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女王 46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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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llregina 女王 46b.c.

女人成为领袖。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注1】

翌年,第三次任执政官的凯撒,正式宣布调整历法。新的历法以他的氏族命名:儒略历。【注2】

之前,历法季节与实际季节之间,相差了近三个月。为了调整,这一年,罗马人多出了三个月的时间【注3】。民间流传着凯撒改历是受埃及女王影响的说法,人们把这多出的三个月戏称为“女王月”。

虽然人们对此津津乐道,我却难以感到轻松。一次,又听人提起此事,我忍不住语带嘲讽,压低声音向盖乌斯道:“‘女王月’,可真是个好名字。或许以后还有‘凯撒月’。若你成为他的继承人,那就还有‘渥大维月’。不,如果你成为继承人,就不是渥大维,而是小凯撒了。你该取个更好的名字。”【注4】

“更好的名字?”他抬睫看向我,似乎认了真。

而我不过信口一说,绝无可能预料到,这一切终将化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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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段时间,我顺利促成了盖乌斯的第一段友谊,与小阿格里帕。我对盖乌斯说明了意图:“如果没有他人协助,独自一人不可能成就事业。你也需要朋友。若他是可造之材,日后或许能成为你的助力。”

当然,这种友谊仍然有所保留。我有时仍不免想起母亲冰冷而现实的判断:“任何人都是凯撒家族的朋友,但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朋友。”

对于阿格里帕的出现,菲利普斯感到欣慰,他原本担心盖乌斯没有朋友。

“踏实可靠的年轻人。”菲利普斯这样评价阿格里帕。其他人似乎也对这个纯良的少年赞赏有加。不少骑士阶级的年轻人都很信赖他。若有什么比赛,他们时常一致推选他当裁判,或保管人。父母们也都放心让自己的儿子与他交好。

这样受人欢迎的少年,为何如此腼腆?后来,与他熟悉了,我才得知:他幼时住在外省,由传统而俭朴的祖父母抚养。七岁时,其父把他接到罗马。初来罗马时,他的外省口音,被学堂里的同龄人嘲笑为“乡下人”,并被孤立。虽然后来情况有了极大的转变,他仍摆脱不了幼时心理的影响。知道了这一点,我便时常鼓励他。

我还记得,他与盖乌斯的第一次见面交谈,聊到了建筑中的拱券结构。盖乌斯道:“很久以前,巴比伦、亚述就有拱券结构了。但罗马人利用混凝土的可塑性,造出了更大跨度的拱顶。用火山灰制造的混凝土,让拱券发挥了更大的效用。”

阿格里帕双眸一亮,也打开了话匣:“虽然维特鲁威更推崇希腊的建筑风格,但我也喜欢罗马人自己的拱券结构。我想设计一座建筑,有很大很高的穹顶【注5】。”

“或许可以造一座神庙。用拱券结构的穹顶,可以让希腊式的圆形庙宇扩大很多。”盖乌斯从实用的方面建议。

我微笑着聆听他们的聊天,以及梦想。

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年轻人社交方式——在宴会、澡堂、妓院、赛马车场、斗兽场中享受和娱乐,他们的友谊培养,更多时候是一起在家中看书。盖乌斯的密室不再是密室,成为他们的宁静乐园。每次我去那里,都能发现新玩意儿:有时是用植鞣的公牛皮绘制的地图,有时是各种复杂的水道图纸,有时是一些矿物标本……

阿格里帕常画一些建筑草图,或制作建筑模型。但密室的光线不太好。我命人把隔壁的一间朝阳的储藏室清理出来,用作画室。那里,一座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着石膏、白土、生石灰、削尖的炭笔、动物羽毛制成的软画笔、一排贴有标识的颜料瓶,以及斑岩砚台、漂白过的黄杨木画板。对此,阿格里帕既惊喜,又感激。

不过,这两个少年老是闷在家里,不利于健康。我找了个晴朗的日子,让奴隶备了马车,带他们一起去城郊,那里正在兴建一条新的高架水渠。

阳光晴好,郊外的道路两侧的垄地上,覆盖着金雀花和羊齿草。马车平稳地行驶,偶有白桦枝条拂过车厢。转过最后一个弯道,便远远望见了施工地。

那是一座双层引水桥,大约足有十个德克姆倍达【注6】那么高,由排列紧密的石墩支撑。宽广平原上,这座庞大的建筑格外醒目。

桥顶的水渠约有一人高。待修建完成,好几罗马里之外高山上的水流,会源源不断地经过这里,进入罗马城。而这只是罗马城供水系统的一小部分而已。

我侧头看向阿格里帕。果然,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象。我就知道,他会对此有兴趣。

引水桥外围,是巨大的脚手架,安装着木轮驱动的吊车和辘轳。脚手架上星星点点的人影,是正在作业的奴隶。他们赤身露体,只在下身裹着一块遮羞布,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

马车驶得更近了,能听到凿子敲击石块的叮当声,以及锯子的刺耳摩擦响声。从近处仰头看,水渠高得仿佛只有神灵才能碰触。脚手架旁边,有一座高大的牵引机【注7】,两边被粗大的缆绳拴牢,以保持平衡。奴隶们用力牵引拉绳,用它吊起巨大的石头和横梁。

阿格里帕低下头,在蜡板上飞快地勾画草图。

“这是什么?”我看不明白。

“滑轮结构。”盖乌斯淡淡一瞥。

我还是有些糊涂。

阿格里帕耐心地解释:“您看,这种牵引机有三组滑轮,可以同时用三组奴隶来拉起重物。每组滑轮上三下二,是典型的五轮式。”

我再定睛看那牵引机,果然如此。之前从未留意这些。

马车停住了。下车之后,阿格里帕能更近距离地观看建筑细节。克丽泰为我撑开小牛皮的遮阳伞,另有家奴铺设坐垫。

施工场地上,奴隶们汗流浃背地忙着作业,稍微松懈就会遭受叱责与鞭笞,无暇注意我们这些参观者。但几名正在用仪器进行测量的技术审查人员,大概是很少见到有女性公民来此,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偏过头,避开那些目光,询问阿格里帕:“他们在测量什么?”

他向我解释了一下,大致都是些坡度、弧度之类的指标,却很细致。

“唔,这些很重要?”

他点头:“标准严格,不可稍有差池。”

“真是很复杂啊。”我感叹,“不过罗马城里人口太多,就像一块巨型的吸水海绵。虽然已有这么多水渠,还是缺水。”

“是的。富人可以花钱铺设水管到私人宅邸,不必担心缺水。而穷人只能使用共用水源,一旦水源短缺,就很困难。”他望着高架引水渠,神情有些凝重。

我微笑:“没什么。以后你可以为罗马修建更多的引水渠。”

他赧然垂下眼睫:“不,我没有这个能力。”

“你当然有这个能力。”

不过,他没有这个权力。世界上有能力的人很多,但权力太稀有。

“我想建许多引水渠。”他似乎终于鼓起勇气,声音还有微微的颤抖,“巨量的水流在空中升降,再通过阡陌交错的地下水道……那将是一个彻底驯服了水的罗马:公共浴场、喷泉、水帘……”

我也不禁想象那个画面:罗马是一座透明的城市、一个巨型的流体结构。高架水渠源源不断地引入水流,无数地下水道如同血管,日夜输送。城里的市民看不见它们,却得以过着安适的两栖生活。

“真好啊。”我感叹,虽然当时以为这只是梦。

盖乌斯拿出备好的图纸,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之后,两个少年就罗马的引水渠展开交谈,阿格里帕不时在蜡板上做记录,写下我看不懂的方程式。他们似乎在设计一种新的水渠。我插不上话,但看着他们明亮的眼眸,也不禁微笑。

一群野鸽贴地飞过,在平原上投下轻掠的蓝色阴影。风把丝绸的披肩缠在身上。天空蓝得似能滴下水来。触目所及,仿佛一切都是新生的。恍惚刹那,我也希望自己还有年轻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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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所筹划的,是一些过于实际的问题。比如,如何对抗来自阿格里帕的父亲的阻力。

老阿格里帕开始限制儿子外出。很明显,他不希望儿子与我们走得太近。他和许多精明而慎重的商人一样,虽然会做一些政治投资,但在局势不明时,绝不会把所有赌注押在任何一方。

不过,只要阿格里帕把我和盖乌斯视为朋友,来自家长的阻力只能起到反效果。

果然,最终,老阿格里帕放弃了阻挠,前来拜访我和盖乌斯,表示愿意全力支持我们。

“您的慷慨一定会得到回报。”我承诺,虽然自己也不知未来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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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我宿于菲利普斯家。

一日夜里,罕见地,菲利普斯在我独自一人时找到我,并遣开了所有奴隶。

略作踟蹰之后,他终于开口:“你与盖乌斯从小一处长大,情分自是非比寻常,但这毕竟只是姐弟之情。”

我一愣:“我不明白,您这话的意思。”

“你们朝夕相处,我不会全无察觉。”

我苦笑:“您多虑了。盖乌斯对我,只是依恋。他虽然聪敏,但在感情方面并不成熟。这不过是一种孩子式的情绪,就像不愿被人夺走心爱的玩具。”

晚风涌入窗内,丝帘轻轻波动。灯台上,微弱的火焰跳跃不定,最终昀惨簧稹g嵫挑留辽15诎涤氤聊襻∧灰谎哺窍吕础

菲利普斯走到灯台前,点燃了蜡烛,并罩上淡绿玻璃的灯罩。光线重新亮起来,室内仿佛蒙上一层薄纱似的烟绿。他的声音很轻:“很多人际关系,就像这烛火。若仔细呵护,就能在灯罩中维持稳定的光源。但若不慎打翻了灯台,这簇小小的火苗可能变成一场噬人的火灾。”

我望着那烛光。看久了,略觉刺目。

“他已长大成人。你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菲利普斯道继续说下去,“你是姐姐,也是妻子。”

我一怔,回过神来:“马塞勒斯对您说了什么?”

他摇头:“不,他没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他不是愿意主动袒露内心的人。但最近,你陪在他身边的时间似乎不多。恕我冒昧地说,这或许不利于夫妻感情的稳定。”

的确,最近两三个月,我大半时间都住在菲利普斯家,很少与马塞勒斯相处。但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近来马塞勒斯变得沉默寡言,对我的态度也明显疏离。就像这簇小小的火苗,我一走近,火苗就飘飘摇摇、欲灭不灭;而一旦我离开,便燃烧得旺盛些。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或许是由于我的缘故,他不能搬去乡下庄园,去过那“旅途与乡间”【注8】的理想生活,这导致他心情不佳。对此,我还能做什么呢?若我常在他身边,只怕他更加生厌吧。

而且,自从盖乌斯加入司祭团,事情也多了,他更需要我。我实在无暇揣测马塞勒斯的想法。再深爱的恋人也难免有疏离的时候。今日喀勒达的维纳斯【注9】兴风作浪,明天康西里亚的维纳斯【注10】就会修复一切。

于是,我点点头,敷衍道:“谢谢您。我会记住您的建议。”

菲利普斯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他应该也猜到,我不会改变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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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城中的局势,仍然暗流汹涌。明言反对凯撒的人,几乎都离开了罗马,汇入庞培的残余势力。留在罗马的政客,大致分为四种:

一种是效忠于凯撒的人,他的忠实追随者;

第二种人,密谋反对凯撒。他们虽然数量不多,但潜伏着随时伺机而动;

第三种是真正的中立者,不愿加入任何派系的纠纷;

最后一种,是那些仍持观望态度的投机者。他们可能表面上已经归顺凯撒,但在局势明朗之前,不会完全投向他。

这类为数不少的投机者中,不少人开始向安东尼示好。此时看来,安东尼是最有希望的凯撒继承人。

我知道,目前我们与安东尼的共同利益更大。但这种势头还是不免令我担忧。于是,我向凯撒写了一封匿名信,检举安东尼非法强占了庞培的府邸。

凯撒与庞培虽然最终兵戎相见,但之前两人关系微妙,凯撒对庞培始终是尊重的。更重要的是,庞培的府邸曾是茱莉娅的居所。凯撒不会坐视不理。

果然,虽然凯撒并未惩罚安东尼,但要求安东尼按照这座豪宅的实际价格,把钱付给庞培的遗孀。

以庞培府邸的豪华程度,价格必非小数目。安东尼虽收入不少,但惯于奢侈铺张,财务本就入不敷出。这笔钱,只能用妻子的嫁妆支付。福尔维娅必会不悦。

我并不指望靠这一封信,就能让凯撒与安东尼的关系恶化。但这至少能给那些持观望态度的人一个信号:凯撒对安东尼并非事事纵容,两人仍有嫌隙。

然而,盖乌斯得知此事后,并不赞成我的做法:“这是多此一举。或许反而帮了安东尼。”

当时我还不愿相信,命运女神的嘲弄会如此辛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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