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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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上,盖乌斯与我相对沉默,直到空中飘起小雨,雨丝吹落到我身上。盖乌斯倾身过来,先关上我这一侧的车窗,然后才关上他那边的。我没法再假装注视窗外景色,只能回过头,不出所料地发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为何一定要娶克劳迪娅?”我问。如果只是联姻,也可以娶雷必达妻子的侄女。

“她是福尔维娅的软肋,以后可以加以利用。”

果然,她只是他的特洛伊木马。

“那么,你与安东尼的同盟不会长久?”

“不会。”

“你打算何时与他分道扬镳?”

“不可能等太久,但也不会太快。欲速则不达。【注1】”

我不禁想到曾经凯撒与庞培的同盟。庞培娶了凯撒的独生女,但他们依然最终兵戎相见。盖乌斯与克劳迪娅的婚姻,不过是缔结政治同盟的砝码。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同情那个少女。她温柔而徒劳的爱,就像是在神灵也不知晓的祭坛上焚香献祭。

“她是真心喜欢你。”我轻叹,想起她最后诵出的萨福的诗句,“你喜欢……”我本想问他是否喜欢她,但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当然不喜欢她。

“我是说,你喜欢萨福的诗吗?”我改口问。

“她有的诗还不错。”

“比如?”

他的声线平静而柔软:“萨福向维纳斯祈祷,让女神帮她获得她所爱的女子。女神应允道:‘现在她逃离你,不久她将追逐你;此时她拒绝你的赠礼,很快她将送出礼物;目前她不爱你,但她的心即将因爱而燃烧,虽然这并非出自她的本心。’萨福渴望实现这一切。”

我没想到他喜欢的是这首诗:“所以,你的理解是:她并不在乎对方是否真心爱她,只要能占有对方?”

他颔首:“可以这么说。”

是的,萨福并非一个温柔敏感的恋人。她谈论爱的方式更像一种占有,有时爱甚至成了残忍的折磨。当然,克劳迪娅那样的单纯少女不会这样看,她们更关注那些婉转的辞句、悦耳的音律。她与盖乌斯注定是完全不同的。

念及于此,我的心彻底平静下来,就像走进阳光和温暖,等待已久,也理所应当。

轻松下来的我,终于有了玩笑的兴致:“你猜,我最喜欢萨福的什么诗句?”

他摇头:“我不知道。”

我诵出诗句:“当然,我爱你。但是,如果你爱我,娶一个年轻女子吧。我不能忍受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在一起生活:我老了。”萨福年老时,就是这样拒绝了年轻男子的求爱。

我原本只把这视为一个玩笑,但盖乌斯认真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怎么可能离开你?”我笑起来,并未在意。

他像一只猫般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把头埋在我肩上,任由我轻轻捋过他柔软的卷发。亲情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就像一座桥把河流的两岸连为一体。

梅塞纳斯曾对我说,军团里很多军官勇于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却畏惧不苟言笑的盖乌斯,求情都会去找阿格里帕。众人面前令人敬畏的小凯撒,只有在这时才像个孩子。

那时的我,对于命运的安排还全然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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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乌斯的订婚并没有使他与我的感情降温,反而成了催化剂。那时的我像是热恋中的愚蠢少女,何其盲目,忽视了许多线索。那段时间留下的回忆,只剩下浴室里油膏的清香、花架下的软榻、诗歌卷轴、盛满石榴的银盘,以及发生于门廊与床榻之间的交谈与轻吻。每一天都成了一个节拍,时光绵延成轻缓的乐律。

就在那段时间,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最初,我变得容易疲倦,睡眠时间延长,但我并未在意。平常爱吃的菜肴,忽然间开始令我厌恶。我以为是厨房里的奴隶做坏了菜,还处罚了他们。直到我吃了一枚橄榄就觉得恶心,克丽泰小心翼翼地指出:“您也许是怀孕了。”

克丽泰孕育过孩子,在这方面有经验。我半信半疑,召来稳婆询问。稳婆在询问我的情况后,确认我的确怀孕了。她立刻恭喜我,但我无心庆贺,吩咐克丽泰给了她一些钱,把她打发走。

她离开后,忧虑令我有点坐立不安。最近这段时间,我与马塞勒斯相处的时间很少,同床次数屈指可数。孩子很有可能是盖乌斯的,而这个秘密绝不能曝光。

在蛮族人看来,罗马人的社会风气非常矛盾。一方面,这里对各种神灵与思想都很宽容。如今的罗马人对性从不避讳,有种成熟的优越感:妓院是纳税的合法产业,离婚再婚司空见惯,贵妇人私通生子也不会令人大惊小怪。但另一方面,罗马人对某些问题难以容忍,乱/伦就是其中之一【注2】。不仅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之间不可发生关系,收养的、没有血缘的关系的也不可以。这在埃及人和雅典人看来,未免过于保守。

对此,盖乌斯却似乎全无忧虑。他神色平静,语调一如既往地冷静而肯定:“不用担心。”

我用指尖捋了捋他柔软的发丝,像他还很小时候那样:“这种事情若是曝光,会毁掉你的前途。”

“无需担心,我不会让它发生。”他把我拉得更近,把头埋在我颈项间嗅了嗅,语声如微风拂过我的耳畔,“我保证。”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太过温柔,温柔得似乎不真实。灯光下,他的肌肤宛如用浅色琥珀雕琢而成,头发是浅淡的金色。

在大多数罗马人看来,夫妻双方的“种子”在女方体内结合,由此诞育胎儿。我不知自己腹中孕育的孩子会不会肖似盖乌斯,有这样金色的发丝与冰蓝的眼瞳。

我想了想道:“为了避嫌,最近我还是多待在马塞勒斯身边。”

他沉默,没有反对。一丝我辨不清的神情从他眼中掠过,像一小团水雾消失在火焰里。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疏远,但怀孕之后,我很难再继续维持隐秘的幽会。如此生活,就像古希腊人写作密函的方法:普通的生活就像一封普通的信件,内容无关紧要;而两行字迹的空白处,用特制的墨水写下隐秘的内容,收信人撒上碳粉才能看见。秘密的禁果纵然甜美,却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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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怀孕的消息告诉马塞勒斯时,他很开心。这让我松了口气,又深感愧疚,但不能表露分毫,只能花更多时间陪在他身边。

由于我对青涩的酸味果实产生了兴趣,稳婆判定我处于怀孕的第二阶段,“喜鹊期”【注3】。为了稳定胃口,我本该被断食一天,但那天到傍晚时我就忍不住说饿,还是马塞勒斯劝我吃点东西。作为孕妇的我面对的通常是一些易于消化的食物,例如粥和煮软的鸡蛋。所有被医生视为“不健康”的食物都成了禁忌,这让生活失去了不少乐趣。至于紧身内衣,我穿了一天就放弃【注4】。

马塞勒斯似乎对此特别紧张,毕竟他的前妻就是死于难产。这并非杞人忧天,每年都有许多年轻女子死于分娩。但我必须呈现出镇定的样子,以免更添他的忧虑。

涂油室里,阳光照在贴着大理石的墙面,一片融化似的金色。从浴室里飘来的水气氤氲着香膏的白檀气息,以及嘶嘶的蒸气声、叮叮咚咚的水花溅落声,令人放松。

宽衣之后,我趴在软榻上,让克丽泰为我作有益于孕妇的按摩。她取来银水罐和毛巾,把水倒进盆里。先为我擦拭过身体,然后,她在浅口杯中盛了一些玫瑰油和柠檬汁,涂抹在我的颈背、肩膀和大腿外侧。其实我更喜欢香柏油,但据说孕妇适合玫瑰油或初榨的橄榄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克丽泰的揉捏下逐渐放松。

马塞勒斯走进更衣室,在一旁注视着我,仿佛我随时可能消失。他总是对我充满温柔与善意,尽管是用大人对孩子的方式。

静了一会儿,我开口安慰他:“不用担心,我的家族史上很少有不受波斯忒威塔女神【注5】赐福的例子。”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玛塞拉跑了进来,脚踝上的银铃响个不停。她快三岁了,虽不是我亲生,但我早已把她视如己出。她生性活泼,会趁嬷嬷不注意时,撩起裙子去追逐一只蜥蜴,把她鲜艳的衣料弄上泥污。

“爸爸,妈妈!”她像刚学会奔跑的小马驹,扑进父亲怀中。比起我这个耐心不足的母亲,她明显更喜欢脾气温和的马塞勒斯。

虽然马塞勒斯一向信奉冷静理智的斯多葛主义,认为人间一切生老病死都只是遵守大自然的法则而已,但有一次玛塞拉病了,他连续几晚失眠。

而我们的女儿,她看上去永远那么无忧无虑,让人想起可爱的小狗或小鹿,抑或所有惹人喜爱的小动物的特征。但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不免孤单。

我问她:“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弟弟或妹妹,好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态度非常抗拒:“不,我不要!”

“为什么呢?”

“有了弟弟妹妹,你们就不会这么爱我了。”她皱着小脸,可怜兮兮的样子。

“不会的,我们依然会很爱你。而且,你的弟弟妹妹也会爱你。你将得到更多的爱。”我不禁想起幼时,我曾嫉妒过盖乌斯,但现在,我感谢诸神赐给我这样的弟弟。

她歪着头想了想,终于点点头:“好吧,那我想要一个弟弟。”

“为什么要弟弟,不要妹妹?”

“妈妈有执政官弟弟,我也要弟弟。他以后做执政官,我就是执政官的姐姐。”她抿嘴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

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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