存不逝,只要台伯河的水波不曾停歇,西塞罗的思想就能通过他的文章被后人了解。他会比我们都活得更长久。”

我不知这样的安慰对他是否有效,但我自己知道,血泊中开不出花朵,荷马的诗篇也没有永恒的芬芳。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与高尚绝缘,他们只关心食物与睡床。在我深夜的噩梦中,狰狞的屠刀悬空欲坠,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冥神普鲁托的呼吸如此冰凉,有什么缠绕在我的颈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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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罗之死,终于让安东尼大仇得报。公敌宣告终于结束。

血洗过的罗马城,像暴风雨过后的海港,处于诡异的安静之中。大多数幸存者仍心有余悸。但这座城市毕竟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恐怖宛如夜色般逐渐褪去,晨光照亮一条条街道,门扉一扇扇打开。热闹的喧嚣如水雾般升腾起来,在墙角的缝隙渗漏聚集,汇成溪流,溪流很快变为河流。死水重新泉涌,罗马复活了。

死者的财产被尽数拍卖,所得资金作为军费已经基本足够。但福尔维娅并不满足,她怂恿安东尼,抓住这个机会,掠夺更多财产。

于是,安东尼联合雷必达与盖乌斯,颁布了一道命令:要求罗马的一千四百名最富裕的妇女估计她们财产的价值,按照规定的税率缴纳财产税。若有人隐瞒财产,或做出虚假估价,处以高额罚金;凡告密揭发者,无论是自由民还是奴隶,皆予以重奖。

在罗马,还从未有过对妇女征税的先例。虽然福尔维娅与我也在缴税名单之中,但作为安东尼的妻子、小凯撒的姐姐,这道法令对我们形同虚设。因此,我没有太在意此事,直到利维娅登门拜访。

那天很冷,我几乎一直待在有热炕【注3】的暖室里。墙壁与地板都散发着热量,地上铺着柔软的垫子。墙角放着火盆,跃动的火光让室内一切都镀上一层不安定的金色。

司阍的奴隶前来通报,说有人前来拜访我,自称利维娅·德鲁西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很快我回忆起来,她是我在竞技场内观看马车比赛时遇到的少女。

在罗马,贵族圈子并不太大。我顺口询问克丽泰,是否有什么相关消息。克丽泰没有让我失望。她告诉我,利维娅刚与未婚夫完婚不久。其父利维乌斯是坚定的共和主义者,已经前往马其顿追随“解放者”。而他的女婿尼禄,更加谨慎中庸,没有做出这样冒险的选择,与新婚燕尔的妻子仍住在罗马。

但我与利维娅并无交情,她此时登门,很可能与对妇女的征税有关。最近有好几名贵妇登门拜访,希望我向盖乌斯求求情,免除或降低对她们的税收。我一概婉拒,后来索性称病不见。她们见我如此态度,也就不再来了。现在,利维娅前来找我,莫非是仍对我心存奢望?

我当然可以把她拒之门外,但那次马车竞赛时,她令我印象深刻。我想了想,还是吩咐奴隶领她进来。

不一会儿,她走进暖室,向我问候致意,并卸下御寒斗篷。我请她坐下,闲聊了一会儿。

她正在火盆上暖手,指尖在炭火映照下几近透明。借着火光,我仔细打量她。她姿态端庄,穿着一袭蓝色斯托拉,衣料在肩臂处以别针固定,形成柔软的褶皱,宛如轻微摇荡的海水。长发在颈背上盘成发髻,灰色的眼眸平静地审视着世界。

她的年龄并不比克劳迪娅大多少,比起后者如索尔般的美貌,她只是昏暗的露娜【注4】。但她远比克劳迪娅更通人情世故。

她的言谈看似并不刻意,却如夏夜月光般令人愉悦,恭维我也是不着痕迹。我故意不接她的话,有时甚至直接反诘她。她的应对非常完美,让我想起了幼时母亲对我进行的训练:母亲带着我在花园中漫步,每到一片花丛,我就必须开启一个新的应景话题。这样,即使是遇到了不善言辞或刻薄挑剔的人,也能把谈话进行下去。

随后,利维娅进入正题,果然开始说起对妇女征税一事。这在我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她能把话说得如此悦耳动听。她援引了一百多年前罗马妇女集体抗议奥庇安法的事件【注5】,透露出这样的意图:她希望组织罗马上流社会的妇女,向三头同盟提出公开抗议。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柔弱少女,竟有如此大胆计划。其他被要求纳税的人,不过是希望自己能被豁免。而她的目的是争取所有人的权益。

“你想进行公共演说?”我直接问。

“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但会支持霍腾西娅。”

“霍腾西娅,演说家霍腾修斯的女儿?”我挑眉。

她点点头:“她的演说词已经拟好,如果您有兴趣过目的话。”

说着,她把一卷纸递到我面前。我看了看演说词,写得很老道。

“我猜,这是你为她写的?”我问。若是霍腾西娅自己写的,她会亲自来找我,不需要由利维娅转交。而且,我认识霍腾西娅。虽然她的举止和仪态有一种老式的端庄,本身却资质平平,像一汪淡而无味的泉水,没有继承其父的丝毫天赋,写不出这样的东西。

“什么都瞒不过您。”利维娅微微一笑。

看来,眼前的少女才是这次事件的主要策划者,她选择霍腾西娅作为她的代言人。这是个不错的选择:霍腾西娅年龄适当、出身尊贵,且品行端正、与人为善,无可指摘。而利维娅虽然同样出身尊贵,但年龄尚小,而且父亲是如今罗马当政者的敌人,更不宜抛头露面。

另外,霍腾西娅的父亲在世时,是当时最著名的演说家之一,与西塞罗是朋友。这也可以提高人们对她演说的评价。

“看来你都安排好了。那么,你认为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呢?”我直截了当地问。

她也简洁地回答:“希望您能帮我们获得公开演说的机会。我们的计划:明天下午,在元老院议事大厅,由霍腾西娅代表我们,进行公开演说。”

明天下午在元老院,盖乌斯与安东尼会商讨一项法案的内容。届时会有大量围观的民众。利维娅把演说定在那里,必然会引起关注。但问题在于,除了维斯塔贞女,极少有女性拥有公开演说的机会。如果霍腾西娅要求演说,一定会被盖乌斯和安东尼拒绝。

“所以,你希望我让小凯撒准许这次演说?”

她颔首:“这不仅是我的请求,也是其他很多人的。比如,这两位女士都托我把她们的信函转交给您。”

我接过她递来的两份信纸。写信人分别是西塞罗的遗孀与艾蜜利娅,她们都表示,希望我支持霍腾西娅的演说。这下子,我不得不答应了。毕竟我对两位逝者心怀歉疚。

“看来,我必须帮你了。”我缓缓道,“但我帮忙的原因,不仅是顾及两位逝者,也是因为我欣赏你。”

她能想到利用我的愧疚,除了聪明,也非常大胆。而对我来说,何不把这样的人变为朋友?

“能得到您的赞誉,是我的荣幸。”她的语气不卑不亢。

其实,我答应帮她,还有一个私人原因:公敌宣告一事,让我感觉自己对盖乌斯彻底失去控制,这是无法接受的挫败。我必须赢回一局,即使事情本身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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