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聚会地点在雅典郊外的伊利索河畔。年幼时阅读柏拉图的《斐德罗篇》,我便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四百年前,苏格拉底与美少年斐德罗就曾徜徉在这里,他们在一棵很高的悬铃木下休憩。树荫,微风,以及可以坐又可以躺的草地。
此时,此地,我身处其中。天高云淡,冬日的阳光淡而明亮。风吹来,宽大的悬铃木树叶轻轻摇摆,沙沙作响,像是环绕着群岛的海。叶子的边缘闪烁着明亮的绿光。万物都显得亲切而自然。
在这里,几位斯多亚哲人谈论的问题,却是与风景气氛相反的沉重:海上风暴中的反应。【注1】
设想你置身海上航船,不幸遇上大风暴,死亡的阴影笼罩而来。船帆鼓胀得犹如一触即爆的气泡,桅杆如稻草般轻易折断。船舱里倒灌了大量海水,船在缓缓下沉……
在这危急关头,你的行为反应说明了一切:很多人会向神灵祈祷。大多数人都属于伊壁鸠鲁主义者,还有一些是漫步学派。像皮浪【注2】那样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的,必然是极少数,即使在那些自称怀疑主义者的人当中。而真正的斯多亚主义者,会在短暂的惊恐之后镇定下来,接受命运将给他的一切……
哲人们心平气和地讨论着种种可能性。关于危险与死亡的话题,气氛却如此放松。在这里,没有奢华的金杯与昂贵的葡萄酒,同样也不必在金杯中的葡萄酒冒出气泡时,担心其中藏着毒/药。比起罗马那些冷酷残忍的政客、你死我活的阴谋,即使是观点最极端的哲学家,也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这样的温柔,让我想起马塞勒斯。他那样的人,更适合做一位学者,而非政客。如果我能早些陪他离开罗马,从政治漩涡抽身,或许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是我亲手铸成了他的死亡……
想到这里,便仿佛置身在那艘暴风雨中的航船上。云幕被闪电撕裂,一道白光劈开天空,整个大海都沸腾起来,船体倾覆,冰冷的海水涌上来,令我颤抖……
“夫人,夫人。”及时唤回了我的思绪,这个声音宛如乌云中垂落的一线阳光。
只见阿提诺多洛斯正关切地看着我,目光柔和湛亮。我隐隐松了口气,终于逃出情绪的阴暗旋涡,重新回到无关个人情绪的、学术性的清爽气氛中,伴随轻风与阳光。
“抱歉,方才有点走神。”我解释自己的一时失态。
他很是体贴,见我不愿多说,便不再追问。
虽然表面上已然平静,但我的心脏仍在胸腔内摇晃,像那艘暴风雨中的船。渐渐地,风暴平息下去,云散雨停。
聚会结束后,不少人没有立刻离去,三三两两地继续散步,聊天。
今日天气不错,我也不急着回去,与阿提诺多洛斯并肩散步。阳光穿过悬铃木的树叶落在他的脸上,透出温暖的光晕。
“刚才在聚会上,您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低语。
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欺瞒他:“是的,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认真的目光不偏不倚地与我对上。半晌后,我才将头转开。那目光中抚慰的温和,令我想要倾诉。但理智仍克制着我的情绪。
“我的丈夫,马塞勒斯。他已经去世了。”
“我很抱歉。”他的眼睛里有善意,还有同情。
我习惯了别人看我的目光:羡慕,嫉妒,尊敬的仰视……即使是那些少有的同情我的人,也不过是提供空洞的安慰。而他的声音里有真切的难过,目光里有真诚的同情。那种同情是平等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怜悯。就仿佛,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本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这短短一句话,却似乎对我意味着更多。
我吸了口气:“我知道,有些东西属于过去,后悔没有意义。按照斯多亚学派的说法,我们只能平静地接受已然发生的事情。”
至少,我与马塞勒斯曾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姻,彼此/相爱。为此,我应该感到满足。
阿提诺多洛斯是斯多亚学派的学者。斯多亚学派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我们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并且能够永远占有的。我们珍视的事物和人,就像树上的叶片,风一吹就可能掉落。幸福的生活、温柔的配偶、可爱的子女,也只是命运的偶然赐予,随时可能被命运收回。当我们拥有之时,应该珍惜。而当我们失去之时,也不会沉溺于痛苦。
“明白这个道理很容易。要做到,却不易。‘当我们健康时,很容易给病人提供理智的劝告。但你要是处在病人的位置,就不会这样想。’【注3】”他温和的声音,宛如对伤口的抚慰,“你做得很好了:珍惜现有的亲人和朋友,因为一切终有尽头。我们与他们终有最后一次相见,而且谁也不能肯定它到来的时间。”
这是斯多亚主义者最令人羡慕的一点。看似消极的预想,却能达成积极而旷达的效果。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真正困扰他们,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阻碍变成了通途。
我眨了眨眼,半开玩笑:“你真的能把每一次相见都当做最后一次?”
他凝望着远处的山丘,眼底有种遥远的神情:“是的,这会提醒我,此时的我是幸运的。人与人的相遇、相伴并非理所当然。就像此时你我的交谈,我珍惜这个时刻。”
虽然明知他没有言外之意,但听他亲口这么说,心中还是不免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我转开目光,低头看着路边的草丛,仿佛那上面的露水吸引了我的注意。身后的树丛里,不知什么鸟在活动,只听见它飞动时长长的鸣叫声。
此时的我,离开了罗马,获得新生。这的确是幸运的,值得珍惜的。
我们继续随意聊着天,走得很慢,沿途欣赏乡间景色。
他并非多话之人,但谈话间总是充满智慧的愉悦。有时,我会诧异我们的想法竟如此不约而同。仿佛在他尚未说出他的想法时,我就能懂。而他亦是如此。每次他的话音一落,我便感到惋惜,希望他不要总是如此谦逊,让这样的谈话更持久一些。
他的温柔与善意,总让我想起马塞勒斯。但他比马塞勒斯更年轻、更明智、更有才华与决断力。我知道,他毕竟不是他。
与罗马的冬天相比,雅典可以算得上温暖宜人。这个时刻,天空蓝得溺人。鹪鹩敛翅,云层停止流动,树影不再摇曳,草尖上的露水静止。所有事物仿佛都静止下来,让人产生正在凝视一幅画的错觉,生命仿佛在完美的状态里取得了平衡,世间万物都刚刚好。
在他身边,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树林里传来羊铃声。循声望去,只见牧人赶着一群山羊过来了。牧羊犬汪汪地叫着,羊群跳跳蹿蹿地拥向草地,打着滚儿跑来跑去,或者张开四肢躺在草地上,嚼着反刍的草。
悠然传来的牧笛声中,忽然,我身边的人停下脚步:“你听说过芝诺的那个关于认识过程的‘握拳’比喻吗?”
“什么?”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摊开手掌演示:“芝诺曾伸出一只张开的手掌,说‘这就像印象’。然后,他稍微收拢他的手指,说‘这就像认可’。然后,就像这样,他把手指完全收拢在一起,握成拳头,并说这是把握性印象……最后,他把左手放到右手上,紧紧握住它,说这就是科学知识……”
我认真听着,心里却不免茫然:他为何跟我说这个?我对斯多亚学派的逻辑认识论所知甚少……
他继续解释着,仍没有前行的意思。
若不是牧羊犬的吠声引开了我的注意力,我大概也不会发现他的意图。虽然这是谈论哲学的好天气,但田野里的山羊并不在乎哲学。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小径上,一只公羊爬到母羊的背上,抱着后者的肚子,而后者也把尾巴摆在一边迎合公羊。
他不想我发现这令人尴尬的一幕,才突然停下脚步,谈起了哲学问题。我忍不住微笑,为他的这个小花招。他把我当成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少女了吗?
“我是一个母亲,有好几个孩子。”我提醒这一事实。
他点头:“但您是一位温柔的年轻女士。”
若是旁人,我只会当成恭维。但他说来,却是诚恳。
我们都笑了,接着彼此沉默。四野阒然。阳光在树叶间流泻,透出柠檬色的光芒。
是的,此时此刻,应当珍惜。往昔落在身后,像一道影子。他是纯明的光,让这阴影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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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提诺多洛斯曾借给我几卷先哲讲稿的抄本,还书的时候,我去过他在城里的住宅。
住宅地处僻静,房间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墙壁刷成白色,地面是夯实了的粘土和灰石砖,庭院里悄无声息绿树成荫。没有非洲柏木的家具,也没有马尔达纱的垫褥,也没有一处不和谐的特征。
对此,我本不曾在意。但安东尼听说后问:“你去过阿提诺多洛斯在雅典的住所?”
“去过一次,怎么了?”
他露出玩味的笑容:“你知不知道,那里曾经闹鬼?”
我一怔:“闹鬼?”
“他租住的宅子,是城里有名的鬼宅,所以曾长期空置,普通人不敢住进去,很难找到租客。”
但我回想起来,那里并无异常,只是一处极朴素的民居。或许闹鬼之说纯属无稽谣传。
见我不为所动,安东尼又抛出一个消息:“就在前不久,在那座宅子的后院里,挖出了一具未得安葬的陈年骷髅。”【注4】
根据罗马人的传说,人死之后如果不能妥善安葬,死者的鬼魂就会留在人间,萦绕在他死去的地方,寻找无辜者索命。我虽不信鬼怪之说,但想起自己去过那个地方,仍觉得后背一凉。
安东尼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对我的表情很是满意:“阿提诺多洛斯明明知道,还一直住在那里,并不打算搬走。你看,这是不是很诡异?”
我放松下来,回以调侃:“那你岂不是比他更诡异?在战场上被你杀死的敌人不计其数,恐怕其中很多也没有得到安葬。但你每天晚上还能呼呼大睡,没被恶鬼纠缠,真奇怪。”
他挑眉一笑:“我可不信这世上真有鬼。即使有,人心也比鬼怪可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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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信鬼怪之说,但我不免起了好奇心,便寻了个日光朗照的上午,再次来到阿提诺多洛斯的住宅。开门的奴仆告诉我,他的主人正在书房,示意我直接进去。
走进房间,只见立在墙边的架子上堆满了卷轴。桌上摆着一架复杂的黄铜仪器,还有更多的卷轴,便笺,印章,笔袋,以及墨水盒。他正伏在桌上,低头快速地写着什么。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拉出窗框的影子投落在我与书桌之间。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合上桌案上的文书,用一块布擦擦了苇杆笔的笔尖,放回笔袋。
我又走近了些。只见莎草纸上半干的字迹在阳光中微微闪动。很少有人能随手写出如此优美的草书。
他起身向我致意,很礼貌,没有直接询问我的来意。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房间里有种淡淡的香气,之前我也在他身上闻到过。此时才明白过来,那是墨水里掺杂的松香的气息。
这样的地方,委实无法与“闹鬼”之说联系起来。
犹豫了一下,我终是向他提及此事。他态度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寻常事:“确有此事,但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年来到雅典,我打算寻一处清静的地方住下,以便专心撰书。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一处闹鬼的宅子,因为没人敢住,租金非常便宜,周围也很安静。鬼怪本不存在,我便搬了进去。”
这倒不奇怪。按照斯多亚学派的某种理论,世界上不仅不存在鬼怪,甚至没有人格化的神灵。能被一些斯多亚学者称为“神”的,都是抽象概念,例如宇宙本源、自然法则、以太、时间。他们自然不会被鬼魂之说困扰。
然而,这位年轻的学者接下来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入住不久之后,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我问。
“比如,放在柜子里的器皿,半夜里会移动位置。但下人们都说,他们没有动过那些东西。又比如,放竖琴的房间里,深夜会传出古怪的琴声。同样,大家都说,没人进过那间屋子。”
这不就是闹鬼吗?我悚然一惊。但看他神色镇定,显然这其中另有缘故。
我定下心来:“难道有人故意制造闹鬼的假象?”
他点头:“既然世间并没有鬼,那么这些事情必然是人为。”
就像普劳图斯的《凶宅》:奴隶为了阻止主人进入住宅,便骗他说宅子在闹鬼。【注5】
我愈发好奇:“为何有人要处心积虑地吓唬你?”
“我猜测,这宅子里或许隐藏了一些秘密,有人不想让它被发现,于是利用闹鬼之说,避免其他人住进来。”
我很快明白过来:“所以,你仔细探查,在后院发现了骷髅?”
他颔首:“室内细细查过一遍,没有异常。只有后院可能埋着东西。我便让地方行政官派人来挖掘,发现了一具骷髅。治安官查出,死者是这座住宅的老主人。凶手是他的小儿子。十年前,小儿子失手杀死父亲,匆匆把尸体埋在后院。老主人失踪后,这座住宅由其长子继承,长子想把它出租,小儿子便制造了闹鬼的假象。”
这真相令人唏嘘。倒是应了安东尼那句话:即使世上真的有鬼,人心也比鬼怪更可怕。
同时,我也不免佩服这位斯多亚学者的理智与冷静,不为外物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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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把真相告知安东尼。
“不愧是凯撒为你弟弟安排的好老师,不愧是西塞罗的同门师弟。”安东尼感叹,玩笑意味闪现在他的眼睛里,“要是他愿意走上仕途,也许会很不错。”
这话让我心生警惕。我可不想让这与世无争的人被安东尼拉进政治的泥潭:“他只是个学者。”
“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毕竟,这是从你弟弟的阵营里网罗能人过来,对我们有利无弊。”一丝揶揄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难道你还惦记着你的盖乌斯?”
我冷淡了语气:“无论你从他那里招揽多少能人,我都乐见其成。但阿提诺多洛斯只是单纯的学者。他帮不了你的敌人,也帮不了你。”
“你是认为他没有从政的能力,还是认为他能够永远不涉足政治?”
对于这个尖锐的问题,我不可能回答。好在安东尼也没有继续就此纠缠下去,他离开前留下一句话:“既然他与你弟弟有过密切交往,你不宜过于信任他。”
客观来看,这句提醒不无道理。但我不觉得盖乌斯会通过一个学者对我不利。而且,阿提诺多洛斯有意与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对不熟悉他的人而言,他是可亲可近的。但与熟悉以后就能感觉到,他极有分寸,对谁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也不是例外。
这也正合我意。在经历了与利维娅过分亲密的友谊之后,不欲重蹈覆辙。人与人的交往,过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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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的生活虽然安适,却不是全无麻烦。
安提勒斯七岁了。对于罗马的儿童,这是开始正式上学的年龄。而这个男孩本就聪慧,启蒙也早,学习基础比大部分同龄男孩好得多。福尔维娅重视儿子的教育,很早就让希腊奴隶教他识字、念书。在罗马的时候,他就能背诵荷马史诗中的不少段落。
按理说,有这样好的基础,再加上雅典浓厚的文化氛围,他的学习会很顺利。但他并不配合。自从来到雅典,安东尼先后为他聘请过十几名家庭教师,却没有一个能让男孩满意。男孩拒不合作,故意把老师气走。这样叛逆的性格,谁都拿他没办法。
安东尼竟来向我求助。
“这孩子的母亲是在希腊去世。现在重回希腊,他心里不太好过。”他解释原因。
但我爱莫能助:“他不喜欢我。我的话,他不会听。”
“你对孩子总有办法。”他似乎笃定我能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无论如何,可以试试。”
这是个麻烦,但我终是没有拒绝。那个男孩虽然脾气不好,心并不坏。
“既然你把这事儿交给我,就得按照我的办法来。”我事先声明,“而且,结果或许是你不想看到的。”
安东尼不在意地笑了:“当然,你想怎么做都行。如果他太过分,不妨抽他一顿。”
当然,我没有体罚的计划。虽然很多人会这样做,但在我看来,鞭笞只是处罚奴隶的方式,对待任何有尊严的人都是一种凌/辱,更不适用于儿童。
我的计划很简单。既然安提勒斯拒绝学习,那么,我便带着他,每天出门闲逛。日复一日,马车载着我们,去了许多地方。
我们在山巅的卫城里,逛了好几座神庙。我和他打赌,雅典娜神庙檐壁的浮雕上刻有多少只猫头鹰。他数了大半个小时,赢得了一次胜利。
我们去了离城区不远的比雷埃夫斯港。码头上,我们扔出玉米粒,看着海鸥敏捷地在半空中接住谷粒。我们参观了停泊三列桨战舰的滑轮装置【注6】,他打算回家后制作一个逼真的小模型。城里的两座剧院也很不错,他看完了整场的笑剧,还指出剧中一处被我忽略的双关语。
我们在雅典城区里参加祭祀游/行,观看各种田径与赛马竞赛。体育场是安提勒斯最感兴趣的地方之一。如果不是他年龄还小、没法参加许多运动,恐怕我在场外等他的时间还会增加许多【注7】。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集贸市场。来自埃及、西西里、意大利、小亚细亚和黑海地区的商品云集。商人缴纳税金来保留固定摊位,其他小贩则在有遮蔽处、拱廊下席地做买卖。前来采购的平民和奴隶挑选着货物,掂掂分量,讨价还价。
我戴着面纱,带着安提勒斯,穿行于闹哄哄的人群中,像两个普普通通的雅典人。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在此之前,我从未关心过市井食物的价格是涨还是跌,也不知道铜杆秤如何使用。但在这里,我们亲口尝试过几乎所有摊点的熟食,亲自付钱,还学会了辨认被做成年轻人胸像形状的秤砣的重量。
“这种烤鱼的味道还不错。如果加点家里用的香草酱,会更好吃。”安提勒斯的评价没错。但他不知道,一小瓶那种印度香草酱的价钱,够他吃几年这样的烤鱼了。
除此之外,看到纪念碑下的公告栏上新张贴的事务公告,看到有人占卜问卦或向医生看病,我们也会停下来凑热闹。
各种杂耍表演是最有趣的。弄蛇人吹着笛子,竹篓里的响尾蛇被笛声唤醒,探出头开始摇曳,颈部向外膨起,既令人恐惧,又凛然神圣。
安提勒斯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条蛇。
“小心,它有毒。”我制止了他。
“但它的牙已经被拔掉了。”他不服气。
“你的观察力不错。但毒蛇的牙,拔掉之后还会长出来。而且,即使没有牙,也还有毒液,足以伤人。”
“你真胆小。”他不满地嘟哝。
“是的,我很胆小,所以你别碰它,不然会吓坏我。”
他听出我的玩笑之意,瞪了我一眼,但不再试图触碰那条蛇。
我讲起自己幼时关于响尾蛇的幻想历险故事。他沉默地听完,唯一的评价是“你很有想象力”,好像他才是大人,而我是个幼稚的小孩。这让我只觉得好笑。
时常地,能看见那些在街巷中长大的平民儿童,穿着粗布衣服,在广场边四处奔跑,皮肤被晒得黝黑,满身尘土。他们嬉戏,欢笑,像野生的小动物一样敏捷。安提勒斯看着他们,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羡慕。
“如果你想,可以和他们一起玩。”我建议。
他板着脸,骄傲地仰起头:“母亲说过,我不能与这些平民混在一起。”
据我所知,福尔维娅对待他,就像我的母亲对待幼时的我。在他还是婴儿时,就时常更换他的乳母,使他无法依恋其中任何一人。从刚生下来,他就要服从严格的配食,遵守作息时间安排。在公共场合,他必须称福尔维娅为“夫人”,亲吻她的手背,在父母面前不能随意发言。她对他表现出来的慈爱,稀有得宛如恩典。
虽不赞同这种教育方式,但我无权非议他过世的母亲。
我只能说:“你们都是小孩,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咬着嘴唇,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忍不住抚摸了一下他微卷的头发。出乎意料地,这次他没有抗拒。
终于有一天,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着,他轻歪着头,注视着我。那种严肃的质疑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很可爱。
“我做什么了?”我明知故问。
“每天带着我到处闲逛。”
我反问:“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他发现我在转移话题,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不逼我念书?”
我微笑:“难道你想要上课?我还以为你很讨厌那些家庭教师。”
他的眼神闪了闪:“有人说,你是故意这样纵容我,为了把我养育成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傻瓜。”
我怔了一下,没想到还可以这样解释:“你认为我是这样想的?”
他审视着我的意外神色,忽然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我就知道,你可没这么聪明,想不出这样的主意。”
真是哭笑不得。
“上课和学习没有那么重要。”我认真地直视他的眼睛,“你还小,生活应该自由而快乐。而且,你现在已经会拼写希腊文和拉丁文了,很多和你一样年纪的孩子都比不上你。”
他想了想,又问:“如果以后马库斯不想上课,你也会像这样带着他天天玩吗?”
我点头:“我不会强迫你们学习。”
这不是谎言。我不想让这些孩子成为第二个盖乌斯。盖乌斯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逼迫他变得更优秀。但那是我作为姐姐的最大失败。单纯的知识,对于孩子到底有多大帮助?他和利维娅都那么聪明,懂得那么多。但他们真的快乐吗?我不知道。
我只希望这些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再无奢求。
安提勒斯侧睨我一眼,正好对上我的目光。他迅速地眨了眨眼,转开视线。
傍晚,回家的路上,他在马车上合眼休息。大概是太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
马车咔哒咔哒作响。雅典城内,这条被来往车轮、马蹄与行人的步履磨得低平的石板路,承载过几个世纪的重量。
我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他,听着他轻缓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胸膛的轻微起伏。
他不过是个孩子。
又过了几日,他忽然主动向安东尼提出,他想上课。这一次,他与新来的家庭教师相安无事。