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院对这新的“三头同盟”毫无办法，只敢私下里偷偷骂这三人是野蛮而强/暴的普洛克路斯忒斯【注1】。失去军队的保护之后，议员们不过是一群软弱无力的肥羊。强者能够做他们有权力做的一切，而弱者只能接受他们必须接受的命运，这是希腊人早在“弥罗斯对话”【注2】时就明白的道理。

在盖乌斯主动辞去执政官一职之前，他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撤销了对安东尼的公敌法令。于是，安东尼又重新回到罗马，不仅获得了合法身份，还是目前整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很快，他就恢复往日的奢侈作风，如酒神巴克斯般在罗马度假。当他邀请我们到他的郊外新居做客时，这点显而易见。

这处宅邸并不比凯撒的旧宅大多少，但奢华程度远远过之。据说他尤其热衷各种佳肴珍馐，每天都有大量吃剩的肉类被扔进河沟，喝的都是四十年以上的陈酿美酒。宅邸里的餐室多达九间，每间餐室配有不同风格的陈设、餐具和特定的奴隶班组。只要他确定在哪个餐室用餐，以及用餐人数规模，奴隶们只用极短时间就能备妥全套的美食，契合餐室的主题风格。

当我和盖乌斯穿过绿廊进入列柱中庭时，只见石阶下流水潺潺。中庭被二十根彩色柱顶的赫耳墨斯雕像柱环抱。沿四周的列柱安放着十二尊喷水雕像，以及八座接水的水盘。

时值晚秋，罗马城中的花卉已不多见，而此间的大理石花架被许多花篮装饰。从埃及运来的番红花、百合、茉莉与剑兰，以应季的干燥松球为点缀，在被丝绸悬挂的篮子里安排成平衡的色彩【注3】。为了驱散寒意，庭下还设了几只盛满炙热木炭的炭盆。

女主人福尔维娅出来迎接我们。她如女王似的，由奴隶簇拥着，在一个最佳位置站定，让光线正好能从身后照亮她。她身穿红宝石色长袍，搭一块在右肩固定的披肩，附以精巧的胸针。整个人散发着乳香和肉桂的芳香。

近来她的衣着打扮风格被达官贵人的家眷争相模仿，成了罗马城中新的流行。看着她，谁也想不到这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第二个儿子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中，由两名希腊保姆带着。

其长子已经三岁了，跟在母亲身边。这个小家伙还有点婴儿肥，但明显继承了父母双方的外貌优点。他穿着一件与其母衣着同色的衫子，上面绣着密密层层的金线，有点波斯风格。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这衣着未免太累赘。跨过门槛时，他不小心绊倒，跌在地上。令我意外的是，周围的奴隶一动不动，没人扶他起来。

“自己站起来。”福尔维亚的嗓音如一股冷气掠过。

小男孩明显在忍受疼痛，眼睛里蓄着泪水。但他还是试图自己爬起来。

她这样的态度，不免令我想起已经过世的母亲。她对她的儿子，就像母亲曾经对我。

我不免有些同情，上前扶了一下这个才三岁的小孩，帮他起身。他仰头看向我，像一只紧张的小鹿，伸着脖子来嗅陌生人的手，准备随时跳开。但他终是没有拒绝我的帮助。

当我抬起头时，发现福尔维娅正盯着我，带着敌意的目光仿佛在警告：别多管闲事。

想到来之不易的同盟与和平，我咽下了未出口的话语。看得出来，福尔维娅仍对盖乌斯和我心存芥蒂，没什么好脸色。但同盟之事木已成舟，她也没法公开表示不满。

所幸，安东尼和雷必达的出现转移了注意力。作为从小的至交好友，他们最近形影不离。这对我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曾想过如何离间他们，但最终发现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奏效。雷必达对安东尼的忠诚堪比阿格里帕对盖乌斯，是难以动摇的。

三岁的男孩向安东尼扑上去，投入父亲的怀抱。安东尼一边笑着捞起男孩抱在怀里，一边示意奴隶为他斟一杯酒。男孩伸手揽住父亲的颈项，开心地尖叫：“爸爸！”

福尔维娅立刻厉声纠正：“是‘主人’。”【注4】

安东尼却不介意这套繁文缛节：“我的小安提勒斯【注5】，你又重了。”

男孩咧开嘴笑：“我长大啦！我们来玩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打仗的游戏。我要像爸爸一样，当英雄，当将军。”

安东尼大笑起来：“你知道打仗要做什么吗？”

“杀掉敌人。杀掉很多很多的敌人。”

安东尼把孩子高高抛向空中再接住。男孩兴奋地尖叫。

“如果你想杀掉很多敌人，不一定要打仗，不一定要成为将军。你可以在罗马做这件事，无需踏上战场。”安东尼笑道，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预示着为期不远的公敌宣告，“现在爸爸有事要做，让奴隶先陪你玩吧。你的木剑和小皮甲还在吗？”

孩子点头。安东尼放下他，揉了揉他的头发，示意奴隶过来。一名年轻的男奴过来抱起孩子。男孩温顺地靠在奴隶肩上，任由自己被抱离这个成人世界。

奴隶捧来银酒杯和盛满葡萄酒的酒瓶，为主人斟酒，并按照季节掺入凉水【注6】。安东尼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随即伸出臂膀，搂住妻子的腰。福尔维娅笑意灿烂。对她而言，没有安东尼的生活大概就像没有阳光的土地，而此刻阳光普照。

但我注意到，雷必达似乎皱了一下眉。我回忆起来，好像他一直不太喜欢福尔维娅？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终于，安东尼转入正题：“渥大维，你还没订婚吧？”

现在，罗马城中绝大多数人当面称呼盖乌斯时，都会称他为“凯撒”或“小凯撒”，而安东尼依然称他为“渥大维”。他没有反对，平静地给出肯定答复。

“那么，为了巩固我们的同盟，我和雷必达愿意给你提供一位妻子。他妻子的侄女赛维莉娅，出身高贵，是个伶俐的小美人，尚未婚配……”

盖乌斯罕见地打断对方的话：“抱歉，我已有意中人。既然现在要巩固同盟，请您成全我们：把您的养女克劳迪娅嫁给我。”

安东尼还没说什么，福尔维娅先道：“恐怕不行。克劳迪娅已经订婚。”

但我们都知道，订婚本就不具有法律效力【注7】。何况，以安东尼与盖乌斯如今的权势，毁掉一桩订婚轻而易举，谁敢反对？福尔维娅这么说，不过是不想把女儿嫁给盖乌斯。

“我没有订婚。除了小凯撒，我不会嫁给任何人。”一个柔和而坚定的声音传来。

没想到，克劳迪娅出现了，像黑暗中的一束光，让所有目光汇集到她身上。雪白的斯托拉在风中浮动，蝉翼般的头纱拂着她的颈项，让人想起黄金时代阿卡狄亚的少女，天然无瑕。

福尔维娅被女儿当面顶撞，脸色很差。我能看到她唇上未出口的叱责。安东尼倒是不介意，肩头耸了耸：“果然啊，爱情这东西无法逃脱。丘比特那家伙是最折磨人的。即使神灵也无法在爱中保持明智【注8】。”

盖乌斯微笑：“您的女儿是罗马的珍珠。”

“是啊，太多的美人只是空空如也的蚌壳，而克劳迪娅是真正的珍珠。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怎么能违抗天神的意志呢？”说完，安东尼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会突然反对。但我没有。

“那真是太好了。能娶到您的女儿，是我的荣幸。”盖乌斯道。克劳迪娅的表情像被烛光点亮。

福尔维娅咬着嘴唇沉默，似乎克制着自己。

安东尼提议：“明年克劳迪娅就十五岁了，正是适婚年龄。不如先把婚礼时间订下来。”

“那就定在明年吧。让祭司占卜，挑选一个良辰吉日，我将迎娶您的掌上明珠。”

“好久没有这样的喜庆之事了。”安东尼兴致勃勃的样子简直有点孩子气，“罗马人经历了不少动荡，正需要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在我们出征之前。”盖乌斯补充。

“是的，在出征之前。”

在马其顿和叙利亚，布鲁图斯领导的“解放者”们正以共和之名招兵买马，扩充兵力。他们已平定小亚细亚，势力不可忽略。明年盖乌斯与安东尼将会合力出征，讨伐这些“解放者”。这场联姻最大的意义，就是向世人表明，这两个昔日的敌人如今协同一致，同时也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克劳迪娅，来见见你的未婚夫。”安东尼笑道。

她含羞低头。长发盘在后面，一垂首便露出洁白的颈背。盖乌斯抬起她的右手，吻了吻她食指上的宝石戒指。两人目光相触时，她的睫毛颤动着，脸上浮起绯红。

“如果你来，我将缝制几只新的枕头，让你休息。”她轻声诵出萨福的诗句，关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